四、“不可模仿的”讽刺和幽默
讽刺和幽默是人类自信心的表现。世界文学,包括那些公认为严肃的作家和纪念碑式的史诗巨著,也都不乏这种特色。不过,鲁迅的讽刺和幽默却带着中国人的特点和强烈的时代内容,生动地体现了我们民族性格中一个重要的方面:机智、乐观、向往光明。
我国很早就形成了讽刺文学的传统。从先秦寓言、汉代俳优、《笑林》《世说》中的笑话、传奇话本和《聊斋志异》中带喜剧性的故事,以及讽喻嘲戏的民间曲艺、俗谚歌谣,至《儒林外史》达到了顶峰。鲁迅继承并大大发展了我国讽刺文学的优良传统,他那“含泪的微笑”和自谦为“油滑”的雅谑,以其独特的民族气质和创作个性赢得了世界的荣誉。法捷耶夫说:“他的讽刺和幽默虽然具有人类共同的性格,但也带有不可模仿的民族特点。”[33]这位被人认为是冷峻严肃的作家,他的讽刺艺术却激荡着灼人的热情,名之曰“热讽”。他的性格也是最幽默不过的,只有战友和同志才从“老头子”妙语连珠的诙谐中发现警策的见解,看到假相怎样被戳穿,并且“能够愉快地和自己的过去诀别”。
鲁迅把讽刺和幽默看做是相互联系而又彼此区别的两种艺术风格,两个美学范畴。什么是讽刺?就是“用了精练的,或者简直有些夸张的笔墨——但自然也必须是艺术的——写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实来”。[34]鲁迅举例说,《金瓶梅》写蔡御史的自谦和恭维西门庆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佑军之高致矣!”还有《儒林外史》写范举人因为守孝,连象牙筷子也不肯用,但吃饭,他却“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圆子送在嘴里”。这些本来都是广泛存在的事实,并非造谣或诬蔑,“但我们皆谓之讽刺”。[35]又如洋服青年撅着屁股拜佛,道学先生皱着眉心发怒,上海滩上两位胖胖先生拱手作揖,虚与周旋地应付。还有挂着“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类“中庸之道”徽章的“叭儿狗”。见了富人一律“驯良”,见了穷人一概“狂吠”的“乏走狗”。这些都是旧中国司空见惯的事实,也谓之讽刺。鲁迅讽刺艺术的民族特点首先表现为提倡“热讽”,反对“冷嘲”。“热讽”有悠久的传统,它的生命是真实。既注重实事和实情,又总在积极地设法改变现状。“冷嘲”则不仅“毫无善意”,而且“毫无热情”,造成的结果是“使读者觉得一切世事,一无足取,也一无可为”。[36]鲁迅的讽刺锋芒对准了两个方面:一是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包括下层人民思想精神上的其他弱点;二是内外压迫者的狡诈和伪善。这些都是在民族危亡期最大的社会真实,也是讽刺艺术能够继续存在并获得发展的现实根据。鲁迅常常采用喜剧手法刻画悲剧性格,怀着悲愤心情对受压迫者的弱点痛下针砭。孔乙己自命清高,偷窃不成反被打折了双腿。为了“要面子”他又向众人辩解遮掩。这就是讽刺。阿Q临刑前把圆圈画成瓜子模样,就愤愤地骂道:“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这也是讽刺。从这种讽刺中,我们看到了中国人灵魂的否定形式,即被扭曲了的民族心理状态。但鲁迅在勾勒这一幅幅民族精神创伤的漫画时,却是燃烧着热情,“希望他们改善”的。这是就阵营内部的景况而发的。当他把矛头指向大摆人肉宴席的封建余孽、遗老遗少,指向满脸溅着中国人的血污而不自知的“杀人者”和卖身求荣的洋奴西崽时,凝上笔端的却是刻骨铭心的仇恨,凛若冰霜的嘲讽挖苦,必定要把这类鬼蜮的伪装剥个精光,让他们赤条条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种时候,鲁迅的讽刺是严正的,毫不容情的,表现出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他看透了敌人色厉内荏的本质,对胜利充满着信心,所以才能够从容镇定、游刃有余地画出他们的鬼脸,给以致命的一击。《肥皂》中四铭、道统兴办“移风文社”以张皇礼教,而他们在私生活上却是一些心术不正、灵魂卑污的伪君子。《祝福》中凶残的鲁四老爷把祥林嫂逼上死路,书房里却悬挂着“事理通达心气和平”的对联。《补天》中冒出“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而且“偏站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向上看”。还有,吴稚珲是被主子吸吮榨干的“药渣”,胡秋原、林语堂扮演着“小骂大帮忙”的“二丑”角色,胡适、陈西滢充当了洋人脚下的“叭儿”,黄震遐则像飘荡的“流尸”,做了法西斯的“黄脸干儿”。这些都是蜕化变态的中国民族性,以喜剧(滑稽)形式演出的百丑图。鲁迅满含着鄙夷和痛恨把这些“没有价值的东西撕毁给人看”,通过暴露丑恶表现了民族的美学理想和道德情操。(www.daowen.com)
关于幽默,鲁迅认为它“本非中国的东西”,“中国人一向不善幽默”。金圣叹所谓“杀头,至痛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大奇!”这也和幽默“无什么瓜葛”。因为他“声明了圣叹并非反抗的叛徒”,把自身的悲痛贬抑成二花脸的油滑调侃;同时又“将屠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37]已经堕入了“说笑话”、“讨便宜”的“嬉皮笑脸”。幽默当然富于喜剧色彩,但它又是深沉的,耐人寻味的,绝不是浅薄的插科打诨。所以“滑稽而已,并非幽默。或人曰:‘中国无幽默。’这正是一个注脚”。[38]为什么在欧美人眼里中国人过于严肃而不善幽默呢?鲁迅认为这首先要到民族生活经历中探究根源。我国人民有一部苦难深重的历史,特别是到了近代,由于内外压迫者的残酷统治,中华民族更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人民不是呻吟,就是怒吼,难得有轻松的微笑。在“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这样的国度里,怎能产生幽默?所以,“中国人也不是长于‘幽默’的人民”,“现在又实在是难以幽默的时候”。即使强自为之,在重压之下它也容易“改变样子”,转而成为对社会的讽刺了。[39]这是就总的情况而言。那么,幽默是否同中国人完全绝缘了呢?也不。鲁迅说,“我不赞成‘幽默是城市的’的说法,中国农民之间使用幽默的时候比城市的小市民还要多。”[40]民间故事、寓言笑话中就充满了机智和幽默。在血染的棍棒和严酷的文字狱统治下,人民噤若寒蝉,没有人身保障和言论自由。但是“肚子里总还有半口闷气,要借着笑的幌子,哈哈地吐它出来”,[41]这就叫重压下的幽默。特别是“五四”以后,革命高潮的兴起显示了人民的力量,黑暗势力则因不可挽救的衰微没落而露出穷形怪相,这是幽默产生的现实基础。同时,幽默作为一种艺术力量,这时也有了明确的指导思想和确定的斗争目标。现代幽默是民族精神发扬的标记,也是民族自信心的表现。鲁迅自己就是个幽默大家。他对旧社会的败亡洞若观火,因而轻视它、卑弃它,忍不住要对这些世纪末泛起的沉渣挖苦戏弄一番,力争把它们早日送进坟墓。他对未来充满着希望,严于解剖自己,乐于“愉快地和自己的过去诀别”,因而就越来越从沉郁转为明朗,从彷徨走向坚定,幽默像电光石火般地时时爆发出来。他嘲笑反动道学家严禁男女同泳,“以彰礼教”,于是提出何不令男女们头戴防毒面具活动,以免因呼吸空气而彼此沟通。他举凡“中国打屁股之合理”来嘲弄反动势力的横暴,封建教育之愚妄。“假使屁股是为了排泄或坐坐而生的罢,就不必这么大,脚底要小得远,不是足够支持全身了么?我们现在早不吃人了,肉也用不着这么多。那么,可见是专供打打之用的了。”[42]《阿Q正传》“序”语出滑稽,实借“立传”之因由冒犯文坛。《故事新编》也是“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43]这种“油滑”有时表现为尖刻的讽刺,有时又是语意警策的幽默。无论哪种形式,都使文人学士们深感“头痛”,惶惶然疑心是在褒贬自己。
鲁迅的幽默是中国农民式的幽默:质朴、风趣、简洁、明快。罗曼·罗兰称赞《阿Q正传》“好似平淡无奇”的故事中包含着“辛辣的幽默”,待你读完之后才会“惊奇地察觉”,阿Q那付“苦恼的面孔”时时活动在你眼前,从此“这个可悲可笑的家伙再也不离开你,你已对他依依不舍”。[44]鲁迅的幽默表现出我们民族性格中可爱的一面,无论是描人状物,还是连类引譬,都清晰地显现出中国人固有的心理素质和表情达意的独特方式,这同西方上流社会的所谓幽默,即“爱开圆桌会议的国民才闹得出来的玩艺儿”,是大异其趣,不能同日而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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