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常见的一种是近似于鲁迅的负面论述。张梗在《讨论旧小说的改革问题》一文中,直指汉族有“奴隶性”的问题:“我们汉族后裔有个通有的大毛病,‘奴隶性’,没有批判的态度一味盲从。”他批判道:“圣贤所说,一句就是一句,两句就是一双,哪有讨论的余地?……要研究时,只需将先人的学说敷衍便就够了,哪须好事另树旗帜?”不容许开创性思想的结果,遮蔽了自我创新思想的可能,只是因循前人的话语,“于是久而久之,遂养出一种的民族性—奴隶性,少年老成,无进取的气象”,“在政治上‘唯命是从’,在社会上‘甘于现状’,任尔如何腐败,竟没有胆量去改革。在文学上变了一种的‘蓄音器’。最喜追随古人……”[17]所谓文学上的蓄音器指的或即是中国历史上无数的复古主张。泗筌《台湾人的几个特性》一文中,列举出:(一)好戴高帽性。(二)贪财性。(三)老驽性。(四)奴隶性,乃至“小胆性”、“涣散性”等多样台湾人特质。[18]
泗筌、张梗的基本立论,类似的程度不一。但他们针对汉族民族性的痛省,背后潜藏的,同样是改革弊端、唤醒群众的欲望以及对社会的忧心。泗筌在《台湾人的几个特性》一文最后便呼吁道:
“奴隶性”尚存的人们怎么能够做“自由人”!“老驽性”尚改不掉的人们怎禁得不落为“亡国奴”!“戴高帽性”、“贪财性”尚根深的人们又怎能怪人家的“利用”!……社会组织须改革,人性也要革命呵![19]
张梗、泗筌在经过对汉族民族性的检讨之后,改进的具体方法,是改革社会组织,带动人性革命。但这一种社会组织应如何改革,人性又如何进行革命,我们虽然并未能在看到他们提出任何学习的对象,或具体的方案,却能在其他台湾文人的论述里,有所斩获。我们发现,崇高殖民宗主国日本的民族性,特别是被日本视为国族主义核心的“武士道”精神,是为汉族国民性的目标之一,如琏若的说法:
日本战胜强俄,威震四海,世界论坛,大为耸动。西儒白律博士曰:“东洋文明,萃在佛教。佛教特色,在乎内观,精神得保静止,故临战场,而能泰然自若也。”此言似中肯綮。武士道之于禅学,犹车之有轮,舟之有舵也。[20]
发生于1904年的日俄战争,在为时一年半的艰苦作战里,日本战胜,在东北亚的军事优势更形巩固,是实质的收获,无形的收获,则是日本国际声誉的提高,对于日本殖民地的统治更具说服力。上引琏若这段话将日本的军国主义与佛教信仰联结在一起,原是风马牛不相干的:军国主义好战主杀戮,佛教信仰崇静守、尚慈悲,但透过这种似是而非的诠释,两者找到接榫点:佛教内观静守的修为,成为军人上战场精神集中,不怯懦退守的动力。如此一来,军国主义被合理化了,而军国主义的身体也找到形上的理论根据,在其上将可以建立符号系统,从而楔入文化道统,并以“东洋文明,萃在佛教”、“武士道之于禅学,犹车之有轮”的说法,提供台湾人站在东洋文化的基础上以效法日本精神之合理性,也赋予武士道精神在东洋文明,甚至世界文明的领导地位。这种说法,并非仅见诸琏若。欧战时,谢雪渔也曾经报道一位德军艇长富于日本武士道精神。德人行封赏并未要求战果之实据,在下位者不虚报,在上位者亦信任之,这是优良国民性的表现。只不过德军艇长的勇武多少仍系为博取封赏而来,而日本皇军就算是没有封赏还是力行杀敌。于是,在德国的“军人素质”很好,但还是不如日本精神这样的论述下,有效地崇高了日本精神,其结果不仅是武士道精神的阐扬,更透过与德国此一进步现代性国家的比较,强化其可资作为学习对象的正当性。[21]易言之,向日本帝国国民性的认同,正是向世界文明秩序或进步现代性的认同,琏若、谢雪渔的武士道论述,提供非常具体的案例。柳书琴指出,殖民政权为了帝国国民性在台湾的建立,利用同文主义,[22]树立一套优惠帝国支配的“真理”(truth)、“秩序”(order)、“现实”(reality)标准。[23]但她却忽略了班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所形容的现代性之威力。它是无从抗御的,所过之处,狂风骤起,吹得历史的天使倒退走(Angel of History),[24]传统文明随之摧枯拉朽。也许应该这样看,同文主义不过是殖民现代性中一个现象而已。(www.daowen.com)
由上可知,台湾人对于国民性的辩证,不仅与鲁迅、刘禾一样反省自身所禀具的汉族封建民族性,更把向帝国驯服的国民性列于东洋、世界的“进步国民性”底下,作为思考的对象。当彰化崇文社在1919年10月以《国民性涵养论》为题,向全岛文人征文,后来结集发行为《崇文社文集》。个中所收录的陈永谐的《国民性涵养论》便指出,形塑台湾国民性,是为知识分子之共同关怀,他进一步将之放在国民、殖民的框架下思考:
何谓国民?能尽其为民者也;何谓殖民?曰不成其为民者也。故殖民无权利,国民有权利;殖民无责任,国民有责任;殖民性甘压制,国民性喜自由;殖民性有尊卑,国民性言平等;殖民性多腐败,国民性好改良;殖民性尚粉饰,国民性重文明;此殖民性与国民性之所由别也。……今日之台湾有国民性乎?无国民性乎?此今日之一大问题也。台湾而有国民性也,将来之台湾庶与母国同联生气,凌长欧美……台湾而无国民性也,非特同化难期实效,将为牛为马,为奴为隶,所万劫不复者也。……[25]
基于作为现代国家国民应拥有基本权利,而“殖民无权利,国民有权利”的理由,陈氏主张台民放弃殖民性,向国民性“进化”;向国民性进化的台民被日本政府接受为国民,便不再以被殖民视之。同样的看法也见诸张达修在1933年写的《台湾殖民促进国民论》,他说:“彼非洲及太平洋诸岛殖民之于欧洲,种族不同,语言互异,而欧洲之先进国,犹尚许与自治,同称国民。况久沐王化之台湾,又同处帝国帡幪之下,胡可久搁而不议及……”“早与自治之实,而封殖无分”、“内台同本,胡越一家”[26],这是去国族身体的边界,成为日本国民的直接声明。
在被殖民地台湾,对中国人国民性提出的负面论述,崇高日本国民性,或者将台湾人形塑为具日本崇高国民性,[27]向日本国民性学习,同化为日本人只是其中的一条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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