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性”一词系英语national character或national characteristic的日文翻译语词,[7]出现于19世纪欧洲种族主义(racism)国家理论中。种族主义者相信可以把人类划分为“种族”的小群体,这些种族里的所有成员在内部互相分享着某种基本、具有生物性遗传、道德和智力上的特征,绝对不能与任何其他种族分享。而共享的特征即所谓的“种族本质”,种族特征主要以希腊环境决定论与希伯来上帝中心论为基础。[8]
种族特征从生物学挪用到社会领域的进化论、人种论,成为划分自我(the self)与他者(the other)的重要关键。借由对“种族本质”的各种描述、探问与固定,人们得以标识彼此的分野与歧异。历史上的殖民侵略者,往往将自身种族标举为优位,以“种族本质”的论述驯服被殖民者,使其从属,因而出现无数的相关话语建构。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建构不仅为殖民侵略者单方面所拥有,在强权叩关乃至殖民统治之际,被殖民者也会有相对的回应。近现代以来饱受异族政治力侵凌的中国境内,对应于各强权话语,或依违,或挪用,或抵抗,以此思索个我所在之民族的集体定位与归属,而台湾,经历自荷兰以降不同的殖民历史情境,其被殖民,在日本割据之后的种种差别待遇下,益为强烈;他们不仅不能免于台民集体定位与归属的探问,相对于中国,其探问的思维显得更复杂而纠结。
然而,如果我们仔细寻思,则果真有一明确而固定的“国民性”存在吗?实不无疑问。自我的内容系生物性/社会性竞争的结果,它不断在改变之中,难以捕捉,遑论框定,是故,国民性一语在日本、中国、台湾使用时便因时空差异而衍变不同的文脉。日本主张单一民族国家,因而国民性略同于民族性;中国在清末出现种种“国民性”话语,意者一方面要反抗清代异族统治,强调“汉民族性”,又要排除汉族民族性之中守旧、封建的成分,“国民性”遂成为西方的、科学的、文明的、进步的代词。而在台湾的复杂度则是“国民”(日本帝国)的身体跟“民族”(汉族)的身体是分裂的。因而,讨论国民性的流动本质,遂出现如傅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这样极端的例子。傅柯早期所主张的柔顺身体,此一柔顺身体被论者形容为白板(tabula rasa),“在被动空白表面上铭刻权力关系”[9],身体的主体毫无支配能力,端视被铭刻的呈现。因而,与其对“国民性”提出质问,或者不如去观照“国民性话语”的言说史。在世变的情境下,人们,尤其是对时代境况有所感受的文人,如何定位自身、定义群体?这样“想象国民性”的系列叙事由何而来?产生何种效应?在同化与皇民化的文化实践下,台湾人民如何与日本殖民主义抗争、妥协与合作?台湾的殖民认同如何从集体的和异质性的政治范围里,映现个人内在是否该成为“日本人”的挣扎?[10]而对于“中国”这个“母国”的想象,又在台湾人此一挣扎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笔者在爬梳文献时发现,台湾文人在汉族国民性的思考里,经常出现的是,二元式的正面/负面论述,偶然则出入于两者之间,而有本质论、话语论的歧异,但基本上,都是一种建构论。当时掌握殖民优势的白人优秀论不断地出现于论述之中,而其或采正面,或用负面的论述,或依违于两者之间,与言说者的立场/位置有绝对之关系。底下,本节的论述将始于中国国民性的叙事的简述,接着进入台湾文人的国民性言说,尝试解释个中蕴涵的种种关键。(www.daowen.com)
19世纪东西方对于中国人性格的负面论述绵续有年,[11]如鲁迅便曾对“国民性”发出严厉的批判,而刘禾则指出鲁迅用以作为批判的思想根源,在某种程度上,主要是受到晚清美国传教士明恩溥(A.H.Smith,1845—1932)的著作《中国人素质》(Chinese Characteristics,1892)的影响。[12]鲁迅的“国民性”认知,系带着西方的眼光来观视其民族性格的。因而,其小说人物便形象化地凸显出殖民话语下的国民性理论,表呈着本质论色彩。换句话说,“国民性”是被认为“本质”的客观存在,语言与文字只不过是呈现这本质的特质而已。刘禾持相反意见,她指出这样的认知在“知识论”上,无疑忽略了对“国民性”知识的构成——她把“国民性”视为一种话语构成,一种知识的建构,因而称“国民性”为“神话”,而又特别着力于“现代性”在这话语上所起的作用。通过跨语际阐释的操作,刘禾站在后殖民话语的位置,将“国民性”置于“知识论”的论述上。围绕着“国民性批判”的众声,不论将“国民性”认为一种“超然性”的“本质”,或将之视为一种“殖民话语”(从西方的角度看中国),在晚清的提出,以及在民初的批判,其目的性都只是一个,朝向一个现代化国族的建立,喧哗中已然形成了一种知识的生产,与胡适等人所提倡的白话文运动,从新语文→新文化→新身体→新国体的取径,若合符节。[13]
透过留学[14]、旅游[15]、印刷[16]等传播活动,中国的国民性论述影响台湾是必然的,本文所观照的问题却并不是中国的国民性论述对台湾有多大的影响,而是台湾人如何思考自身国民性中的汉族成分?他们与中国有着血缘上的同种、文化上的同文、对汉族生活习惯的承袭,更有着身在殖民地为日本帝国国民的压抑,与对进步现代性的憧憬,由是如何对国民身体产生不同角度批判、追求与驯服,交织成何种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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