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百年文学,我们难道只需搬用一些自己半懂不懂、并未将之消化的外来术语,对三四代学者过滤和阐释过的一些老材料另立新见;而无需自己独立地搜集和清理别的层面、别的维度的久被尘封的材料,追究其被尘封的“视角缺陷”,以现代意识加以比较与会通,从而创生学术话语,就可以对之解释得透,解释得到位吗?外来术语可以启发研究的思路,但外来术语与中国文学的实际存在着相当的距离,这个距离才是我们原创的空间。对存在着距离的物事,只作“零距离”处理,得出的结论哪怕耸人听闻,也只能算是生搬硬套,是经不起事实的考验的。应该认识到,距离所在,就是意义所在。我们首先要在发现距离,解释距离上下功夫。
克服“视角缺陷”,发现文化距离,重组现代文学史的结构,已经成为现代文学研究要取得重大进展的根本性命题。从这种意义上说,现代文学研究业已在一些方面取得可喜的进展。比如“雅俗互动”的命题。苏州大学范伯群先生先是从鸳鸯蝴蝶派“礼拜六的蝴蝶梦”入手,切入现代文学的一个久被尘封的层面,其后又带领学术团队,经过多年的独立而深入的文献清理和积累,以丰富坚实的成果,发现原有的现代文学史结构存在着严重的缺陷。进而证明现代文学除了新小说之外,还有大量的有价值的通俗小说,因而倡导“新体”、“俗体”比翼齐飞。[7]这是否背离了当时满天飞的“现代性”原则呢?由于是资深学者的倡导,又有众多资深学者的推许,研究界并没有以通俗小说缺乏什么“现代性”而进行过分的拒绝,现代文学史开始被重新构架。问题在于,现代文学史总体结构的重审和重组,难道于此就可以止步了吗?
对于通俗小说,还有深度研究的必要。能够使之作为现代中国文学之一翼,进入研究者的正常视野,这是一个重要的进展。进一步的问题,是切入其文本的肌理,剖析即便在通俗小说中,也存在着文化转型期的神经颤动和精神选择。现代性的历史命题,使看似保守或媚俗的通俗小说也不能置身度外,只不过它是采取异类的反应方式而已。出生于北京下层旗人家庭的王度庐(1909—1977),从20世纪30年代起,写过20余部将侠义与爱情融为一体的长篇小说,属于“悲情武侠”一路,与“奇幻仙侠派”还珠楼主等人,被誉为“北派五大家”之一。其代表作《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五部互有联系,又各自独立的武侠小说,被称为“鹤—铁五部曲”。[8]在其作品中,可以找到对西方名著,包括莎士比亚剧作的一些精到分析,又可以发现以弗洛伊德深度心理学表现人物心态的探索,尝试着将西方技巧融入传统叙事模式之中,推动了通俗文学的“雅化”和“现代化”进程。
《卧虎藏龙》的叙述方式就带点“现代味”,写九门提督之女玉娇龙,逃离贵族婚配,倚仗盗来的青冥剑闯荡江湖,与新疆沙漠大盗罗小虎之间爱得曲折而痛苦,最终在一夜温存之后,怀着“我爱你,但是不能嫁给你”的破碎之心,孤剑单骑,远走大漠的悲情姻缘。作者对江湖文化与贵族文化的冲突,采取流动的多视点、多层次的非全知叙事角度,发掘人性的消磨与人生的无奈悲苦。结构绵密复杂,情结起伏跌宕,充满悬念和张力。上自京城贵族官僚,下至地痞无赖乞丐混混,诸如侠客、盗贼、镖师、班头、贵妇、民女,形形色色人物往返穿插,市井、江湖、官府百态俱陈。书中穿插着铁小贝勒府的教拳师傅,绰号“一朵莲花”的“闾巷之侠”刘泰保,受命捕盗,浑身“酒色财气”的“青皮”做派,屡挫屡战,咬住不放,可恶可笑处流露出几分可爱可敬。至于作品行文幽默,有一种自然流露的京味儿,应算是京味儿文学和旗人文学的别支。《卧虎藏龙》由李安执导,周润发、杨紫琼、章子怡主演的影片,消解了一般武侠片“笑傲江湖”的豪气,代之以对江湖人文内涵的深沉思索与审美探寻。2001年该片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是迄今唯一获此殊荣的华语片,亦是迄今全球票房最高的华语片。电影的成功掀起了一股“王度庐热”,上映后于国际市场上大放光彩,各国观众的口碑也不绝于耳,甚至小说的章回被选入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二《语文读本》之中。我们的文学史的慧眼何在,是否应该来一个晚半拍的出口转内销呢?
通俗小说对现代文学史写作的大力介入,令人感到雅俗互动问题在文学史写作中,已是顺理成章。然而还存在许多“顺理”而不“成章”之处,迷惑很快就出现在新诗与文言诗词的关系上。通俗小说与新小说“比翼齐飞”的逻辑,于此没有得到贯通,在这个领域依然是两翼分离,各说各话,单翼放飞。回顾历史,“五四”新文化运动首先是从白话开刀的,而且在文体上首先是从诗开刀的,以新诗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通向新文学运动的第一个切入口。这个切入口击中要害,因为诗是文学中的文学、语言中的语言,由此切入,对整个中华民族的审美精神结构和文化心理,产生了巨大的震荡。
但是,95年来旧体诗词并没有被打倒,始终是一股顽强得津津有味的写作潜流。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的主持人蔡元培就主张白话诗与文言诗并存,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总司令陈独秀在十几年后的南京老虎桥监狱,也写文言诗。一批新文学的主要作家,如鲁迅、胡适、沈尹默、郭沫若、郁达夫、朱自清、田汉、老舍等人,都写了一批功力深厚,悟性飞扬的文言诗词,用于言志抒怀、酬唱应和。诚如闻一多所言,“勒马回缰写旧诗”的新文学家为数甚多。[9]文言诗词写作者的构成,与通俗小说的作者构成截然不同,有许多新文学作家也乐于此道。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诗句的知名度,超过了不知多少新诗的语句。这难道不值得研究者深思吗?即便在写作心态上,也存在巨大的差异,其吟唱多是自况、自娱、自嘲,以文会友,追求雅趣,以创作牟利的思想比通俗小说作者来得淡,以创作求名的意念比新诗作者来得清。这种写作心态是自由的、自赏的。在许多情形下,属于私人写作,是新文学家的“双轨写作”。(www.daowen.com)
私人写作的情形,在一批旧学根基深厚的学人中,就更为明显。著名学者陈三立、马一浮、夏承焘、顾随、陈寅恪、吴宓、钱锺书、吕碧城、沈祖棻等人写了大量至性至情的诗章,甚至在国难当头时日,发为慷慨激昂之音。许多教授、艺术家、书画家都写了大量功力深厚的诗词,才情荡漾,趣味清雅,在现代中国燥热的主流文化之外,保留了一个小桥流水的后花园。比如齐白石的题画诗,《题〈虾误图〉》:“苦把流光换画禅,工夫深处渐天然。等闲我被鱼虾误,负却龙泉五十年。”又有《题〈不倒翁〉》三首:“秋扇摇摇两面白,官袍楚楚通身黑。笑君不肯打倒来,自信胸中无点墨。”“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能供儿戏此翁乖,打倒休扶快起来。头上齐眉纱帽黑,虽无肝胆有官阶。”[10]这些诗与画幅相互映照,沉吟志趣,嘲讽世情,游戏笔墨,别具奇趣。
除了私人写作之外,还有一种超出文学界的公共写作,这就是一些政治要人的诗词写作。国共两党多有能诗的领袖,如毛泽东、朱德、董必武、陈毅、林伯渠、徐特立、谢觉哉、于右任、冯玉祥、何香凝、李烈均、程潜、李济深等,以及民主人士沈钧儒、黄炎培、陈叔通、柳亚子等人,都喜爱吟咏,颇有佳篇。尤其是毛泽东气象非凡,那“五岭逶迤腾巨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长征》诗,那“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沁园春》词,雄视千古,堪称杰作。[11]胡乔木甚至说,毛泽东诗词佳篇的文化生命力可能超过他的一些政论文章。至于于右任《望大陆》诗:“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12]五十六字的“骚体”绝唱,抒发了何等以身许国的深情,归乡无期的沉痛,唯有苍茫的碧海苍山作证了。政治人物的诗词,往往是胸襟独具的,评论者不应以个人好恶无度褒贬,而应潜心体验,考察其穿透历史的传世魅力。
另一种写作方式就是所谓“潜写作”了。在20世纪后半期政治运动不断冲击文学,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十年政治与文学一同失序的岁月,文言诗词却成了一些默默的文化守夜人寄托心灵的首选文体。京津的聂绀弩、俞平伯、钱锺书、张伯驹、邓拓,岭南的陈寅恪、冼玉清、詹安泰,长江一线遍及苏沪浙皖湖湘巴蜀的胡小石、汪东、夏承焘、沈祖棻、吴宓,齐秦二地的冯沅君、霍松林,青灯独吟,有诗无坛,万端感慨郁积,发为满纸牢愁嘲讽,萦绕着不散不灭的诗魂。何其芳1976年入蜀寻找花溪诗魂,写下《成都杜甫草堂》:“文惊海内千秋事,家住成都万里桥。山水无灵添啸咏,疮痍满目入歌谣。当年草屋愁风雨,今日花溪不寂寥。三月海棠如待我,枝头红艳斗春娇。”[13]聂绀弩1976年出狱时,作《赠周婆》(周婆即聂妻周颖),则发出满纸苦涩的嘲讽:“添煤打水汗干时,人进青梅酒一卮。今世曹刘君与妾,古之梁孟案齐眉。自由平等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棋。岁慕郊山逢此乐,早当腾手助妻炊。”[14]这些诗章都是意在言外,感慨良深,诗趣氤氲的。这就形成现代文言诗词写作的四种方式:双轨写作、私人写作、公共写作、潜写作,各有千秋,诗才不老。常见一些研究者用五花八门的外来术语分析新诗,讲得头头是道,一读起文言诗词,却非常隔膜,缺乏必要的审美感觉,这样又如何理解中国审美形式的特质呢?人文风流不要在我们的文学史写作上流失了,那是非常可惜的。
据统计,改革开放后成立的“中华诗词学会”已是全国最大的文学社团;其机关刊物《中华诗词》,每期发行近2.5万册,是全国发行量最大的诗歌刊物(含新诗刊物)。不少省、市、县也有自己的诗词学会。文言诗词和新诗平分秋色的局面已经形成。作为一个文化学者,一个文学史的研究者,是应该像一般的新诗批评家那样,追逐和推涌新诗浪潮呢,还是应该退出一段距离,来看看百年新诗怎么了,百年文言诗词又怎么了,从而通盘思考一下自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华民族诗性精神受到什么样的冲击和震荡?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中国诗的出路何在?共存兼容,推陈出新的道路,如何开拓?如果说,现代文言诗词不符合“现代性”的标准,不能进入现代文学史,那么这是美国标准、英国标准、法国标准,还是日本标准?请举出事实来,说明这些国家在追求诗歌现代性的时候,将固有的诗歌形式通通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退一步说,即便这是外来的现代性,那么它与中国诗歌的现代存在大有距离,我们是否有必要从距离中发现意义,从而对自身的审美现代性做出创造性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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