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佛教講經資料輯考與實況重建 ——從俄藏Φ.109寫卷論八關齋與俗講之關係
一
寺院“講經”是佛教布道的主要活動。唐代佛教全盛,“講經”活動風行,隨着因應不同對象而有僧講與俗講的分别。
正統講經,聽講者爲僧人,主講多爲高僧大德,往往伴隨有“義疏”、“玄義”、“義記”、“宣演”等一類講經記述的副産品産生。“俗講”從正式講經衍生而來,對象爲在家俗衆,容有講稿或記録,只是後世不傳,世人罕知。至於寺院講經活動的具體實況,一般史料及佛教載籍縱有述及,亦僅爲籠統大要且缺乏系統,更無實證。
1900年敦煌莫高窟藏經洞的發現,大批唐五代佛教文獻重見天日,爲研究唐五代講經活動提供了寶貴的材料,學者紛紛展開研究,其中向達《唐代俗講考》、①孫楷第《唐代俗講之軌範與其本之體裁》② 對唐代俗講的起源、制度、軌範、體制等爬梳史料、分析文本,爲唐代俗講勾勒出較爲清晰的輪廓,奠定了此一課題的研究基礎。
俗講與齋會有着密切的關係,俗講開講日主要在“三長齋月”、“六齋日”等齋日舉行,在家弟子一日一夜離開家庭,赴僧團學習出家生活的八關齋會也均在“三長齋月”進行。敦煌文獻保存不少有關《受八關齋文》、《受八齋戒儀》、《受八齋戒牒》的寫本,既反映了八關齋戒的盛行,又呈現出八關齋會的活動過程。其中,俄藏Φ.109《八關齋戒文》寫本,除了授受八關齋戒的儀軌外,特别保有“押座文”一類與俗講有關的寶貴材料,最值得注意。晚近雖偶有篇章論及俗講與八關齋戒之關係,③ 惜均未能據此材料進行論述,以下謹據Φ.109寫卷及敦煌文獻資料,結合傳世文獻載籍,進一步探討俗講在八關齋會使用的情形。
二
俄國聖彼得堡(St.Petersburg)東方文獻研究所(Institute of Oriental Manuscripts RAS)藏敦煌卷子,編號Φ.109號。卷子本,長442厘米,高28.5厘米。凡九紙。計239行,行25—27字。
全卷内容計抄録三部分,分别爲:
(一)押座文
第1—14行爲“押座文”七言36句。首題“押座文”下有“作梵而唱”4字;第13行有“經題名字唱將來”,爲俗講押座文慣用催唱經文之套語。第14行則接着有“念觀世音菩薩三説”,下標示“此下受齋戒”。
(二)八關齋戒文
第15行題“八關齋戒文”下注“於《八關齋戒經》略出”,自第16行“善男子信士等,今者大齋之日”到第231—232行“至心歸命,敬禮常住三寶”爲《八齋戒文》,第233行尾題作“《大乘八關齋戒文》一卷”。依首題“八關齋戒文”下標示“於《八關齋戒經》略出”,内容當從《八關齋戒經》經文抄略而來。然按覈劉宋沮渠京聲譯《佛説八關齋經》,内容不同,又沮渠譯本歷代經録都入“小乘”。④ 《八關齋戒文》尾題作“大乘八關齋戒文”,而中有引《梵網經》、《尼乾子經》、《菩薩戒經》、《法華經》、《涅槃經》等大乘經典,其顯然非從沮渠京聲譯《八關齋戒經》略出。
(三)發願文
第235—239行爲七言發願文,18句。
按:全卷首尾字體相同,係出一人之手,内容當爲一體,應是八關齋會所使用的底本。
敦煌寫本中有關《受八關齋文》的寫本不少,如P.2668、P.3093、P.3235、S.2689、S.4438、S.4464、S.4494、S.4610、S.6148,北圖7143(地38)、7144(麗52)、7145(薑64)等,還有S.4081、S.4407、S.4624等《受八齋戒儀》,但以俄藏Φ.109這件《八關齋戒文》卷子最值得注意。主要是《受八關齋文》前有“押座文”,且“押座文”標目下注有“作梵而唱”;押座文末有催唱經文的套語“經題名字唱將來”,後又有“念觀世音菩薩三説”,緊接着標明“此下受齋戒”,後接抄《八關齋戒文》。這是其他《八關齋戒文》寫本所未見的。兹迻録押座文全文及節録《八關齋戒文》前後片段及發願文如下,以便討論。
1 押座文 作梵而唱
善哉大聖大慈尊,三世十方無數佛。各願乘花兼寶座,惟願今朝降道場。
無邊菩薩起慈心,擁護道場諸弟子。大梵天王兼帝釋,願座祥雲降碧空。
閻羅天子及將軍,司命天曹諸官長。羅刹夜叉惡鬼等,加被今朝受戒人。
山中有廟獨孤魂,地主靈祇諸聖者。更有河沙諸眷屬,願降慈悲入道場。
先亡父母及公婆,亡過兄弟及姊妹。願降道場親受戒,不墮三塗地獄中。
平生現在及尊親,總願合家無障難。更願座中諸弟子,清静身心戒品圓。
從兹發願速脩行,願證菩提不退轉。今辰擬説甚深文,惟願慈悲來至此。
聽衆聞經罪消滅,總證菩提法報身。火宅忙忙何日休,五欲終朝生死苦。
不似聽經求解脱,學佛修行能不能?能者合掌虔恭著,經題名字唱將來。
念觀世音菩薩三説 此下受齋戒
2 八關齋戒文 於八關齋戒經略出
善男子信士等,今者大齋之日,及龍天八部,天曹地府,善惡部官,一切靈神,降下世界。察之(知)衆生所有善惡之日。若有衆生修善法,聖賢歡喜,乃令世界,人民安樂。若有衆生不修齋戒,造諸惡業,閻羅使者,録其名字,將過閻羅大王,命終之後,受無量苦。所以,大慈悲父流此要門。令每月六齋日受持戒。
夫受戒者,先以七分别:
第一讚戒功德 第二啓請聖賢 第三慚悔罪障 第四歸依三寶 第五政受羯磨 第六説其戒相 第七迴向發願 如是七門不可齊舉
且今當第一讚戒功德
夫受戒者,乃是成佛之根原。斷惡修善之根本,亦是人天之腳足,三乘之福田。一切諸佛菩薩,聲聞緣覺,乃至人天所有勝福,莫不皆因持戒。如得故入佛法海,先須以戒爲因,因戒生定,定能發惠(慧),惠(慧)斷煩惱,方成聖果。
(中略)
弟子某甲等合道場人,上來所有八戒功德,無量無邊,盡將迴向法界有情。使從今生乃至成佛,誓爲菩薩饒益有情,將布施軍,破慳貪賊。貧窮人所,盡濟衣糧;病患人前,悉供湯藥。師僧教化,隨意持友;鳥獸飢鳴,尋聲散施。國城妻子由用行壇,飲食錢財豈容慳恡。他人打罵,終不懷怨;眷屬輕欺,實無嫌恨。磣毒迴作佛心等,視衆生還同赤子。邪師邪教,永斷修行,轉正法輪,常親善友。又願弟子及諸有情林(臨)命中(終)時,心不顛倒,一不惛沉,身心安樂,無諸痛惱,如入禪定,聖衆現前,十念成就,隨佛本願,得生西方彌陀佛國。〔生〕彼國已得六神通,迴十方一切世界,還能攝受一切苦惱衆生,一時作佛。至心歸命禮常住三寶。
大乘八關齋戒文一卷
3.一願衆生善修道 二願一切莫生疑 三願袈裟來掛體
四願莫著女人衣 五願粧粉終身斷 六願素面見如來
七願三塗離苦難 八願離欲捨慳財 九願衆生敬三寶
十願一切法門開 十一願衆生懃發願 十二願過往座花臺
十三願衆生懃念佛 十四願總向佛前來 十五願西方生浄土
更莫閻浮從受胎 借問家鄉何處在 極樂池邊座寶臺
三
Φ.109號卷子,同一寫卷的“押座文”、“八關齋戒文”、“願文”三部分,筆蹟字體一致,當出自同一人之手。第一部分“押座文”的存在有兩種可能情況:一爲與八關齋戒無關,僅是抄者合抄以爲同一使用者在不同場合之參考;二是此押座文與“八關齋戒文”、“發願文”合抄,三部分相銜接,當爲同一文件,都屬八關齋戒活動的内容,且前後相續。按:從押座文内容第七句到第十一句“大梵天王兼帝釋,願座祥雲降碧空。閻羅天子及將軍,司命天曹諸官長。羅刹夜叉惡鬼等”,“天王”、“帝釋”、“閻羅”、“將軍”、“司命”、“天曹”、“羅刹”、“夜叉”等,正是《八關齋戒文》“七分别”中“第二啓請聖賢”,所啓請的諸聖賢。第十二句“加被今朝受戒人”,更明白地道出押座文聽講的對象是來參加齋會受八關齋戒的信衆。據此而論,此卷前後内容絶非毫不相干的文件彙抄,這件押座文顯然應屬八關齋戒活動的一部分。换句話説,這件押座文可稱爲《八關齋戒押座文》,⑤ 是授受八關齋戒前使用的吟詞。
按:“押座文”是1990年敦煌變文發現後,人們纔獲知此類文體,因而開始關注。向達《唐代俗講考》一文中最早提出“押座文”不見於正式講經儀式之中,也就是非僧講所有的儀式,而是“俗講”特有的一項節目。⑥ 至於對押座文的名義,提出明確説明的則是孫楷第,他在《唐代俗講之軌範與其本之體裁》一文説:説:“所謂押座文,乃唱經題前所吟詞”,“押者即是鎮壓之壓,座即四座之座”。“押座文之義可解釋爲静攝座下聽衆。開講之前,心宜專一,故以梵讚鎮静之。”⑦潘師重規在《押座文後考》一文中對押座文存在的原因,也提出看法説:鑒於俗講聽衆流品之雜,故在宣講之前,特製押座文以鎮攝喧嘩,此正因應環境必需之事。俗講特有押座文,其原因當即在此。⑧
八關齋會,受八關齋戒者爲在家弟子,人數衆多,因此,在正式授戒開始之前,先有押座文之吟唱,用藉鎮攝喧嘩,以期專一心意,實有必要。是《八關齋戒》活動中有押座文自屬合理而自然的事。只是傳世文獻中始終未見有《八關齋戒押座文》的流傳及相關資料的敍及。今俄藏敦煌寫卷Φ.109號《八關齋戒文》前抄有《押座文》,且内容一體,前後相續。這一文獻的發現提供了有關八關齋會活動中穿插有“俗講”節目的寶貴信息。
衆所周知,俗講源於六朝唱導,而初期唱導開講的場合,據史籍所載,正是八關齋會之中。梁慧皎《高僧傳》“唱導論”説:
至如八關初夕,旋繞行周,煙蓋停氛,燈惟靖燿,四衆專心,叉指緘默。爾時導師則擎爐慷慨,含吐抑揚,辯出不窮,言應無盡。談無常,則令心形戰慄;語地獄,則使怖淚交零。徵昔因,則如見往業;覈當果,則已示來報。談怡樂,則情抱暢悦;敍哀慼,則灑泣含酸。於是闔衆傾心,舉堂惻愴。五體輸席,碎首陳哀,各各彈指,人人唱佛。爰及中宵後夜,鐘漏將罷。則言星河易轉,勝集難留,又使人迫懷抱,載盈戀慕,當爾之時,導師之爲用也。
是南北朝時,佛教寺院在舉行八關齋會時,活動期間穿插有“唱導”節目,由唱導法師對八關齋戒與會的黑白四衆宣唱法理,用以開導衆心。内容或談無常,或語地獄,或徵昔因,或覈當果。從慧皎《高僧傳》對唱導法師繪聲繪影以及聽衆悚動戀慕情景的描述,不難想見當時唱導如何發揮感動聽衆的效果。可惜唱導的底本今日未見流傳,以致具體内容難得其詳。不過,衡以敦煌藏經洞所發現的講唱變文,我們仍可推知六朝時期爲信衆所喜聞樂道的唱導發展到唐代,隨着佛教傳播通俗化的需求,對世俗大衆講經内容形式更加通俗化、趣味化,因而有所謂“俗講”的産生。初期之講唱底本爲講經文,敦煌寫本《長興四年中興殿應聖節講經文》、《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講經文》、《佛説阿彌陀經講經文》、《妙法蓮華經講經文》、《維摩詰經講經文》、《父母恩重經講經文》、《盂蘭盆經講經文》等,便是唐五代俗講文本的遺留。
又受八關戒的是在家弟子,因此所講内容以通俗易解爲尚,且多雜序因緣、旁引譬喻,是屬於針對俗衆的俗講經文,理當與專對僧人而講的僧講不同。日僧圓珍《佛説觀普賢菩薩行法經記》卷上記述唐代講經有僧講、俗講之分别,並説明:
言講者,唐土兩講:一、俗講,即年三月,就緣修之。只會男女,勸之輸物,充造寺資。故言俗講。(僧不集也云云)二、僧講,安居月傳法講是。(不集俗人類也。若集之,僧被官責)上來兩寺事,皆申所司(可經奏外申州也,一月爲期),蒙判行之。若不然者,寺被官責。(云云)⑨
這段記述明確地提出了:僧講與俗講的内涵,以爲僧講是僧人安居月傳法講,而俗講則“只會男女,勸之輸物,充造寺資”。其次,僧講、俗講開講時間不同,僧講,安居月開講;俗講開講則在“年三月”,即每年的正月、五月、九月三個月長期持齋,即所謂的“三長齋月”。(www.daowen.com)
八關齋戒爲在家弟子一日一夜離開家庭,赴僧團學習出家生活的八關齋會活動。二十四小時的齋戒活動,極爲漫長,會中穿插“宣唱法理”以“開導衆心”之“唱導”節目實有必要。唐五代俗講即爲六朝唱導之演變,六朝八關齋會既有唱導,而唐五代八關齋會有俗講自是理所當然。
法藏敦煌卷子P.2807中有都講與法師的嘲辭云:“前者法師言:不曾一日樂。月六説八關,年三勸道俗;積寶向如山,眼滿心不足。”其中,都講嘲諷法師説的正是每月六齋日及每年的三長齋月舉行八關齋會,其間安排有俗講的節目,信衆施財布施,積寶如山的情形。⑩ 又日僧宗叡(809—884)《新書寫請來法門等目録》中著録有:“《授八戒文》一卷(俗講法師文)。”此目録係宗叡於大唐咸通六年從六月迄十月於長安西明寺求寫雜法門等目録。這條目録説明了《授八戒文》是俗講法師所用之文本,據此則《授八戒文》可能是授八關齋戒時的俗講底本。但結合Φ.109號《八關齋戒文》前抄有《押座文》的情形來看,無論如何,八關齋戒當與俗講有關。舉行授受八關齋戒時,理應有講經、説法等俗講活動的舉行。湛如在《敦煌佛教律儀制度研究》一書中也説:“每至布薩日,在家檀越往寺院從尊者或長老頂戴八關齋戒法。在舉行授受八關齋戒法的同時,亦有講經等活動。”這個講經活動,因對象是在家弟子,所以當是俗講。
四
Φ.109號卷子同時抄有“押座文”、“八關齋戒文”、“願文”,似乎可以作爲舉行授受八關齋戒法的同時,有通俗講經活動的佐證。那麼Φ.109號“押座文”中“經題名字唱將來”的催唱經文所催唱的經名是否即“八關齋戒文”,還是《八關齋戒經》,或者是其他經典?
按:潘師重規《押座文後考》中以爲:“凡詞偈末句著‘唱將來’三字者,其後必爲‘經云’;凡‘經云’之前,其上文詞偈必爲‘唱將來’之句。”“押座文是唱經文之先聲,經題是經文的開始,所以押座文末句慣用‘經題名字唱將來’以催唱經題;其作用與講經文諸讚末句‘□□□□唱將來’完全相同。”試看P.3849V及S.4417《俗講儀式》:“夫爲俗講,先作梵了,次念菩薩兩聲,説押座了。索唱《温室經》。法師便唱釋經題了,念佛一聲了,便説開經了。”亦可作爲根據。
據此而論,Φ.109號“押座文”當作《八關齋經押座文》。而押座文之後,當是《八關齋經講經文》;然實際上“押座文”之後爲《八關齋戒文》,雖下注曰“於《八關齋戒經》略出”,然詳審其内容與劉宋沮渠京聲譯《佛説八關齋經》完全不合。又Φ.109《八關齋戒文》尾題作“大乘八關齋戒文”,沮渠譯本歷代經録都入“小乘”,且Φ.109《八關齋戒文》中所引《梵網經》、《尼乾子經》、《菩薩戒經》、《法華經》、《涅槃經》等都屬大乘經典,知其顯然非從沮渠京聲譯《八關齋戒經》略出。按:《八關齋經》除沮渠京聲譯外,另有異本,如安公録失譯、異出本等,僧祐《法苑》輯録《八關齋緣記》等,是否與此《大乘八關齋戒文》有關,以其不見傳本,因此難以查考。
又俗講經文例以一人唱經,一人解釋;唱經者謂之都講,解釋者謂之法師。講唱經文之體:唱經之後繼以解説;解説之後,繼以吟詞;吟詞之後,又爲唱經,如是迴環往復,以迄終卷。Φ.109號“押座文”後的《八關齋戒文》與今存敦煌寫本講經文的體制也全然不合,既無逐句唱經文,又無解釋經文是《八關齋戒文》應非《八關齋經講經文》。
此種内容、體制不合的現象可能是八關齋的活動主體是授八關齋戒前的俗講,旨在鎮攝與會信衆之喧嘩,以期專心致意參與受戒,因此,並非一定必要的節目。且俗講經文也可隨機應用,非專講《八關齋經》,如敦煌變文中S.6651擬題《阿彌陀經講經文》主要在“懺悔十惡五逆”之後、爲聽衆受三歸五戒,原卷失題,周紹良以爲宜改題爲《説三歸五戒文》。依其性質,極可能作爲在家受菩薩戒或八關齋會俗講之用。
又P.3849V及S.4417《俗講儀式》分抄《温室經講經文》講唱儀式、受齋儀式及《維摩詰經講經文》講唱儀式。三者同爲一卷,似乎顯示受齋儀式與《温室經講經文》、《維摩詰經講經文》講唱儀式三者之間有所關連。《温室經講經文》、《維摩詰經講經文》很可能是八關齋會中的俗講之一。法藏敦寫本P.2044《真言要訣》卷第三有:“《温室》之經,多説利養,至於講説,歲有百千;《遺教》之經,專明禁戒,至於講説,未見一人。以此參驗,足明心蹟。化誘取物,剥脱貧窮,不問有無,唯多即喜。”既然《温室經》多説利養,因此用來作爲八關齋會中的俗講經文,應是極爲合適之内容,且可勸化與會信衆施財輸物。
Φ.109號“押座文”後並無俗講經文文本,可能由於俗講經文較長,且可作爲講經文的單獨文本,如現存敦煌寫本的講經文也都是單獨抄寫,並未連同儀式程序一併彙抄,因此可能另有抄本,故不在此“押座文”後,法師宣講時再自行取用講經文本。
此外,較有可能的情況是:Φ.109“押座文”、“八關齋戒文”、“願文”三者銜接一體,無所跳脱或節略。蓋基於“講經”成爲佛教講説活動的概括題法,内容包括了實際專門講唱某部佛經的講經活動與一般概括諸經講説佛法内容的説法活動。由於聽講者皆爲一般俗衆,因此講前也就需有鎮攝喧嘩之“押座文”的吟唱。講經文有“押座文”,末句有催唱經題的套語“經題名字唱將來”,説法活動也需有“押座文”以調攝聽衆,因沿用講經押座文,而致有搬用“經題名字唱將來”套語的現象出現。若此,則Φ.109“押座文”可稱“八關齋戒文押座文”,“押座文”後的“八關齋戒文”正是授戒説法的文本。現存敦煌寫本中P.2817《破魔變》,内容係講唱佛陀破魔證道的故事,講唱内容均非講釋某部經典的講經文,然其正文開端有“押座文”,且末句有“經題名字唱將來”催唱經題的套語,似可作爲輔證。又P.2999《太子成道經》内容是講唱悉達太子八相成道故事,雖寫本原題作《太子成道經》,然歷代佛典中均無此經,且此寫本内容並無唱釋經文之體制,顯然不屬講經文。然其講唱佛傳故事蓋據《佛本行集經》演繹,故有《太子成道經》之題名。同時,開端“押座文”末句也有催唱經題“經題名字唱將來”,當是搬用講經文中押座文的套語。换句話説,凡需用“押座文”時,不論講經文或講唱佛教故事,甚或一般説法,在押座文吟詞結束,轉入講説正文時,每每使用“經題名字唱將來”的套語。因此,押座文“經題名字唱將來”後之内容不必一定是唱經題、講釋經題、唱經文及講釋經文了。Φ.109“押座文”“經題名字唱將來”後緊接着是“八關齋戒文”正是這種狀況。倘若如此,則《八關齋戒文》下注曰“於《八關齋戒經》略出”,當如同《太子成道經》之演繹《佛本行集經》的情況,其内容不見引用《八關齋戒經》,也就不難理解了。
五
Φ.109號“押座文”下標示“作梵而唱”,是否在講唱完押座文之後再作梵唱?荒見泰史在《唐代講經的法會及押座文的位置》一文中以爲:“過去學者們把鎮静聽衆的押座文放在‘作梵’的後面。筆者認爲‘作梵’當時也有‘鎮静聽衆’的功能,還要押座文似乎顯得有點重複,感覺不必要。”荒見泰史的看法基本可取,只是尚不夠明確。事實上,誠如孫楷第所説的“所謂押座文者,乃吟唱經題前所吟詞”、“此等文字,皆以十餘遍之梵讚構成。每遍之後,别行‘念菩薩佛子’或‘佛子’字樣”、“押座文梵讚,吟至經句止。自此而下,則開題之事矣”、“押座文之義可釋爲静攝座下聽衆。開講之前,心宜專一,故以梵讚鎮静之”。對照今存敦煌本押座文含Φ.109號“押座文”,可説相當吻合。押座文既是開講前以梵讚鎮静聽衆的,那麼Φ.109號“押座文”下的“作梵而唱”就是標示講唱押座文時要以梵腔來吟唱,而非講唱完押座文之後另有梵唱。我們從日僧圓仁所記述唐代寺院講經儀式也可得到佐證,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載“赤山院講經儀式”云:
辰時,打講經鐘,打驚衆鐘訖。良久之會,大衆上堂,方定衆鐘。講師上堂,登高座間,大衆同音稱嘆佛名——音曲一依新羅,不似唐音——講師登座訖,稱佛名便停。時有下座一僧作梵,一據唐風,即“云何於此經”一行偈矣。至“願佛開微密”句,大衆同音唱云——“戒香、定香、解脱香”等頌。梵唄訖,講師唱經題目,便開題。
又“新羅一日講式”云:
辰時,打鐘,長打槌了,講師、都講二人入堂。大衆先入列座。講師、讀師入堂之會,大衆同音稱嘆佛名長引。其講師登北座,都講登南座了,讚佛便止。時有下座一僧作梵,“云何於此經”一長偈矣。作梵了,南座唱經題目……唱經了……講師開經目。
“赤山院講經儀式”、“新羅一日講式”屬僧講,非一般俗衆,行住坐卧威儀堂堂。入堂聽經,肅穆緘默,不似俗講時俗衆雜沓喧囂,講經開題之前需有押座文梵讚之吟唱以静攝座下聽衆,但仍有“云何偈”梵讚之吟唱。此“云何偈”出《大般涅槃經》,即:“云何於此經,究竟到彼岸,願佛開微密,廣爲衆生説。”用以提示講經即將開始,所以以下由都講“唱經題名目”,緊接着由講師針對經題進行詮釋,即所謂的“開題”。
敦煌寫本P.3849V及S.4417有擬題《俗講儀式》的寫本,二件内容相同,分抄《温室經講經文》儀式、《受八關齋戒》儀式及《維摩經講經文》儀式三段,以下據P.3849迻録如下:
1.夫爲俗講:先作梵了,次念菩薩兩聲,説押座了,索唱《温室經》。法師唱釋經題了,念佛一聲了,便説開經了,便説莊嚴了,念佛一聲,便一一説其經題字了,便説經本文了,便説十波羅蜜等了,便念佛讚了,便發願了,便又念佛一會了,便迴向發願,取散,云云。以後便開《維摩經》。
2.夫爲受齋,先啓告請諸佛了,便道一文表嘆使主了,便説讚戒等七門事科了,便説八戒了,便發願施主了,便結緣念佛了,迴向發願取散。
3.講《維摩》,先作梵,次念觀世音菩薩三兩聲,便説押座了,便索唱經文了,唱曰法師自説經題了,便説開讚了,便莊嚴了,便念佛一兩聲了,法師科三分經文了,便念佛一兩聲了,便一一説其經題名字了,便入經説緣喻了,便説念佛讚了,便施主各各發願了,便迴向、發願、取散。
過去學者對此解釋,多有歧異。現從Φ.109號“押座文”下標示“作梵而唱”,及“押座文”末句“經題名字唱將來”催唱經文套語後有“念觀世音菩薩三説”等來看,對此有關俗講的儀式可清楚地看出:第一則“夫爲俗講,先作梵了,次念菩薩兩聲,説押座了。索唱《温室經》。法師便唱釋經題了,念佛一聲了,便説開經了”。可見有關《温室經講經文》的儀式講的是:先有押座文,押座文是“作梵而唱”的;説押座了,以“經題名字唱將來”來催唱經題,及索唱經文,接着便是講唱經文。
第三則“講維摩,先作梵,次念觀世音菩薩三兩聲,便説押座了。便索唱經文了。唱曰法師自説經題了”。可見《維摩詰經講經文》的儀式也是:講《維摩詰經講經文》時,先以梵唱説押座文,接着念觀世音菩薩三兩聲,然後唱經題,接着解釋經題;然後唱經文,接着解釋經文,直到終卷,然後發願取散。
是俗講中講經開始,先以梵腔吟唱押座文;押座文吟詞結束後,再“念觀世音菩薩三兩聲”或“念菩薩兩聲”,然後都講“唱經題”,法師唱釋經題。臺北“國家圖書館”藏《盂蘭盆經講經文》開端押座文結束後,便接“念觀世音菩薩三口〔聲〕”;《頻婆娑羅王后宫綵女功德意供養塔生天因緣變》開端押座文結束“聞健直須疾覺悟,當來必定免輪迴”後,緊接着便是“觀世音菩薩”。S.3491《破魔變》開端押座文“經題名字唱將來”後,緊接着也是“觀世音菩薩”。這些都足以相互印證。
至於第二則“夫爲受齋,先啓告請諸佛了,便道一文表嘆使主了。便説讚戒等七門事科了”,所記述的正是八關齋戒的儀式。六朝以來八關齋戒風行,唐代六齋日、三長齋月多有八關齋戒的舉行,其儀式大同小異。敦煌寫本P.2849信行禪師所撰的《受八關齋戒文》記載授受八關齋戒的儀軌分爲六項,分别是:一、訓導;二、禮佛;三、懺悔;四、三歸;五、受戒;六、發願。而P.2668《受八關齋戒文儀軌》、Φ.109《八關齋戒文》、BD.00038(地038)《受八關齋戒文》則有所謂“七分别”,即將整個儀軌分爲:一、讚戒功德;二、啓請賢聖;三、懺悔罪障;四、皈依三寶;五、正受羯磨;六、説其戒相;七、迴向發願等七門。儀軌正與P.3849V、S.4417《俗講儀式》中受齋儀式的“讚戒等七門事科”相同。這也可證明P.3849和S.4417中的“受齋”,受的就是八關齋戒,而此則儀式也就是授受八關齋戒的程序。
現今各寺院舉行八關齋戒,其使用的儀軌,因時制宜,每有所調整,不過仍不出“七分别”、“七門事科”的範圍,如嘉義妙雲蘭若《八關齋戒儀軌》:“一、請師;二、和尚開導;三、請聖;四、懺悔;五、遮難;六、受三歸;七、宣戒相;八、發願;九、迴向。”
至於實際八關齋會的活動,時間長達一日一夜,除了“七分别”、“七門事科”外,還有許多節目不列入儀軌中,如法師開示,包含講經、説法。唐五代八關齋會的俗講當屬此一性質,由於非八關齋戒的主體内容,所以歷代《八關齋戒法》、《八關齋戒儀軌》均不加以載録。因此,俄藏Φ.109寫卷的保存提供的八關齋會活動中有俗講節目的信息,也就越發顯得珍貴了。
(“敦煌學:第二個百年的研究視角與問題國際學術研討會”,聖彼得堡: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主辦,2009年9月3—5日)
注釋:
①載《燕京學報》第16期,1934年,頁40—60。收入《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頁286—327。
②載《國學季刊》第6卷第2期,頁185—236,1937年3月。收入《滄州集》,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頁1—60。
③劉正平、王志鵬《唐代俗講與佛教八關齋戒之關係》一文主要以爲:俗講是唐代寺院在三長月舉行的重要法是活動之一,進而論述了唐代俗講與三長齋戒之間的關係,考察了敦煌變文講唱時間與名稱。(《敦煌研究》2005年第2期,頁92—95)
④如《開元釋教録》卷第二(入藏録下),“小乘經單譯 八十七部”著録:“《八關齋經》一卷二紙。”(見《大正藏》第55册,頁693c)
⑤柴劍虹擬作《八關齋戒押座文》,見《敦煌學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年,頁579。
⑥同注①。
⑦同注②。
⑧潘重規《押座文後考》,《華岡文科學報》第14期,1982年6月,頁79—100。
⑨《大正藏》第56册,頁1108。
⑩見鄭阿財《敦煌講經活動都講職司與文獻遺存考論——以法藏P.2807寫本爲例》,“佛教文獻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嘉義:南華大學文學系主辦,2008年10月24—25日。
《敦煌佛教律儀制度研究》第五章“敦煌布薩文與布薩次第新探”,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頁208。
同注⑧。
同注④ 。
《出三藏記集》卷三《新集安公失譯經録》:“八關齋經一卷”(《大正藏》第55册,頁17)、卷四《新集續撰失譯雜經録》第一:“《八關齋經》一卷(異出)”(《大正藏》第55册,頁30)、《雜録》卷一二:《八關齋緣記》第九(出《八關齋經》)(《大正藏》第55册,頁91)。
周紹良《敦煌變文中幾個卷子定名之商榷》,載《敦煌吐魯番文獻研究論文集》第3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頁20—27。收入《紹良文集》下册,北京古籍出版社,2005年,頁1520—1532。
見鄭阿財《敦煌寫本〈真言要決〉研究》,《法商學報》第23期,1989年1月,頁209—229。
P.2817首題作《降魔神變押座文》,後題作《破魔變一卷》。
荒見泰史《唐代講經的法會及押座文的位置》,《中國學研究》第5輯,濟南出版社,2002年,頁59。
同注② 。
白化文等校注《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校注》,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2年,頁191—192。
同上書,頁192。
《大般涅槃經》卷三“壽命品”,全文:“云何得長壽,金剛不壞身。復以何因緣,得大堅固力。云何於此經,究竟到彼岸。戒香、定香、解脱香,解脱知見香,光明雲臺遍法界,供養十方無量佛,見聞普熏正寂滅。願佛開微密,廣爲衆生説。”(《大正藏》第12册,頁3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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