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希运《传心法要》中有这样几句话:“不可更头上安头,嘴上加嘴。但莫生异见,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山河大地,日月星辰,总不出汝心。”心之为用大矣哉!杂念丛生,尘埃遮蔽了心灵,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一颗心若能够寂静澄明,则闹市亦可谓之山林。陶靖节《饮酒》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正可以与此互相参证发明。由此也自然令人联想起明清山人所谓的隐人迹之山林来。
在清代著名史学家赵翼的名著《廿二史札记》卷三十四,有《明代文人不必皆翰林》一条,如是说:
唐、宋以来,翰林尚多书画医卜杂流,其清华者,惟学士耳。至前明则专以处文学之臣,宜乎一代文人尽出于是。……而一代中赫然以诗文名者,乃皆非词馆……并有不由科目而才名倾一时者:王绂、沈度、沈粲、刘溥、文征明、蔡羽、王宠、陈淳、周天球、钱穀、谢榛、卢柟、徐渭、沈明臣、余寅、王穉登、俞允文、王叔承、沈周、陈继儒、娄坚、程嘉燧,或诸生,或布衣山人,各以诗文书画表见于时,并传及后世。回视词馆诸公,或转不及矣,其有愧于翰林之官多矣。
这段文字,揭橥了这样一个“悖论”:明代社会,翰林院成为专门储藏文学人才的场所,但以诗文知名的人,偏偏多不由词馆出身;其非从科第出身,没有什么功名,所谓的布衣山人——下层文人,却每每有卓然见称于世者。他们以诗文书画,享誉海内,才名倾动一时。
作为史学家,赵翼的结论,是有着充分的事实依据的,这由其论述中所举人物可以为证。我们也结合资料,来进一步地看,明代的山人诗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云蒸霞蔚景况。
在明朝山人的流变史上,太白山人孙一元,是一位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人物。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中所收的山人诗人传记,在孙一元之前,计列周山人砥、玉峰山人赵善瑛、谢山人绩、王山人佐、雷山人鲤、程山人诰、方山子郑作等,为数并不甚多;而从孙一元起,山人诗人之数,则几何型攀升,超出了五十家之数(标题注明山人,或陈继儒、王穉登等,虽未标山人,实乃山人者)。其荦荦大者,如:陈继儒、王穉登、徐渭、谢臻、傅汝舟、张诗、周诗、金銮、吴扩、陈鹤、程嘉燧等。显而易见,迄明代中后期,随着山人数量的急遽增加,“山人”已由个别现象,而演变成为一个相当集中,具有普遍性意义,广为人所瞩目的社会群体。具体表征,可归纳为五点:
1.山人诗人集中涌现。《列朝诗集小传》收山人诗人约五十家,《明诗纪事》收山人诗人也不下五十家。所谓:“嘉、隆、万历间,布衣山人以诗名者十数”(1);“诗不在台阁,也不在山林,而布衣山人之诗,出之民间,是谓真诗”(2)。山人诗人的崛起,在明朝八股科举取士,举世士人趋之若鹜,揣摩八股制艺,摒弃诗文之际,成了传承诗歌传统的脊梁,成为当时诗坛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2.江南成为山人诗人集中涌现的重要地域。明人邹迪光《与陈小翮》信中说:“今之为山人者林林矣,然皆三吴两越,而他方殊少,粤东西绝无一二。”(3)李维桢《俞羡长集序》中说:“大江以南,山人诗人如云。”(4)又其《戴瞻侯题辞》中说:“孟少孤曰:亿兆之人,无官者十居其九,岂皆高士哉?今之所谓高士者,皆名山人。而山人多以诗自高,要以冀缙绅唇齿为糊口计,诗亦不合作。此其风莫盛于江右,而吾楚顷多有之。”(5)
3.出现了为数不少的知名山人。他们在文坛,在社会上,都产生了极重要的影响。如四溟山人谢榛,为明代“后七子”代表人物之一,诗歌主张模拟盛唐;天池山人徐渭,不仅书画独标一格,其诗歌创作也深得公安派推崇,并为其导夫先路;王穉登则为苏州文坛在文征明去世后,主持风雅之道的坛主,“擅词翰之席者三十馀年”(6);沈明臣创浙诗“丰对楼一派”;陈继儒声名“倾动寰宇。远而夷酉土司,咸丐其词章,近而酒楼茶馆,悉悬其画像,甚至穷乡小邑,鬻粔籹市盐豉者,胥被以眉公之名”(7)。
4.“山人”成为一种时尚。“明季最重山人,草野布衣,挟其一技一书,便可与王公抗衡”(8),于是有“相府山人”,如“分宜(严嵩)有吴扩,华亭(徐阶)有沈明臣,袁文荣(炜)有王穉登,申吴门(时行)有陆应阳诸人,皆降礼为布衣交”(9)。而自称山人,则成为一种流行风,如王九思称紫阁山人,何景明称大复山人,李维桢称大泌山人,王世贞称弇州山人,甚至明王朝宗室朱载堉也称句曲山人。此所谓冠带山人,虽徒有其名,也足能够见出山人在当时社会上的影响之大。
5.山人泛滥,鱼龙混杂,以致朝廷颁发了驱逐山人的诏书。身为山人的钱希言,在其《戏瑕·山人高士》中谈到:“夫所谓山人高士者,必餐芝茹薇、盟鸥狎鹿之俦,而后可以称其名耳。今也一概溷称,出于何典?词客称山人,文士称山人,征君通儒称山人,喜游子弟亦称山人,说客辩卿谋臣策士亦称山人,地形日者医相讼师亦称山人。甚者公卿大夫弃其封爵而署山人为别号,其义云何?今娄江诸士子为人题扇,往往自署曰山人某,尤可绝倒。”其末流,有“山人星相医卜诸人,持刺诣督抚将官,有所求为,及买窝占窝,干碍盐法者”(10)。《万历野获编·恩诏逐山人》:“恩诏内又一款:尽逐在京山人,尤为快事。年来此辈作奸,妖讹百出,如《逐客鸣冤录》,仅其小者耳。昔年吴中有《山人歌》描写最巧,今阅之未能得其十一。”山人之危害,也正说明其存在的普遍,势力的广大。
刘士林《千年挥麈·饥饿的大熊猫》(11)中,有这样一段饶有趣味的论述:“根据古生物学有关物种起源的研究,任何物种的灭绝或变异,实际上都根源于自然界固有食物链的突然中断,正是在寻觅新的食物资源的过程中,原始物种才走上了不同步的进化之路。”拙见以为,明代中期,山人群体的诞生,也正与科举之路上独木桥的难以通过,存在着非常直接的关系。正德年间,大书法家文征明,曾经致新任吏部尚书陆完《三学上陆冢宰书》,信中讲到在当时的苏州地区,一千五百名秀才,三年中能够出贡、中举者寥寥五十人。出路意味着生路,生路问题,成为导致明代中期山人群落出现的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由朴而华,世风的改变,观念的开放,价值观的多元化,影响及于士人,追求现世享乐、娱世适世,此则为山人群体产生的第二个原因。受老庄及佛、道教思想的影响,倡自然之学,热爱自然山水,此成为明代中期以后山人群体崛起的第三个原因。对此下文有述及,不具论。
太白山人孙一元(1484—1520),字太初。少年即不喜为举子业,闭户读《老子》,有遗世独立之想。束发之年称太白山人。二十馀岁,从关中来到了吴越,爱上了江南那青山绿水、旖旎的风光,还有吴侬软语,“遂栖迟不去”(12),流寓于斯。所谓“正德中,逆瑾乱政,绍兴守刘麟去官,卜筑吴兴之南坦;建业龙霓,以按察挂冠,隐西溪;郡人御史陆崐,亦在罢;而长兴吴珫,隐居蒙山……珫乃以书招太初。太初至,相与盟于社,称苕溪五隐……太初于是买田霅水,就婚于施氏”(13),所指即此。
言为心声,在孙一元的诗歌创作里,讴歌江南山水,描写水乡生活,是最为集中的一个主题。《采莲曲二章》、《吴女词三章》、《西湖》、《西湖山居》、《南屏山歌》、《重过南屏山》、《看山》、《听泉》、《石林》、《梦游黄山吟》、《黄山行》、《黄山歌》,此类题目俯拾即是。此外,“幽居”也是诗人屡屡写到的题目:
小结幽居苕水上,坐分沙草地应偏。
鸣鸥浴鹭春长满,翠木凉云江可怜。
白日著书真自适,青山招隐不虚传。
扁舟亭上时来往,独有侯芭问太玄。
在此类诗中,是很可以看出孙一元的幽隐情怀及志趣所在的。
喜“幽居”的孙一元,却又“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从其诗集中所能知道与他往还者,如前太守刘麟、前御史陆崐、前按察龙霓、进士周用宾、宪副杭东卿、大尹曾世荣、方伯王与时、员外钱仕宏、总制彭济物、方伯方寿卿、太守黄子和、陈宪佥、阁老费宏、少司徒邵国贤、孟佥事、进士许台仲、李将军、侍讲顾九和、参议顾与成、文征明、司谏倪公在等,既有鸿儒在,更不乏浮沉宦海中仕宦乡绅。而他的藉藉声名,可以说很大程度上,也正得力于此辈中人的揄扬。
徐渭(1521—1593),初字文清,改字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道士。少年即数奇不偶,迭遭不幸,出生百日丧父,十岁生母苗氏被卖,十四岁嫡母苗氏故去,二十二岁、二十五岁,次兄、长兄先后死去;二十六岁,妻子潘氏一病不起。早年所遭逢的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使他稚嫩的心灵蒙受了巨大的阴影。
或许因为他的“独喜秦汉古文、老庄诸子、仙释经录及古书法”,学琴学剑,旁学杂收,“废弃(八股)者十馀年”,秀才资格的获取,在他已是步履蹒跚。约在二十岁,一次秀才考试受挫后,徐渭写了一封长长的《上提学副使张公书》,致浙江提学副使张岳,侥幸成了山阴县学的一名秀才。日后的乡试,不再有这样的“运气”,“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三年一科,前后考了二十年,始终未能博取一第。嘉靖四十三年,四十四岁的时候,因为得罪宰相李春芳,举人考试资格被剥夺。再三年,因杀妻入狱,连秀才资格也被革去。
嘉靖四十五年,四十六岁的徐渭因为杀妻,被投进了大牢。七年牢狱生涯,后半段时间,因为友人的疏通,在生活等方面,有了很大地改善。身在囹圄,坚持赋诗作文,著书立说,写字作画,创作了大批的诗文,为《参同契》作注,书画艺术也有了长足进步。
徐渭有《与马策之》一信,其中道:“发白齿摇矣,犹把一寸毛锥,走数千里道,营营一冷炕上,此与老牯牛踉跄以耕,拽犁不动,而泪渍肩疮者何异?”他一生相当的时间,就是外出游幕,无论是做胡宗宪的幕僚,还是后来的出游,无非为人代笔,靠其笔耕,自比老公牛之耕田,非常贴切。直到去世,徐渭都没有摆脱这种“牛耕”的命运,如六十四岁时,还代人作《赠朱礼部五十双寿序》、《闸记》;六十六岁时,代人作《王抚州六十序》;七十一岁时,代人作《试录前序》、《齿录序》;在七十三岁辞世这年,还曾代人作《送石府公之两淮盐使序》。
王穉登(1535—1613),字百穀,因少年时读书玉遮山,号玉遮山人。少年时期,即为时文名家唐顺之、薛应旂赞许。而地方缙绅名流如薛应旂、吴仲、陈崇庆等人折节下交,称其小友。但在科举的路途上,王穉登却接二连三地碰壁。总角之年成秀才,三十而立,应该是参加了不下四五次的举人考试,然终于未能搏取一第。隆庆初年,三十多岁的时候,因为再一次乡试的失败,一半出于愤激,一半来自无奈,他决定金盆洗手,要做一个文人,靠自己的诗文创作,来成就一番“千古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其著述益多,名气益大,俨然成为骚坛赤帜。有关传记里,都谈到了他在当时的影响:“郡中称祝祖饯、铭志碑版之词,蕲为光宠者,必之君;邦君大夫四方冠盖之使,从吴门乞言者,必之君;骚人墨士,有所论著,欲题署行远者,必之君;缁黄之流,修创殿宇,乞疏引丐募者,必之君”(14);“台使郡国长吏,四方之客,无贵贱贤愚,辐辏并进。学士欲行其诗若文者,非先生序不取征。自王公下逮齐民,思显亲不朽者,非先生竹石金帛之篇不惬意。二氏欲兴其教,新其宫;官私有事于关梁道路,若古胜迹者,非先生疏不檀施。法书名画,古鼎彝器,与技能工巧、青楼歌舞,依倚就声价者,非先生品题,不踊贵。筐篚包匦,上交私觌,陈庶侈者,非先生手笔,不为腆。……人过吴中,或不见先生,则共嘲曰俗子。而闽粤间尊乡之尤甚,贩夫持先生八字行尺幅归,乡人迫欲得之,酬善价数倍。上晚年命中贵人四出采榷,争致宝玉奇玩,曰孝顺物,先生词翰居其一焉。无论诸藩王,若元勋大帅,即水西思明诸酋,朝鲜安南诸国,若鸡林购元白诗、新罗写冯定碑矣。环先生而居者,借其名以赝售,不至糊口四方”(15)。王穉登似乎已成为当时社会的一座偶像,一种象征,文化圈里的大帝,地方上的一宝。
王穉登的出名,与他曾经做过宰辅袁炜的门客有很大关系。他有一首《袁相公阁试瓶中紫牡丹诗》,最为袁炜欣赏。有关记载说,这题目,原本是袁炜用来考试庶吉士的,因没有作品能够中意,便拿来请新到的门客王穉登作。王穉登的诗很快写好了,其中“色借相君衣上紫,香分太极殿中烟”两句,让袁炜击节称赏,却痛骂了身边的一帮进士:“公等以诗文为职业,能道得王秀才十四字耶?”
王穉登的才情,在他的诗文创作与书法艺术中,俱可以看出,毋庸怀疑。就其为人来说,有周人缓急、为人仗义、知恩图报的一面,也不乏明清山人身上普遍具有的趋附权贵,做帮闲清客,打秋风骗吃骗喝的劣习。他能够得到目空天下、刚愎自用的宰相袁炜的赏识,不能不说与他的奉承功夫有关。
晚年王穉登,对佛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五十七岁的时候,他自为墓志铭《广长庵主生圹志》。在这篇自述里,勾画了自己五十馀年的人生历程,讲到了自己信佛的原因。所谓“屡陷虎口”、“骨肉凋丧”、常遭背叛,看来王穉登是伤透了心。名满天下,与退休宰相申时行一齐被“吴中尊为二老,望之若仙”(16)的王穉登,其最终皈依佛教,实在值得我们思量。自为墓志铭中王穉登说:“有若余之不肖,上不能为寒蝉之洁,下不屑为壤虫之污,盖行己在清浊之间而已。”自谓在清浊之间,可说是有自知之明。
在明朝的山人群里,论名气之大,知名度之高,大概没有什么人可以出陈眉公之右。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号眉公。少年时期,便曾号“半石山人”。万历六年(1578),二十一岁考取秀才。万历十年,第一次参加举人考试,名落孙山。万历十三年,第二次乡试再度铩羽而归。次年,他做出了一个重大的抉择,上《告衣巾呈》,谢去青襟,郑重宣布,从此与科举仕途彻底决裂。
陈继儒多次谈到其另类的隐逸方式:“吾隐市,人迹之市;隐山,人迹之山。”(17)就是说,他的归隐,无需到深山老林之中,也不避喧嚣滚滚的红尘,更不会不食人间烟火。所谓人迹之市、人迹之山,既不避人,也不避世,仅仅是离开仕途,不去做官罢了。他还曾说:“古隐者多躬耕,余筋骨薄,一不能;多弋钓,余禁杀,二不能;多有二顷田、八百桑,余贫瘠,三不能;多酌水带索,余不耐苦饥,四不能,乃可能者,唯嘿处淡饭著述而已。然著述家切弗批驳先贤,但当拈己之是,不必证人之非。”(18)事实是,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他要享受人生,不愿意向古之隐士学习。
隐居后的陈继儒,同样“忙”得不可开交。黄宗羲《思旧录》中写到,有一次自己往陈继儒的来仪堂拜访,其所目见,“侵晨,来见先生者,河下泊船数里。先生栉沐毕,次第见之。午设十馀席,以款相知者。饭后,即书扇,亦不下数十柄,皆先生近诗”。这场面,更胜过今日之当红明星为其粉丝们签名的情景。明星签名,是经过了舆论的炒作,而陈继儒的门前鼎盛,则完全出于一种自发。
“有野趣而不知乐者,樵牧是也;有果蓏而不及尝者,菜佣牙贩是也;有花木而不能享者,达官贵人是也。”陈继儒在他的《花史跋》中如是说。在世人忙于追逐功名显达、富贵荣华的另面,陈继儒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追求散淡闲适,他要真正地去享受生活的快乐和生命的意义。陈继儒“忙”着素为世人忽略的精神的自由,心灵的怡悦,最终,他也成就了另外一种不朽的事功——一个“伟大的悠闲”(林语堂语)者就这样诞生了。
李渔(1611—1680),原名仙侣,字谪凡,号天徒,后改名渔,字笠鸿,号笠翁,别署觉世稗官、笠道人、随庵主人、湖上笠翁等,浙江兰溪人。
如同当时社会上绝大多数的读书人那样,李渔也曾经醉心于科举功名。崇祯八年(1635),应金华府童子科试,以五经见拔为冠,多年以后提及此事,他仍津津乐道,馀兴未尽。
明清易代,战乱之后,李渔回到了家乡兰溪,靠朋友的帮助,建成了自己的第一处私家园林——伊山别业。后来回忆起这段时间的生活,他曾说:“予绝意浮名,不干寸禄,山居避乱,反以无事为荣……计我一生,得享列仙之福者,仅有三年。”眷恋之情可见。
大约在顺治七、八年间,李渔迁居杭州,开始“卖赋以糊其口”的创作生涯。居杭州约十年,他在戏曲小说创作方面,取得了堪称辉煌的成就:传奇《风筝误》、《意中缘》、《玉搔头》、《奈何天》、《蜃中楼》,小说《无声戏》、《十二楼》,均在该时期问世。
顺治末年,李渔正式移居金陵。芥子园的落成,举家得有栖息之地,芥子园书铺得以正常运转,其家庭戏班,也有了固定的歌台作排练和演出的场地。金陵时期,李渔不仅在创作上续有创获,更重要的是,他完成了一部尤能够体现其建树的艺术专著《闲情偶寄》。
“渔二十年间,游秦,游楚,游闽,游豫,游江之东西,游山之左右,游西秦而抵绝塞,游岭南而至天表”(19),常带着他的家庭戏班,巡游各地,游荡江湖,出入权贵之门,行其秋风之实,“非工非商,不宦不农,家无恒产而需要和士大夫一样的享受”(20)。这也成为他一生最受时人及后人诟病的地方。死后,其友人包璿撰联曰:“般般制作皆奇,岂止文章惊海内;处处逢迎不绝,非徒车马驻江干。”可谓其人生写照。
“山人者,客之挟薄技问舟车于四方之号也。”(21)在谭某人看来,所谓山人,便是挟一薄技,周游四方,游荡江湖,找达官权贵,去打秋风;而其薄技,最主要者,不外乎能诗擅文而已。
不事治业的明清山人们,最为人不屑、多被人诟病的,正是他们的游荡江湖、干谒权贵、四处秋风。平心而论,在他们之中,并不乏因为不稂不莠,贪图享乐的劣根性作祟者在,同时,又与他们处在一个将文化倡优蓄之,不重视文化的社会,有着更重要的关系。身为读书人,既未能步入仕途,领取皇粮,文化又不足以养活一家老小,在干谒之外,山人们实在也并没有别的更好的道路可以选择。比如李渔,一个绝顶聪明,又很有些文化经营头脑的人,诗词文章做得不错,这都是赔钱货,姑且不说;他还能够写出畅销的通俗小说、生活艺术的读本,又经营了芥子园书铺(出版社),精于园林设计艺术,擅长于戏剧编、导,手上还有着一支不算小的家庭戏班。按我们今天的情形,这每一项工作,都足以使得他腰缠万贯了,然而不然,李渔却是经常地寅吃卯粮,不时会感到捉襟见肘,只能靠着外出秋风,才渡过了一次次难关。
在山人中,并不乏那种堪破生命真谛、自我意识觉醒者。他们试图从现实的功利中解脱,从社会预设的种种精神牢笼中突围,去追求快意自适,诗意的人生:琴棋书画,钟鼎古玩,园林风景,顾曲饮酒,品茶参禅,山水旅游,诗酒风流,优游世间,充分享受着生命,享受着人生能有的快意。这部分山人,我倒以为,他们是新时代里的别一种隐逸,可称之为“心隐”;“山林”是心中的“山林”,其“隐”乃“隐”于人生享乐之中。这实在要算是一个特别的族类。
喜好旅游,是明清山人作为一个特殊群落,所共同具有的,堪称是群体性的族类特征。例子简直俯拾即是,仅就《列朝诗集小传》所载,如:太白山人孙一元,踪迹奇谲,玄衣白袷,以铁笛鹤瓢自随,西入华山,南入衡山,东登泰山,南到吴会,买田浙江霅水。丁戊山人傅汝舟,年二十,轻别妻孥,棕鞵箬笠,遍游吴会、荆、襄、齐、鲁、河雒之间,其诗有云:“虽贫一榻能高卧,总老名山欲远寻。”昆仑山人张诗,北渡滹沱河,攀太行山,广览黄河素汾,遍游雒川、伊阙,南游金陵,上金山、焦山,历吴会,探禹穴,还汴梁,再至京师,所居一亩之宫,择隙地种竹,风雪飘萧,欣然相对。吴山人扩,喜向人谈其游武夷、匡庐、台宕诸胜地之事,并诵其所作纪游诗篇;尝入都门,游边塞,历太行群山;暮年远涉,带干粮,蹑岭峤,风沙中日行百里,如壮夫;嘉靖中避倭乱,居金陵,爱秦淮风物,造长吟阁居之。郭山人第,隐于焦山,有遍游五岳之愿,自号五游。岳山人岱,于阳山辟草堂,花木翳然,修竹万挺,结隐其中;山房依白龙坞,自称秦馀山人;中年出游恒、岱诸岳,泛大江,览金陵名胜,渡涛江,访丰南禺于四明,历览天姥、天台、雁宕、武夷、匡庐而返,遂不复出。昆仑山人王叔承,东之齐鲁,北入燕,得纵观西苑南内之胜;与人共纵游吴越名山水,作前、后《吴越记》;再赴闽顾益卿处,作《荔子编》;访黄贞甫于楚,作《楚游编》。黄山人克晦,尝出游匡庐、嵩岳,纵观江河、泰岱胜迹,徘徊南、北二京。十岳山人王寅,南历海隅,北走沙漠,周游吴、楚、闽、越名山。鹅池山人宋登春,年三十,弃家远游,留博陵二年,往京师;再游齐、鲁,还居长白山废寺;再去而浮淮河、渡长江、涉吴会,又走徐、青,出居庸关,循太行山而西,穷关、陕、泽、潞诸边塞;再由栈道入西川,游峨眉,溯巫、巴,下荆、鄂,绕云梦而北走大梁;再自宛涉襄,过京山。(www.daowen.com)
园林为山水的延续。山人营造园林,虽不如官宦世家中那样普遍,却也并非绝无仅有,如王穉登建半偈园、飞絮园;陈继儒建婉娈草堂;唐文涛建拙圃;李渔更先后建造伊园、芥子园、层园等。而李渔,甚至还曾经为京中官宦某家,做起了修建园林的总设计师,借以实现其对于山水园林的审美理想。
山人自造园林,确非易事。王穉登在《与吴幼安》信中,就说起过他造园的不易:“不肖将毕儿婚,乃先治室,牖户未绸缪,而橐已槁。侍儿家人攒眉蹙额,告匮者嘈嘈耳中。且不顾而葺药栏,花木扶疏,云英生石上矣。建松坛,树白石塔,卮材鸠工,难如聚沙磨杵。”创建虽然是举步维艰,享受却也无穷无尽,在有关的信札中,他便多次表现出了陶醉于园林艺术里的自得之情,如《与安茂卿》中说:“重葺解嘲堂,疏泉艺石,顿觉雾生三里。半偈前庑,建松坛大如斗。敲金磐,礼清汉,庶几云中君下我哉。”又《答张孺愿秀才》里说:“今岁建楼居,欲尽纳城西山色,傥卧而见翠微,不羞老作元龙豪士态。”又《与凌光禄》里说:“王生自挟一编,高坐匡床,听松间雨如瀑,金昌澄醪,色皎然若寒潭印月,冷吸一觥,快如嚼雪,南面王乐不及此,何暇与群伦争月旦长短哉!”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记载,万历三十二年秋天,王穉登七十寿辰,他的红颜知己马湘兰“买楼船,载小鬟十五,造飞絮园,置酒为寿,晨夕歌舞,流连者累月,亦胜概也”。正是在他的私家园林中,为他举办了其人生最后的盛宴。陈继儒对园林艺术也颇有心得体会。他的《许秘书园记》,是为题戏曲家许自昌梅花别墅而作,这是一篇颇为人称道的记园之作。清初李渔,更为园林名家。他自己是颇以经营园林自负的,自称“生平两绝技”,“一则辨审音乐,一则置造园亭”(22)。在他的著述中,也曾多次谈到园林的建造与欣赏。李渔在文艺创作方面,主张独出机杼,物惟求新,非奇不传,所谓:“不佞半世操觚,不攘他人一字”(23);“不效美妇一颦,不拾名流一唾,当世耳目为我一新”(24)。在园林的建造上,他同样推崇新创,而对处处模仿别人,拾人牙慧者,则深恶痛绝:“噫!陋矣!以构造园亭之胜事,上之不能自出手眼,如标新创异之文人;下之至不能换尾移头,学腐套为新之庸笔,尚嚣嚣以鸣得意,何其自处之卑哉!”他所自鸣得意的是,“创造园亭,因地制宜,不拘成见,一榱一桷,必令出自己裁,使经其地入其室者,如读湖上笠翁之书,虽乏高才,颇饶别致”(25)。他自家建造的伊山别业,在高三十馀丈,广不足百亩的伊山山麓筑成,有燕友堂、宛转桥、宛在亭、打果轩、迂径、踏影廊、来泉灶、停舸、蟾影口诸多名目,虽不奢华,因陋就简,但贵在心会,心有灵犀,所谓:“桥从户外斜,影向波间浴”,“手捻数茎髭,足踏群花影”,“小山深复深,幽径折还折”,“移住月轮中,长为捣药兔”,“听罢松涛观水面,残红皱处又成章”,“溪山多少空濛色,付与诗人独自看”,“水淡山浓瀑布寒,不须登眺自然宽”。再如他的金陵别业芥子园,“地止一丘”,“往来诸公,见其稍具丘壑,谓取芥子纳须弥之义”(26)。就在这蜗角弹丸之上,他因地制宜,依势设景,辟成月榭、歌台、栖云谷、来山阁、浮白轩诸景。所谓:“有月即登台,无论春夏秋冬;是风皆入座,不分南北东西”,“仿佛舟行三峡里,俨然身在万山中”,“休萦俗事催霜鬓,且制新歌付雪儿”,可见他的陶然自得之情。层园是李渔晚年所建,在西湖东南,“予自金陵归湖上,买山而隐,字曰层园。因其由麓至巅,不知历几十级也”(27)。身在层园,“或俯或仰,倏忽烟云吐纳于其际。小而视之,特城市中一抔土耳。凡江涛之汹涌,巑峰之崱屴,西湖之襟带,与夫奇禽嘉树之所颉颃,寒暑惨舒,星辰摇荡,风霆雨瀑之所磅礴,举骇于目而动于心者,靡不环拱而收之几案之间”(28),可谓占尽了自然风光。因为年老体衰,财力不足,层园并没有能够完全建成,但从李渔的眼光与构想,已足见出他在园林经营方面的思想理念,和他对园林艺术孜孜不倦的执着精神。
山人能诗之外,擅书画音乐,好风雅之事。如雷山人鲤,“以诗画名,与沈石翁同时。江以西重之,比于江左之石翁。题画诸诗,亦有石田之风。”(《列朝诗集小传》,以下不具出处者,均见此书)其画与沈周齐名,人比之江左沈石田,可见他在当时画坛上的具体影响。谢山人榛,擅长音律,能度新声,“年十六,作乐府商调,临德间少年皆歌之”,以“声律有闻于时”。杜山人大成,擅音律,能绘事,长于画禽虫花木,所谓“幼嗜声诗,长解音律,喜画禽虫花木”。魏之璜,出身孤贫,以丹青糊口,“一部郎见之,赏其笔意,稍稍知名”,诗也“清迥绝俗,而不以诗名,以画掩也”。白阳山人陈淳,少年师事文征明,画则专精于花卉,间作山水,“天才秀发,善画,师米南宫、叔明、子久,尤好写生,一花半叶,淡墨欹斜,非画工可及也”;其诗歌创作但取适意,而不求工稳。岳山人岱,能诗善画,少年作题画诗,有“杏脸因桃识,蛾眉借柳看”二句,颇为时人所称道。青门山人沈仕,“诗篇雅调,远迩齐称。翰墨丹青,兼能游艺”。大山人王穉登,妙于书法篆隶,诗文名家,“吴门自文待诏殁后,风雅之道,未有所归,伯穀振华启秀,嘘枯吹生,擅词翰之席者三十馀年”,是苏州继文征明以后,主持文坛的盟主式人物;当时,“闽粤之人,过吴门者,虽贾胡穷子,必蹐门求一见,乞其片缣尺素,然后去”。郑山人若庸,善能度曲,编写了传奇《玉玦记》、《大节记》、《五福记》,是明代中期影响颇著的戏曲家。黄山人克晦,少年即好学善画,因有人对他说:“君工画,不能使画重,而工诗则画重。”遂发奋学诗,有诗名,成为一位诗人画家。海樵山人陈鹤,“其所作为古诗文,若骚赋词曲,草书图画,能尽效诸名家,间出己意,工赡绝伦”;又于“吴歈越曲,绿章释梵,巫史祝咒,棹歌菱唱,伐木挽石,薤词傩逐,侏儒伶唱,象舞偶剧,投壶博戏,酒政阄筹,稗官小说,与一切四方语言,乐师矇瞍,口诵而手奏者,一遇兴至,靡不穷态极调”,可谓多才多艺,锦心绣口。鹅池山人宋登春,师从吴伟学画,“间为小画长句,倾动市贾,贾人以脱粟鲜衣为赠”。玄阳山人王逢年,人极自负,尝作《五敌诗》,自称其狂放慢世类嵇康,撰文不让于司马迁,赋诗可与阮籍比肩,骚体赋作堪一比屈原、宋玉,书法能与二王父子相竞。松圆老人程嘉燧,工诗善画,长于山水,宗法倪、黄,兼能写生。天池山人徐渭,书画名家,“草书奇伟奔放,画花草竹石,超逸有致”;自称“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他曾广泛研究历代书家,对李斯、王羲之、智永和尚、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陆柬之、怀素、李邕、黄庭坚、苏东坡、米芾、蔡襄、赵孟、倪瓒等,都有研习论评,提倡书法无法、贵见己意、自然天成,所谓:“银钩虿尾凭人说,何曾得见前人法?”(《醉后歌道坚》)“临摹兰亭本者多矣,然时时露己笔意者,始成高手”(《书季子微所藏摹本兰亭》),“夫不学而天成者尚矣,其次则始于学,终于天成。天成者非成于天也,出乎己而不由于人也”(《跋张东海草书千字文卷后》)。徐渭的画,花卉、虫鱼、人物,无不臻于精妙,手法上以水墨见长。其画黑牡丹、雪中芭蕉、雪里荷花、荒野葡萄、不跳龙门的凡鱼、横行之蟹、野菊、忘忧草、丑观音等,奇谲怪诞,别有寄托,极能见其一肚皮之牢骚不平。袁宏道《徐文长传》论其诗:“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这段文字乃评文长之诗,移用来作为其书其画之评,同样合适。袁宏道在传中,还专门评及文长的书画,说:“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予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间以其馀,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诚所谓“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无之而不奇者也”。
品茗饮酒、讲究美食、薰香参禅、顾曲听歌、养花莳草、弈棋听琴、读书收藏,在山人群落,十分流行。证之于他们的行事,如王懋明早岁英爽,读书经目不忘,喜裒撮旧闻,多所撰述。杜大成“扫除一室,焚香酌醴,以待四方之士”。大石山人顾元庆,“以图书自娱,自经史以至丛说,多所纂述”。海樵山人陈鹤,年十馀岁,“已知好古,置奇帙名帖,穷日夜诵览”。玄阳山人王逢年,曾“尽斥其田产,市古器物,得古琴曰焦尾”,传说为蔡中郎故物。清龙泓山人丁敬,“顾好金石文字,穷岩绝壁,披荆榛,剥苔藓,手自摹拓,证以志传,遂著《武林金石录》。分隶皆入古,而于篆尤笃嗜……非性命之契,不能得其一字”(《清稗类钞·鉴赏类》)。兔床山人吴骞,“志在烟霞,情殷金石,少时所著《国山碑考》极为详核,又喜搜罗宋元刻本,如陶渊明、谢元晖诸集,皆取而重刻之,学者珍为秘宝”(29)。而在山人所撰的小品文字中,这种艺术化的生活,更为他们所津津乐道。晚明清初,对于生活艺术化的追求,在特定的范围内,已不仅是生命的觉醒,更成为理论的自觉。在山人群落中,在其他的文人圈里,这都是一个被人所乐道喜谈、流行时尚的话题。一批理论著作的编纂出版,可证明这一事实。这类书中影响颇著,流传于今的,如戏曲家高濂的《遵生八笺》,包括清修妙论笺、四时调摄笺、起居安乐笺、延年却病笺、饮馔服食笺、燕闲清赏笺、灵秘丹药笺、尘外遐举笺共八个部分,其分门别类,“专以供闲适消遣之用”(30)。张应文《清秘藏》、屠隆《考槃馀事》,是专谈收藏鉴赏的著作。文震亨《长物志》,谈居室营造、园林建筑,以及香、茗之用等。程羽文《清闲供》,谈生活艺术及艺术化的生活。而如上所述,清初山人李渔著《闲情偶寄》,更是集其大成,分词曲、演习、声容、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八卷。此书称得上是一部生活美学,或曰是一部艺术人生的专著。作者正是从诗意人生,或者说是从“诗意地栖居”这个角度,在建构着他的理论体系。其中颇为人称道的有关戏剧的论述,是他教授世人观剧赏曲的门径。因为生活还有很多的内容,所以在接下来的篇章里,作者又逐次展开,进一步论说了诗意生活所需要的其他方方面面。“声容部”论选姿、修容、治服、习技,内容都是对于女性的要求;“居室部”论说了房舍、窗栏、墙壁、联匾、山石,是关于园林文化的内容;“器玩部”谈及室内种种摆设,如几案、椅杌、床帐、橱柜、箱笼箧笥、骨董、炉瓶、屏轴、茶具、酒具、碗碟、灯烛、笺筒等等,关涉到怎样合理摆设,才能有一个更加美观怡人的居住环境;其他,另有美食、养生等方面的内容,也颇为后人称道。
“士志于道”(31),以道自任,以道的化身自命,古代士人的肩负确实十分沉重,但这是在“道”胜于“势”的时代里的话语。到了天下一统、专制独裁的封建君主体制确立以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道自任的读书人,他们的讲“道”,也只能是居于“势”下的“道”,是“势”所准许的“道”,是夹缝里的“道”;或者说,是已经贯注了“势”的意志的“道”,而荀子所说的“从道不从君”(32),在这个时候,都早已经成为了过去时。明清山人们身为布衣,不在其位,是连这一点可怜的夹缝里讲“道”的话语权也没有的,所谓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只能是布衣文人的一种自说自话,既不会有当道的权势者去听,更不会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而产生哪怕是丁点的社会影响。
在明清山人群落中,“道”也似乎已经不再是他们作为知识人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他们也不再像传统的读书人那样,去强烈地关心着封建政治。恰恰相反,他们有意在疏离政治,躲避着政治的是是非非;他们也不再固守沉重的道德训条,像既往的读书人那样,刻意地去讲究修身进德,津津乐道于“君子固贫”、“穷则独善其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更不会为所谓的道德操守去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而是义无反顾地追求着尘世的享乐、人生的快意、欲望的满足,还有一己的闲适怡悦。这传统意义上的士人“身份意识”的消解,所给他们带来的后果也是严重的。他们因此而招来了社会的讥嘲、世人的不齿。在世人的眼里,他们不仅不再神圣,简直狗屎不如。明清时代人们对于山人之种种诋毁,其原因也大抵在此。
明清山人们没有能够彻底地回归知识,没有矢志不渝地去捍卫着“道”,但他们终究也作出了他们在文化传承中应有的贡献。他们中杰出的代表:诗歌上,如谢臻、徐渭,前者是“后七子”事实上的领袖,后者为公安派诗歌崛起导夫先路;散文上,徐渭、王穉登、陈继儒、李渔,他们的小品,脍炙人口,历久不衰,被人所乐道;书法绘画方面,徐渭、王穉登、陈继儒、陈醇等,在书画史上,都是大大小小、绕不过的山峰;戏剧、园林美学及通俗小说创作,有谁能不提及李渔?其他如文物鉴赏、饮酒茶艺、养生保健等等方面,明清山人们也都留下了他们耕耘的足迹,开采的印记。这都是中国文化史不会忘却,也不应该忘却的部分。
刘士林《西洲在何处——江南文化的诗性叙事》书中,将中国文化分为“江南审美—诗性”与“北方政治—伦理”二元对立之两种(33)。所谓的诗性江南的审美精神,六朝文人已为之定格,如生活人格上的自然主义和个性主义,山水美的发现及艺术心灵,意趣超越、深入玄境、尊重个性、生机活泼、一往情深的高妙艺术境界,最解放最自由的精神世界,竹林之游兰亭禊集的高级社交文化,人物品藻的美学等。明清山人身上所表现出的那种追求自然,游离仕途,在一定程度上疏离政治,追求现世的享乐,喜好山水自然之美,在诗、书、画中讨生活,这种“诗意”人生的追寻,却不经意间和诗性审美的江南文化精神多有吻合,自然成为江南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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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二百八十八。
(2) 明·汪道昆《太函集·翏翏集序》。
(3) 明·邹迪光《石语斋集》卷二十三。
(4) 明·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十二。
(5) 明·陆云龙选评《翠娱阁评选十六家小品·李本宁集》。
(6) 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
(7) 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
(8) 清·黄协埙《锄经书舍零墨》卷三。
(9) 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
(10) 明·吴亮严辑《万历疏钞·枢筦急务疏》。
(11) 刘士林《千年挥麈·饥饿的大熊猫》,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12) 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
(13) 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
(14) 明·申时行《王征君百穀先生墓表》。
(15) 明·李维桢《王百穀先生墓志铭》。
(16) 明·李维桢《王百穀先生墓志铭》。
(17) 明·陈继儒《芙蓉庄诗序》。
(18) 明·陈继儒《岩栖幽事》。
(19) 清·李渔《复柯岸初掌科》。
(20) 孙楷第《李笠翁与十二楼》,《沧州后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
(21) 明·谭元春《女山人说》。
(22) 清·李渔《闲情偶寄·居室部》。
(23) 清·李渔《闲情偶寄·凡例》。
(24) 清·李渔《李笠翁一家言》卷三。
(25) 清·李渔《闲情偶寄·居室部》。
(26) 清·李渔《芥子园杂联》。
(27) 清·李渔《次韵和张壶阳观察题层园十首序》。
(28) 清·丁澎《一家言序》。
(29) 清·王昶《湖海诗传·蒲褐山房诗话》。
(30)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二十三。
(31) 《论语·里仁》。
(32) 《荀子·子道》。
(33) 刘士林《西洲在何处——江南文化的诗性叙事》,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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