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小说史上,江阴夏敬渠的《野叟曝言》,堪称为一部奇书,正如孙楷第先生在《夏二铭与野叟曝言》一文中所说:“《野叟曝言》一书,洋洋洒洒长至百五十馀回,在才子佳人之作中,可谓庞然巨帙,作者又为名士,故得著称于世,流传最广,绝非同类中其他诸书所及。无论如何,其在文学史上之地位,自不容否认。”(1)郑振铎先生在他的《清初到中叶的长篇小说的发展》一文中也说:《野叟曝言》的“作者是处处要蹊径独辟的。在那一百五十二回的极冗长的故事里,几乎回回都求立异,求新奇”,“集一般才子佳人书的大成,是落魄的文士们想像中所能描绘的最快意的、最称心如意的一个局面,一个生活”,“《儒林外史》写着一个儒生的理想,但比较起《曝言》来,彼是那样的穷酸气,而此却是这样的显显赫赫”,“全书分为‘奋武揆文,天下无双正士,熔经铸史,人间第一奇书’的二十卷,也正可以此二十字浑括全书大旨”(2)。
如此一部奇书,为什么会在清朝乾隆年间,由江阴人夏敬渠创作出来?以及如何正确评价书中“炫学”的内容等,都是值得我们深入探讨的问题。本文拟结合晚明清初实学思潮,从这样一个尚未引起人们重视的视角,来探讨夏敬渠创作《野叟曝言》的原因,并阐释其相关内容之深层蕴涵。
关于中国古代实学思潮,步近智先生在他的《略论我国古代实学思想的兴起和发展》一文中,曾有专门述论:“实学是我国明代中期出现的一股进步思想潮流,历经明清之际的高潮阶段,到清代道光、咸丰年间的龚(自珍)魏(源)时期才告结束。它最初主要是针对宋明理学的日趋空疏、衰败而提出,其后发展为对封建君主专制主义和封建蒙昧主义的批判,具有了早期启蒙思想性质。这一进步思潮,遍及政治、经济、科学和文学艺术等领域。其基本特点是尚实学、重实证、讲求‘经世致用’,反对空谈心性,力倡‘务实’之风。”(3)
明朝立国之初,鉴于蒙元灭亡的教训,明太祖朱元璋,大力倡导程朱理学,奉之为“正学”,希望能够以此正“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之伦”(《明太祖实录》卷二十一)。永乐朝,集中编纂了《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颁行天下,统一思想,也确实如《明史》中所讲:一时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馀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笃践履,谨绳墨,守儒先之正传,无敢改错”(《明史》卷二八二《儒林传》)。然而程朱理学发展到了后来,则也逐渐演变为如李卓吾所描绘的,成了“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李贽《焚书》卷三《童心说》)。王阳明心学,即针对社会上假道学的盛行,意在纠正程朱理学的琐碎,提出“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在思想史上,可谓一场了不起的革命。但王学末流,则很快又走向另一个极端,空谈心性、游谈无根,如王廷相所说的:“近世好高迂腐之儒,不知国家养贤育才将以辅治,乃倡为讲求良知、体认天理之说,使后生小子澄心白坐、聚首虚谈,终岁嚣嚣于心性之玄幽;求之兴道致治之术、达权应变之机,则黯然而不知。”(《雅术》下篇)
就在《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家乡江阴县毗邻的无锡,以顾宪成、高攀龙为首,以顾允成、叶茂才、安希范、刘元珍、钱一本、薛敷教等人为中坚的东林学派,应运而生,《明史》卷二四三《高攀龙传》中说:“初海内学者率宗王守仁,攀龙心非之,与顾宪成同讲学东林书院,以静为主,操履笃实,粹然一出于正,为一时儒者之宗。海内士大夫识与不识,称高、顾无异词。”
东林学派大力提倡实学,如高攀龙说:“这‘知’字,却最关系学术之大小偏正,都在这里……古今学术于此分岐。何者?除却圣人全知,便分两路去了:一者在人伦、庶物、实知、实践去;一者在灵明、觉知、默识、默成去……今日虚症见矣,吾辈当相与稽弊而反之于实。”(《高子遗书》卷四《知及之章》)又云:“事即是学,学即是事,无事外之学,学外之事也……所以《大学》之道,先致知格物,后必归结于治国平天下,然后始为有用之学也。”(《东林书院志》卷五《会语三》)黄尊素则“以开物成务为学,视天下之安危为安危,苟其人志不在宏济艰难,沾沾自顾,拣择题目以卖声名,则直鄙为硁硁之小人耳”(《明儒学案·东林学案四》)。
东林学派主张尊经重道,恪遵洛闽,以朱为尊,排斥陆王佛老。顾宪成在《东林会约》中提出“四要”:一曰知本,“本者性也”,“朱子白鹿洞规,性学也”;一曰立志,此乃“一生之事业之所根柢也”;一曰遵经;一曰审几,此“诚伪之所由分也”(《顾端文公遗书》)。坚决反对佛老:“故以性善为宗,上之则羲尧周孔诸圣之所自出,下之则周程诸儒之所自出也。以无善无恶为宗,上之则昙聃二氏之所自出,下之则无忌惮之中庸、无非刺之乡愿之所自出也,不可不察也。”(同上)进一步还认为:“释氏要混沌天地、灭绝万物,所以欲斩断此善字。”(同上《还经录》)因此,高度评价韩愈:“《原道》之作,似平平无奇,而上下二千年间,辟佛家竟未有尚之者也。”(《小心斋札记》卷八)高攀龙认为:“佛氏最忌分别是非,如何纪纲得世界?纪纲世界,只是非两字。”(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五十八《东林学案·忠宪高景逸先生攀龙》)并愤激地说:“昔之为佛氏者,尚援儒以重佛;今之为儒者,且轩佛以轻儒。其始为三教之说,以为与吾道列而为三幸矣;其后为一家之说,以为与吾道混而为一幸矣。今且摈之为凡,摈之为外,而幼之卑之而疏之。然则天下孰肯舍圣人而甘为凡夫,舍尊长而甘为卑小,舍亲而就其疏也?呜呼!颠倒是非,至此极矣。斯言不出于乱世而出于盛时,不出于释氏之徒,而出于圣人之徒,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高子遗书》卷三《异端辨·又辨三教一家》)
东林学派反对内阁与宦官专权,如高攀龙认为:“我太祖罢中书省而设六部,惟恐其权之不散。严分宜以来,内阁合六部而揽之,惟恐其权之不聚。散则互钤,权臣不得行其私,国家之利也。聚则独制,各人不得守其职,权臣之利也。安危大机,于是乎在。”(《高子遗书》卷一一《南京光禄寺少卿泾阳顾先生行状》)并一针见血地指出:“今之肆毒者固在中涓,与中涓合毒者实由外廷。”(《高子遗书》卷八下《答周绵贞二》)提倡不拘一格使用人才,如高攀龙认为:“政事本于人才,舍人才而言政者,必无政。”(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五十八《东林学案·忠宪高景逸先生攀龙》)顾宪成说:“夫士,亦何择于贵贱也!贵而取贵焉,贱而取贱焉,惟其当而已。”(《泾皋藏稿》卷二《与王辰玉书》)钱一本甚至提出“大破常格,公天下以选举”(《明史》卷二三一《钱一本传》)。
东林学派主张体恤民生,据记载,叶茂才“榷税芜关,除双港之禁,商人德之”(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六十《东林学案·侍郎叶园适先生茂才》);周顺昌在福州推官任,逮捕税使高寀的手下;凤阳巡抚李三才上疏,严厉斥责矿监税使之酷虐百姓等。
明清之际对实学的提倡,知名者如黄宗羲、方以智、顾炎武、王夫之、颜元、李塨等。黄宗羲在经学、史学、音乐、天文历算等方面均深有造诣,其“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明夷待访录》)、“工商皆本”(同上)等更是名论。王夫之潜心经学、史学、天文历算的研究。颜元提出:“救弊之道,在实学不在空言。”(《存学编》卷三)提倡“三事”(正德、利用、厚生)、“三物”(六德、六行、六艺)之学(《颜习斋先生传》),并登高而招,倡导“凡为吾徒者,当立志学礼、乐、射、御、书、数,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李塨《颜习斋先生年谱》卷上)。他们均主张经世致用,强调实践与有用的学问。
夏敬渠出生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卒于乾隆五十二年(1787),清代常州府江阴县人。关于夏敬渠的家世生平,以及对其小说《野叟曝言》创作的影响,前辈学者赵景深先生《野叟曝言作者夏二铭年谱》(4)剔抉爬梳,有筚路蓝缕之功。台湾学者王琼玲女士《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年谱》(5)、《夏敬渠与野叟曝言考论》(6)等著作,在此基础上,又做了更加深入细致的考论。
从有关资料来看,夏氏家族与东林学派渊源甚深。源远堂《江阴夏氏宗谱》卷八《小传纪事·第七世》载,夏敬渠的高祖夏维新,“号彩邦,明崇祯癸酉科九十九名举人。顺治乙酉殉节……天资颖异,抱干济,敦名义,夙以文章气节推重东林”。也许正是出自这种对东林人士的推重钦慕,夏维新为其长子夏霈结姻名列“东林八君子”的叶茂才的孙女。《江阴夏氏宗谱》卷八《小传纪事·第八世》载:“霈字若时……配叶氏,讳淑,赠孺人,无锡县石幢明诸生梅廊公字尔培讳孝基长女,工部侍郎闲适公讳茂才孙女,胚胎理学,有大家风。于归后值兵燹之馀,家事艰棘,一切倚办,综理井如”。《宗谱》卷十四《著述·爱日编五卷》夏祖燿识语亦云:“至高祖母叶太孺人,承东林理学之传,受梅廊诗学之教,素娴吟诵。”夏霈则亲上加亲,再为其长子敦仁定下妻子的侄女为妻,此为夏敬渠之祖母。《宗谱》卷八《小传纪事·第九世》载:敦仁“配叶氏,赠孺人,无锡县增生母舅贾侯公讳复长女。幼娴女箴,通《孝经》、《小学》、《毛诗》,旁及唐宋诗文,善书工算。始至,姑即以内治委畀,次第具举,不言自办。上事下睦,人称贤孝”。《宗谱》卷十《表章·记载》转录《江南通志·人物志·列女传》,谓叶氏有“巾帼之丈夫,闺帷之豪侠”之称。
在夏敬渠的先辈们身上,我们明显可以看出与东林学派思想主张薪火相传的地方。如崇儒重道,讲实学,关心民生,多行善举。敬渠之高祖夏维新,具干济之才,重气节,清兵围江阴,守城不降,战死。敬渠《拟明中书舍人戚公传》中,曾记及其事,谓“维新、(吕)九韶辈亦多出奇计”,最后“维新等皆自刎死”(《浣玉轩集》卷二)。曾祖夏霈,“至性孝友,品行端洁……喜行利济事:康熙十七年旱,倡捐,得谷二百馀石,募饥民浚斜泾河,寓以工代赈之意,全活无算。逾年复大旱,合境俱荒,滨斜泾万馀亩独稔,至今蒙其利。十九年大水,九里塘路圮,行旅颠溺,出粟修筑,复为坦道……计终岁所入给日用外,悉以应助不足”(《江阴夏氏宗谱》卷八《小传纪事·第八世》)。祖父夏敦仁,“教人先品诣,次经史,而后及文艺……朔望则率子弟学徒诣学宫,展拜丁祭,执事尤谨。元旦万寿,必设香案向北阙九叩。常语人曰:‘尊君亲师,无贵贱,一也。’……其立功施惠,未尝不历历可称道。城南有斜泾河……调元凡一再浚之,深广加倍,民赖之至今。某岁大祲,调元设粥厂煮赈,全活甚众。又纠同志诸人,集资为同善会,凡义冢义棺、夜镫、草履、棉衣、姜汤、药饵之施于贫病者,皆取给矣……迄于今,邑中浚渠、成梁、除道、捐赈诸善举,犹首推夏氏”(《宗谱》卷七《传略行状》杨名时《乡贤夏君传》)。父夏宗泗,“承先世忠孝,绩学砺行,无间寒暑……性慷慨,喜周急,孺人奁资千馀金,公悉散于窭人”(《江阴夏氏宗谱》卷七《传略行状·汤孺人传略》)。巾帼不让须眉,祖母叶氏,为东林名宿叶茂才重孙女,善书工算,于丈夫行善施惠乡邻之举,“佐之周恤,内外族姻,推之道路羸瘠,一切善事,知无不为。惟不肯饭僧佞佛,曰:‘此吾所不识,亦夫子所不信,我不为也。’”张叙论赞曰:“自佛法入中国也,虽贤士大夫不免,其在闺阁中人为尤甚,有宁薄生人之养以养之者矣。今太君之丰于施者如彼,而吝于佛者独如此,见何卓也……不愧东林理学家风。”(《江阴夏氏宗谱》卷七《传略行状·夏母叶太君传》)因其“济困乐施,赈灾救荒,故朝廷名臣如鄂尔泰、杨名时等人,颁赠叶氏‘义洽闺闱’、‘族推女宗’、‘媲美丸熊’、‘坤型无忝’等匾额赞词”(7)。母亲汤氏,助夫行善,“孝而贞正,通达理义。年二十九,誓《柏舟》,上事孀姑维谨,病则日侍汤药,下课二子惟严,督训不怠”(《江阴夏氏宗谱》卷八《小传纪事·第十世》)。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氛围中成长,夏敬渠深受其家风熏染,并影响到其思想的形成,重理学,讲实学,排佛老陆王。《江阴夏氏宗谱》卷八《小传纪事·第十一世“敬渠”》载:“敬渠字懋修,邑庠生。英敏果毅,正直不阿,权贵无所干避。崇正学,力辟二氏。通诸经、历代史志,旁及诸子、诗赋,礼、乐、兵、刑、钱、谷、医、算之属,无不淹贯”;《光绪江阴县志》卷十七《人物·文苑·夏敬渠》也说他“英敏绩学,通史、经,旁及诸子百家,礼、乐、兵、刑、天文、算数之学,靡不淹贯”。雍正元年(1723),江阴大旱,蝗灾严重,夏家再度设厂煮粥赈灾,《江阴夏氏宗谱》卷七《传略行状·汤孺人传略》载:“二铭有经济才,年十九,即奉祖母叶太君命,煮粥赈贫。时邑设厂者六,皆叶太君与叔履中公倡捐以救荒者。二铭主水南厂,食粥者数千人,晨则点名给放,昼则出劝捐,暮则监舂杵,夜则监煮粥,目不交睫者数月。六厂中煮赈之最久,捐数之最多,食粥者之最众,莫如‘水南’。”此足见夏敬渠的实际才干。关于夏敬渠的遵理学、排佛老及陆王心学,在他的小说《野叟曝言》之外,于其文章如其《读经馀论》、《辟佛论》、《七解》、《医学发蒙自序》等篇中多有表述,王琼玲《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年谱·夏敬渠生平总述》、杨旺生《〈野叟曝言〉辟佛斥道思想论》(8)中有具体论列,不赘述。凡此亦足以说明,无论家族抑或自身,夏敬渠与晚明清初的实学思潮,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在夏敬渠的长篇巨制《野叟曝言》的创作中,其所接受晚明清初实学思想的影响,同样非常显著。就某种程度而言,我们甚至可以如是说:小说《野叟曝言》,正是以文学形象,具体演绎着作者的实学理想。
光绪八年(1882)龙溪赏奇室主人撰《野叟曝言序》中,评价其书曰:“其书下蟠上际,旁烛无垠。其论性理之微,虽周、程、张、朱并世而生,亦当分一席以居之,以共捍陆氏明心之说。其论用兵之奥,虽孙吴复起,亦当卷旗解甲,肃立坛下,听其指挥。其论医学,虽与黄帝岐伯分庭抗礼,亦不为过,彼世之夸三折肱者,咸望尘而却步矣。其论算学,虽《周髀》、《九章》,亦或前席请益,彼僧一行辈,方兹褊矣。其论诗学,虽青莲、子美,咸愿把臂入林,至李杜以下馀子,碌碌不足数也。然此特其显焉者也。其书更以崇正辟邪为己任,不特佛老之大悖乎圣人者,不惜大声疾呼,以冀挽狂澜于既倒,即于儒术之中,有稍拂乎圣人者,亦必反复指陈,务使孔孟之道皎然与日月争光,不使纤尘得以蒙蔽。洵堪为圣学之功臣、尼山之肖子,又乌得以章回小说轻之哉?”光绪七年(辛巳)刊本《野叟曝言·凡例》中亦云:“作是书者抱负不凡,未得黼黻皇朝,至老经猷莫展,故成此一百五十馀回洋洋洒洒文字,题名曰《野叟曝言》,亦自谓野老无事,曝日清谈耳”;“是书之叙事说理,谈经论文,教孝劝忠,运筹决策,艺之兵、诗、医、算,情之喜、怒、哀、惧,讲道学,辟邪说,描春态,纵谐谑,无一不臻顶壁一层。至文法之设想,布局映伏钩绾,犹其馀事。为古今说部所不能仿佛,诚不愧第一奇书之目”。序及凡例,其评价间或失之夸张,但其对该书中内容的概括,却均能中的,都讲出了小说中最本质核心的内容部分。
在《野叟曝言》中,文素臣被称为“道学先生”,“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极有血性的真儒……他平生有一段大本领,是止崇正学,不信异端”(第一回)。就在首回,素臣的叔叔何如,知道侄儿将有壮游远行之举,约同好为他饯行,各言其志。素臣述其志向:“慨自秦汉以来,佛老之流祸几千百年矣。韩公《原道》,虽有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之说,而托诸空言,虽切何补?设使得时而驾,遇一德之君,措千秋之业,要扫除二氏,独尊圣经,将吏部这一篇亘古不磨的文章,实实见诸行事,天下之民复归于四,天下之教复归于一,使数千百年蟠结之大害,如距斯脱,此则弟之梦想,而不敢妄冀者也。”小说中文素臣的一生,都在为实现这一理想不懈奋斗努力。小说第一百三十六回,宪宗驾崩后,孝宗登基,文素臣终于有了践行自己理想与志向的机会,详细拟订灭佛条款,与同道马负图慎重商定后,动用国家机器,颁行海内,不仅消灭国中佛道二教,又出征降伏西域各国,铲除佛教(第一百三十七回),“除灭佛老,昌明圣学,一切长生、白莲、无为、灯络、糍糰等教,皆如爝火,不扑自灭”(第一百四十七回),建下了“千古无伦”之功(一百五十四回)。文素臣的母亲水夫人,也竟是一个理学家的化身,“贤孝慈惠,经学湛深,理解精透,是一女中大儒”(第一回)。书中多次写到水夫人讲道学。第四十回,素臣直言逆鳞,被绑出午门,候旨处斩,消息传到家中,一片悲伤,水夫人知道,却显得格外镇定。鸾吹、素娥不解而问,水夫人道:“喜怒哀乐四者,情也。而有裁制此情者,是以皆发中节;若徇私情忘天理,则不中其节矣……为父母者,与其有子为奸臣,为佞臣,何如有子为忠臣,为直臣?既欲其忠且直,而又怕其受忠直之祸,天下无此两术矣!”水夫人在家,可谓讲坛常开,与媳妇丫环,大谈理学;其后来进京,则入宫中为太皇太后、皇后妃嫔、长公主、公主、郡主讲书,“听者俱目悚神惊,心悦诚服”(第一百二十六回)。
文素臣的才能,书中谓:“吟遍江山、胸罗星斗。……挥毫作赋,则颉颃相如;抵掌谈兵,则伯仲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龙,凛然若将陨谷;旁通历数,下视一行;间涉岐黄,肩随仲景”。少年便立志“欲为圣贤”,“十岁即工诗古,涉猎史子百家。十八岁游庠后,益事博览,精通数学,兼及岐黄、历算、韬略诸书。性恶佛老,遇佞二氏者,必力折之”(第一回)。文素臣最得意的,即其“生平有四件事,略有所长,欲与同志切磋,学成时传之其人”(第八回)。果然,后来这四学分别传之四妾:算学传之于刘璇姑,医学传之于沈素娥,兵法传之于木难儿,诗学传之于任湘灵。其自身百折不挠,斗恶僧、权奸、逆藩、蛮酋……历经九死一生,“征南、卫宫、诛藩、救劫、迎銮、靖虏、平浙、剿倭”,立下了旷古无匹的“八案首功”,朝廷认为:“周称尚父,鲁称尼父,齐称仲父。先生即逊于孔子,而功高尚父,远出仲父之上”,于是赐素臣号“素父”,“诏表赞拜皆不名,食禄吴江县,田赋岁禄如故。加封三代祖考为镇国公,妣为镇国太夫人;晋母水氏号宣城镇国太夫人”(第一百十九回),享尽各种荣禄。
蒋瑞藻《小说考证》卷八引所谓《花朝生笔记》云:
《野叟曝言》一书,相传为康熙时江阴缪某所撰。缪某有才学,颇自负,而终身不得志,晚乃为此书以抒愤……会纯庙南巡,缪乃缮写一部,装潢精美,外加以袱,将于迎銮时进呈,冀博宸赏。缪之女,颇通文墨,且明慧晓世事,知此书进呈,必釀巨祸,又度其父性坚执,不可劝止,乃与父门人某谋,密用白纸装订一部,式与原书等,即置诸袱中,而匿原书于他处。迨缪将迎銮,启袱出书,重加检阅,则书犹是而已无一字矣。缪哭失声,以为是殆见忌于造物,故书遽羽化去也。女徐劝之曰:“既为造物所忌,似不进呈亦佳。今天子性猜忌,父书又多不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近代以文字罹法网者,翁独不闻之乎?”缪无如何,郁郁而罢。(9)(www.daowen.com)
《清稗类钞》、《澄江旧话》等也有类似记载,可知这是旧时一个流传颇广的说法。此“缪某”为“夏某”之误,无须赘说;夏敬渠也确曾有进书之想,但其欲进者,是他的史学著作《纲目举正》,而非小说《野叟曝言》,此在其《自拟进〈纲目举正〉表》中有具体交代:“臣所著《举正》一书,虽兼正诸说,不止专攻《周礼发明》、张时泰《广义》”,“欲举《纲目》中不正之论而悉正之”,“伏乞敕付史馆考校议覆”。而之所以有这么一个的附会,毫无疑问,是因为该作品刻意地炫学,迫不及待地展示,殚精竭虑地推销自我,给人传递了虚假的信息,造成了一种错觉,这是人们会产生如此附会的根本原因。
通观《野叟曝言》一书所叙写的故事,其主人公文素臣的崇理学,排佛老,斗权奸、阉竖、藩王,不拘一格延揽人才,赈灾救荒,种种举措,以及他的诗、医、兵、算等,皆可称之为实际有用之学,作者对此等内容的张扬,亦如同晚明清初实学家们对实学思想的提倡。
步近智先生在《略论我国古代实学思想的兴起和发展》一文中指出:“自康熙晚期以来,在思想文化领域采取了高压和怀柔相结合的两手政策,不断制造文字狱,对知识分子进行杀害和加以各种思想禁锢,以消除反封建的‘异端’思想和反清的民族意识。于是,实学思潮便由明清之际的高涨很快转向低沉。知识界出现了脱离现实倾向,陷入乾嘉汉学的繁琐训诂考据之中。”(10)《野叟曝言》的创作,据王琼玲女士《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年谱》考证,大约始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作者六十三岁时,应该在乾隆三十七年(1772),最迟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前完成(11)。《野叟曝言》的创作时间,正处在实学思潮趋于消沉之后,繁琐的考据之学兴起的伊始。从这一点,我们已经不难看出其中的“炫学”——其所张扬的“实学”的积极意义了。当然,文学不同于议论之文,它的张扬实学,应该是寄寓在具体的形象之中,而其长篇累牍之“炫学”说理,自然有悖于文学创作的规律。
在《炫学小说的产生与古代小说观念》(12)文中,我曾经指出,炫学小说的产生,直接与中国古代那种十分庞杂、缺乏科学界定的“大小说”观念有关,也是小说观念滞后于创作的一种表现。这是就炫学小说的总体创作情况而言。由如上所论,我们还可以知道,具体到炫学小说每一部具体的作品,又有其各自特殊的情况,即如夏敬渠的创作《野叟曝言》,一方面,固然是“大小说”观念的作祟,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因为作者受了晚明清初实学思潮的影响,欲通过其小说创作来反映他的实学思想理想所使然。
总而言之,夏敬渠《野叟曝言》的创作,与他接受晚明清初实学思潮,尤其是东林学派的思想影响有关。在内容上,他所炫耀的那些属于“实学”的学问,在实学思潮走向低迷的时代,有它积极进步的意义;而大段的议论,非文学的文字阑入小说,不符合文学创作的规律,毋庸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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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孙楷第《沧州后集》页238,中华书局1985年第一版。
(2) 郑振铎《郑振铎古典文学论文集》页468,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二版。
(3) 步近智、张安奇《好学集》页275,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
(4) 赵景深《中国小说丛考》,齐鲁书社1980年版。
(5) 王琼玲《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年谱》,台湾学生书局2005年版。
(6) 王琼玲《夏敬渠与野叟曝言考论》,台湾学生书局2005年版。
(7) 王琼玲《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年谱》。
(8) 杨旺生《夏敬渠与〈野叟曝言〉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9) 蒋瑞藻《小说考证》页239,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10) 步近智、张安奇《好学集》。
(11) 王琼玲《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年谱》。
(12) 冯保善《炫学小说的产生与古代小说观念》,《社会科学研究》199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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