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深刻认识到八股科举、功名富贵对一代读书人心灵的戕害,在他的《儒林外史》中,“如神禹铸鼎”(1)般展示了这一灵魂被扭曲、人格遭扭变、面目可憎、言行可恶的文人群体,并予以尖锐犀利的讽刺批判。但“作者之意为醒世计,非为骂世也”(2),又如1935年上海世界书局刊印本《儒林外史·本书特点》中说:“是书在批判举业之外,又能展示人一种做人的新途径,在社会中建立了一个新的心理:虚浮的富贵不足贵,所足贵的乃为健全的人格;八股时文不足贵,所足贵的,乃为真实学问。”吴敬梓清醒地看到,是时代风气,是统治阶级的取士政策,导致了这一代读书人的悲剧,而不能简单归咎于个人。于是,在愍其不幸的同时,希望为一代读书人寻找新的出路,疗治其病态,便成了作者创作此书的真正动机。通过正面人物的描写及其健全人格的不同类型设计,试图为一代悲剧的文人树立典范、明示方向,进而治其痼疾,实为吴敬梓《儒林外史》创作的最终目的。在作品中,吴敬梓先后设计了三种不同的理想人格范型:古代高隐、真儒、市井奇人,三种类型表现了作者理想人格探索的三级跳,反映了作者探索的艰难与探索者匡世的执著。
《儒林外史》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塑造了高隐王冕形象,是为作者理想人格的第一种范型。关于王冕,元人徐显、明初宋濂、清初朱彝尊都为他写过传记。与传记比较,《儒林外史》的改动之处主要有三点:一、传中说,王冕的童年,父命放牛,常偷偷入村学堂中听书,而忘其牛,因此为父所挞,小说改为童年丧父,并突出其侍母大孝;二、传中说,王冕擅画梅花,小说改为画荷花,此与小说中增加的写他仿屈原衣冠一起,有强调他不与污浊之世同流合污的意思;三、传中说,朱元璋曾闻名而授其咨议参军,未做而亡,小说改为“逃往会稽山中”,隐居不愿做官。
《儒林外史》中的王冕,不压抑个性,重自然,讲孝道,富才情,有学问。
王冕七岁上死了父亲,靠着母亲做些针指,供他到村学堂里读书。十岁的时候,母亲说生计艰难,让他到隔壁秦老家放牛。他善体母意,说:“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着,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在秦老家,遇到“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每日早上的点心钱,省下来,一两个月,偷空到村学堂里,在闯学堂的书贩那里,买几本旧书看。这天在湖边放牛,骤雨初歇,见“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顿时有人在画中之感,产生了画荷花的冲动。自此,攒下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几个月之后,居然画的“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就像是湖里长的”。乡里开始有人拿钱来买,他得了钱,就买些好东西孝敬母亲。画名越来越大,到了十七八岁,不去秦家放牛了,每天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他不求官爵,不交往应酬,终日闭门读书。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花明柳媚的时节,乘一辆牛车,载了母亲,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湖边,到处玩耍。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也不放在意下。
王冕为人嵚崎磊落,不求官爵,不贪功名,不畏惧官府,不攀附权贵。因为画荷花出了名,权贵危素从画中看出作者“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有了结识他的念头,让时知县前往约请。时知县揣度,王冕闻听危素相约,“自然喜出望外了”,便让翟卖办去催请,讵料王冕托病不见;时知县“屈尊俯就”,亲自去请,王冕又避走他处。善良的秦老觉得王冕“太执意”,王冕说出一番道理:“时知县倚着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相与他?”此后,朱元璋专程到诸暨县拜访他,恭敬备致,请教得天下的道理,王冕指陈“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朱元璋建国,传说朝廷行文浙江布政司,要征聘他出去做官,王冕闻知,“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隐居不出,直至病死。
吴敬梓将王冕形象放在隐括全书的第一回中来写,重要意义自不待言。这样一个理想人格范型,对于被功名富贵扭曲了人性的士林阶层,毫无疑问,具有典范意义。但客观讲,王冕形象过于高洁空灵,孔子云:“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作者也深感在现实中,这样的人物实难以存在,恰如卧闲草堂在该回回末总评中所说:“盖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原有一种不食烟火之人,难与世间人同其嗜好耳。”如此,作者希望用来匡世的苦心,便难于奏效,于是,也只能将他放在隐括全文的楔子里。正文中,作者则倾力塑造了几个生活在现实中,食人间烟火,又具有理想人格的人物典型,以期对匡救士林灾厄有一种切实的作用。
所谓“真儒”,用闲斋老人《序》中的说法,即“终乃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者。虞育德、庄绍光、杜少卿、迟衡山四位堪称“中流砥柱”的“真儒”,有这样一些共同的人格内涵。
其一,淡泊于功名富贵。杜少卿“不喜欢人在他跟前说人做官,说人有钱”。高翰林贬斥他“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讥笑他不肯与官场中人结交,确是如此。王知县想结识他,汪盐商宴请知县,请他作陪,他说:“王家这一宗灰堆里的进士,他拜我做老师,我还不要,我会他怎的?”安徽巡抚李大人推荐他参加博学鸿儒考试,他装病辞聘。妻子不解,他说:“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玩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庄绍光奉旨入京,“九卿六部的官,无一个不来拜望请教”,他不以为喜,反倒“会的不耐烦”;权倾朝野的大学士太保公欲“收之门墙”,揽为自己的势力,他断然回绝:“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况太保公屡主礼闱,翰苑门生不知多少,何取晚生这一个野人?这就不敢领教了。”辞官归来途中,盐院、盐道、分司、府县官纷纷拜会,弄得他心烦,命作速开船。回到南京后,为避免地方官绅打搅,索性搬入玄武湖洲中居住,竟不会客。虞育德“也不耐烦做时文”。他读考卷,应秀才考试,是听了祁太公的劝谏,“进个学,馆也好坐些”;考进士,填写年龄,别人虚报,他实填,皇帝说他年老,未能补翰林,任命为南京国子监博士,一个穷教官,他不觉得烦恼,反生“欢喜心”,说:“南京好地方,有山有水,又和我家乡相近。我此番去,把妻儿老小接在一处,团着,强如做个穷翰林。”教官任满,进京述职,他向杜少卿说:“我不瞒你说,我本赤贫之士,在南京来做了六七年博士,每年积几两俸金,只挣了三十担米的一块田。我此番去,或是部郎,或是州县,我多则做三年,少则做两年,再积些俸银,添得二十担米,每年养着我夫妻两个不得饿死,就罢了。子孙们的事,我也不去管他。现今小儿读书之馀,我教他学个医,可以糊口。我要做这官怎的?”杜少卿赞他:“这人大是不同,不但无学博气,尤其无进士气。他襟怀冲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节一流人物。”余特闻之叹赏:“难进易退,真乃天怀淡定之君子。”迟衡山身为塾学教师,不肯合污同流于世俗,称“举业二字原是无凭的”,又称“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若是两样都要讲,弄到后来,一样也做不成”。衡山不仅对翰林、中书、御史之流决不苟合,从他的言行中,丝毫见不出他歆羡功名富贵的俗念与阿附权贵的卑行。
其二,文章道德,俱称楷模。杜少卿,娄焕文说他“品行、文章,是当今第一人”。少卿讲孝道,敬父执,尊重下人。堂兄杜慎卿嘲讽他:“我这兄弟有个毛病,但凡说是见过他家老太爷的,就是一条狗也是敬重的。”他对父执韦四太爷礼敬有加;对家人娄焕文侍医问药,为他送葬吊丧,赠银哭祭,镇上人都夸:“天长杜府厚道。”他不阿附官宦,但在他曾经拒绝结识的王知县坏了官,摘了印,被新官赶出衙门,无人肯借房子给他住的时候,又主动提出借自家花园给他。在学问上,他著《诗说》,解《诗经》,论朱注,卓见大胆,新人耳目。庄绍光,“十一二岁就会做一篇七千字的赋,天下皆闻。此时已将及四十岁,名满一时”。收藏家卢信侯立志收藏“本朝名人的文集”,将他列入其中。庄绍光论学问:“读书一事,要由博而返之约,总以心得为主。”精辟绝妙。他对古礼古乐也深有研究,迟衡山所订的泰伯祠礼乐稿,呈他指正,他用了一天时间,便将所行的礼乐商订得端端正正。他还有经济之才,陛见时所进教养十策,嘉靖帝赞其“学问渊博”,太保公也不得不承认他“果有出群之才”。迟衡山,其论讲功名与做学问,以及对八股举业的评价,俱见卓识。又精于礼乐,泰伯祠大祭所用古礼古乐,都由他制订。虞育德,十四岁即为祁太公请了去教自己的儿子。他学诗古文词,学地理、算命,俱有讲究。在山东巡抚衙门,幕僚同事尤滋钦佩他“文章品行,就愿拜为弟子”。
其三,为人真诚,富有才情。杜少卿,虞育德赞他“是个极有才情的人”。少卿与妻子携手游赏清凉山,笃于夫妻之情;相与女诗人沈琼枝,重其人格,表现了超越尘俗观念,不拘泥男尊女卑的陋见。他的诗文创作,如虞育德评价:“他的才名,是人人知道的,做出来的诗文,人无有不服。”庄绍光,他以“奉旨召我,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因而入京陛见;因天子问他“教养之事,何者为先”,而“把教养的事,细细做了十策”;因朝廷昏庸,小人当道,在应召未行之前,已有了“我就回来”的想法;在进十策的同时,“又写了一道‘恳求恩赐还山’的本”。其为人真诚坦荡,对自己不愿做的事,即便是太保公,也径加拒绝;对自己不同意的看法,并不隐瞒,如对功名利禄之徒萧柏泉的恭维,他当面讥讽:“征辟大典,怎么说不屑?若说抡元,来科一定是长兄。小弟坚卧烟霞,静听好音。”虞育德,无一点矫情,为人真诚,学算命,学看坟,读考卷、应秀才考试,都是为了吃饭谋生,一方面认真去做,另一方面也不隐讳初衷。举进士之前,遇朝廷求贤,尤滋建议他让康巡抚举荐,说:“老师就是不愿,等他荐到皇上面前去,老师或是见皇上,或是不见皇上,辞了官爵回来,更见得老师高处。”虞育德说:“我又求他荐我,荐我到皇上面前,我又辞了官不做,这便求他荐不是真心;辞官又不是真心,这叫做甚么?”他任国子监博士,有监生建议:“荒春头上,老师该做个生日,收他几分礼过春天。”他极力反对:“我生日是八月,此时如何做得!”监生说:“这个不妨。二月做了,八月可以又做。”虞博士道:“岂有此理!这就是笑话了!”一个“真”字,在虞育德身上,得到了非常集中的体现。
其四,侠义助人。杜少卿,韦四太爷赞他:“少卿是个豪杰。”迟衡山首次与少卿见面说道:“是少卿?先生是海内英豪,千秋快士!”季苇萧与少卿初次见面说:“少卿天下豪士,英气逼人。”郭孝子说:“少卿先生豪杰,天下共闻。”其堂兄杜慎卿讥讽他:“伯父去世之后,他不上一万两银子家私,他是个呆子,自己就像十几万的……又最好做大老官。听见人向他说些苦,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书中写,有一次,他卖田得银一千二百两,赠仆人娄太爷的孙子一百两,给看祠堂的黄大五十两,为臧荼补廪交三百两,替张俊民的儿子冒籍考试纳银一百二十两,给鲍廷玺一百两办戏班,后又拿出一百几十两为娄太爷送葬,此可见他“平居豪举”之一斑。落入困顿后,郭孝子来访,还寻出衣服,当了四两银子相赠。迟衡山,身为塾学教师,生活并不宽裕,为推行古礼古乐,“助一助政教”,“成就些人才”,捐出历年坐馆节俭下来的二百两薪水。庄绍光,辞官出京途中,为一对素昧平生、冻馁而死的老夫妻出资买棺、买地、雇人送葬。虞育德,为救投水贫农,将自己用以养生的十二两银子分赠四两;为解决杜少卿生活问题,将别人以八十两银子托他代做碑文的差事,转让少卿;其表侄拆了他老家的房子变卖,他非但没有责备,还赠三四十两银子让他租房;为管家娶妻,而当管家嫌跟着他清淡,欲要离去时,他既赠银子,又荐他到知县衙门做长随。
无论是王冕一类的古代高隐型,还是杜少卿、迟衡山、庄绍光、虞育德一类的真儒型,在其人格内涵中,有相当成分,是传统理想人格思想的承续,如独立人格,高尚其志,修身立德,博学多思,重节操,重品行等,但《儒林外史》又有新变,它的讲豪侠自非儒家体系,强调“真”的品格,更是晚明以来新社会思潮的反映。封建末世,伪诈日盛,诚如晚明另类思想家李赞所说:“人益鄙而风益下矣!无怪其流弊乃至于今日,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李贽《续焚书·三教归儒说》)针对此,在晚明思想界,兴起主情尚真的思潮,大力提倡“真”,主张做人、从政、治学、为文,都应该贯穿“真”字。吴敬梓正是继承了这一进步思潮,并在其塑造的正面人物身上,加以表现,成为其理想人格内涵中一个主要成分。
作者拯救士林沉沦的动机是十分强烈的,尽管睁开眼来,充斥满目的是浇薄的世俗,堕落的士风,周围的气氛让他心寒胆战,但他探索读书人出路,寻求理想人格的决心,并未动摇,如《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中所写:“话说万历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渐渐销磨尽了……那知市井中间,又出了几个奇人。”
曾几何时,“真儒”们用来大兴古礼古乐的泰伯祠,已经是“屋山头到了半边”,“两扇大门倒了一扇”,“大殿上的槅子都没了”,“五间楼直桶桶的,楼板都没有一块”,丹墀里生满野草野菜,而“多少有钱的,拿着整千的银子去起盖僧房道院,那一个肯来修理圣贤的祠宇”!世风浇薄,人情势利,不再有人讲究品行学问,士子乡绅热衷的话题,无非是功名富贵,作者不由得黯然神伤,“伤感起来”。对士林社会,作者似乎彻底失望了。他期望从士林中找寻理想人格范型来疗治士林病态的设想,最终幻灭了。将目光转移到市井,作者在那里依稀见到了一缕光亮。(www.daowen.com)
“风流云散,贤豪才色总成空;薪尽火传,工匠市廛都有韵”。在真儒辈风流云散,以及作者企图用“真儒”人格来拯救士林风气的理想幻灭后,再寄希望于市井中人,以“市井人物”来继承真儒精神,来挽救沉沦的士林,成了作者又一个新的探索。作品第五十五回《添四客述往思来,弹一曲高山流水》,描些的四个市井奇人,正寄寓了作者的这一探索思想。
四奇人具有一些共同的内涵,都生存在市井社会,有鲜明的个性、独立的人格,不讲究功名富贵,热爱自由,自食其力,不依附于别人,在琴、棋、书、画“四艺”之中,擅有其一,有精神文化追求。
擅长书法的季遐年,从小无家无业,在寺院里安身。“他的字写的最好,却又不肯学古人的法帖,只是自己创出来的格调,由着笔性写了去”。他用的笔,“都是那人家用坏了不要的,他才用”。他写字,首先是极其认真,“人要请他写字时,他三日前就要斋戒一日,第二日磨一天的墨,却又不许别人替磨。就是写个十四字的对联,也要用墨半碗”。其次须是“他情愿,他才高兴。他若不情愿时,任你王侯将相,大捧的银子送他,他正眼儿也不看”。一次,施御史的孙子叫小厮来请他写字,他到了施家,施御史的孙子刚走出屏风,被他迎着脸大骂:“你是何等之人,敢来叫我写字!我又不贪你的钱,又不慕你的势,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叫我写起字来!”一顿大嚷大叫,把施乡绅骂的闭口无言。他为人“不修边幅,穿着一件稀烂的直裰,着一双破不过的蒲鞋”;非常自尊,大雪的日子,到朋友家,一双稀烂的蒲鞋,踹了人家一书房的滋泥,朋友委婉建议他换双鞋子,他竟恼了,并不作别,走出大门,嚷道:“你家甚么要紧的地方?我这双鞋就不可以坐在你家?我坐在你家,还要算抬举你!我都希罕你的鞋穿?”一直走回了天界寺。不喜欢积累财富,“每日写了字,得了人家的笔资,自家吃了饭,剩下的钱就不要了,随便不相识的穷人,就送了他”。
擅长下棋的王太,以卖火纸筒子为业。从小儿就喜欢下围棋。一次,在乌龙潭,见人称“国手”的马、卞二先生下棋,便挤上去,“小厮们看见他穿的褴褛,推推搡搡不许他上前”。在主人的允许下,看了一会,便“嘻嘻的笑”。“国手”让他对弈,他“也不推辞”。下了几着,马“国手”已觉得“他出手不同”;半局之后,不得不起身服输。众人大惊,要拉他吃酒,他毫不隐瞒下棋之后自己心中的快活,与对“国手”棋艺的蔑视,说道:“天下那里还有个快活似杀矢棋的事!我杀过矢棋,心里快活极了,那里还吃的下酒!”说罢,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就去了。
画画的盖宽,曾经是富家出身,家里曾经“开着当铺,又有田地,又有洲场”。他爱才如命,嫌亲戚本家有钱的人俗气,不与他们交往。同一些喜爱作诗、画画的人在一起,留他们“吃酒吃饭,说也有,笑也有”。遇到他们缺钱,便“几百几十拿与人用”。逐渐落入困顿,妻子也死了,“带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在一个僻净巷内,寻了两间房子开茶馆”。清早起来,自己生火,烧着水,依旧坐在柜台里看诗、画画。各样的东西变卖尽了,只有几本心爱的古书不肯卖。后来,有人家出一年八两银子的束脩,聘他去做了塾师。
长于弹琴的荆元,五十多岁,在南京三山街开着一个裁缝铺,以做裁缝为职业。“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馀下来功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做诗”。熟人朋友问他,既要做“雅人”,为什么还要以做生意为业,他说:“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况且那些学校中的朋友,他们另有一番见识,怎肯和我们相与?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其中表达了这样几层意思:自己弹琴写诗,不是追求什么名分,是性情喜欢;做生意与读书识字并无矛盾;学校中人与自己志趣不同;他追求的是一种自由与自尊。
《儒林外史》中所写的这四位金陵市井中的奇人,应该也有根据。《国朝金陵诗征》卷四十九记载:南京西城有三老,梁魏今擅长下棋,天下之冠;吴官心擅长弹琴,曾在京城权贵家与同行较艺,被称为祖师;陶叟擅长吹箫。此三人被称为“清凉三隐”。该书卷二十二又记载,大约乾隆时期,布衣诗人吴亨(字荆园),擅长书法,做裁缝为业。生活在南京的吴敬梓,对于他们的故事,应该耳熟能详,这对他塑造四奇人形象,应当有所启迪。
吴敬梓在真儒辈风流云散后,又写了充满士人情调的四个市井奇人,耐人寻味。作者既绝望于士林理想人格的难寻,又企图为士林提供可资师范的理想人格范型,他从自己落入困顿,生活在下层的切身感受中,捕捉到在市井细民之中,并不乏具有健全人格的人。他们有一技之长,差堪维生,能够自食其力;无须寄生于他人,可以保全人格的完整。但理想的人格,除了独立的意志,健康的心态,还应当具有精神上的追求与一定的文化素养。况且,吴敬梓探索理想人格的初衷,原本是为了拯救士林的堕落沉迷,希望为病态的读书人开出疗治的药方,如此,在“四客”,四位生意人的身上,赋予其读书人的情调——琴、棋、书、画,读书做诗——铸造新的理想人格范型,便成为必然。
这种思想,从小说中有关文字,也可见其端倪。所谓“薪尽火传”,化用旧典“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庄子·养生主》),取意柴尽火传,物灭而精神得到承传延续。吴敬梓的意思是,真儒们虽然风流云散,其精神品格却得以延续继承。所谓“工匠市廛都有韵”,正昭示了,继承延续“真儒”们精神品格的人,不在士林,而在市廛;不为士人,而为“工匠”、“客人”。
《国朝金陵诗征》中的“清凉三隐”,终究不同于《儒林外史》中的“四客”。四客形象,毕竟还是吴敬梓心造的幻影,他们在现实中,依然难以存在。季遐年在寺院里安身,随堂吃斋;王太卖火纸筒子过活;盖宽最终就了一年仅八两银子束脩的馆;荆元为于老者弹琴,“弹了一会,忽作变徵之音,凄清宛转。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他们的处境与出路,同样令人堪忧。吴敬梓对此也有十分清醒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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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浴血生《小说丛话》。
(2) 清·黄安谨《儒林外史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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