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园叟晚逢仙女》为冯梦龙“三言”中名篇,并见《今古奇观》卷八。在当代,它不仅是首部被搬上荧屏的明代短篇小说,还曾入选中学语文教材。其影响可见一斑。
这篇名作究竟昭示了什么样的思想主旨?论者一般认为,它表现了对真善美的歌颂与对假丑恶的鞭挞,反映了善与恶、美与丑的斗争。其实,这只是抓住了作品客观意蕴的一个层面,而并非作品真正的主题内涵。我认为,要理解作品的主题,不仅要考虑它客观显示的某一层面的意义,更要结合其产生的时代背景与作者的思想实际,做全面地把握,这样,庶几能够把握其要义,触及到问题的实质。
明代中晚期,资本主义萌芽在古老的中国大地上孳生并有了较大发展。首先,在东南沿海、运河沿岸,出现了一批手工业作坊与经济原料作物生产及加工据点。其次,商贸活动日渐扩大,空前活跃。据明代隆、万年间张翰《松窗梦语》一书中记载,彼时商人行商的踪迹,北至塞外,南到两粤云贵,东至齐鲁闽越,西则巴蜀汉中。徽州商人黄汴编订《全国一统路途图记》,即详细介绍了当时全国各个大小商路。其三,海外贸易逐渐增加,如周起元序《东西洋考》中云:“我穆庙时,除贩夷之律,于是五方之贾,熙熙水国,刳艅艎,分市东西路,其捆载珍奇,故异物不足述,而所贸金钱,岁无虑数十万,公私并赖,其殆天子之南库也。”便记载了隆庆年间解除海禁后,海外贸易的空前盛况。
城市经济的蓬勃发展,专业市镇的大批涌现,为明代中晚期资本主义萌芽的又一表征。据万历《歙志·货殖》记载,当时名城“则大之而为两京、江浙闽广诸省(会),次之苏、松、淮、扬诸府,临清、济宁诸州,仪真、芜湖诸县,瓜州、景德诸镇”。就市镇言,仅苏州吴江县,便有震泽、平望、双杨、严墓、檀丘、梅堰、盛泽、黎里、八斥诸镇;它如常熟、上海、归安、乌程诸县,其下属市镇在当时也均负盛名,颇堪瞩目。
由于工商业的发展,城市的繁荣,市民阶层的扩大,社会结构的调整,社会风尚也发生了巨大变迁。所谓“出贾既多,土田不重,操赀交捷,起落不常”,“末富居多,本富尽少”(1),不仅表明了传统的农本商末观念的动摇,也揭示出商富农贫的社会现实。正由于这一客观现实的巨大反差,诱引了整个社会去“舍本逐末”,“锱铢共竞”。而在生活消费观念上,也一改崇俭尚朴而变为竞相奢侈、夸富斗艳。甚至有从理论上鼓吹奢靡,主张以高消费促动经济发展的。如明人陆楫《蒹葭堂稿》卷六中云:“论治者类欲禁奢,以为财节则民可与富也。噫!先正有言,天地生财,止有此数,彼有所损,则此有所益。吾未见奢之足以贫天下也。……吴越之易为生者,其大要在俗奢,市易之利,特因而济之耳,固不专恃乎此也。长民者因俗以为治,则上不劳而下不扰,欲徒禁奢可乎?呜乎,此可与智者道也。”(2)这既是对新的社会时尚与新型消费观念的张扬,也是对旧传统旧思想的理论宣战,它反映了新兴工商业者要求扩大商品市场的强烈愿望。
在思想领域,传统儒家思想对人心的维系力开始松弛,并出现了不谐和的变徵之音。弘治、正德年间,王阳明心学风靡一时。王阳明主张心即理,知行合一,提出致良知或曰致知格物,强劲冲击了明朝开国以来朱熹理学一统天下的局面,撼动了朱熹理学对社会的思想统治。而阳明心学摆脱传统束缚的理论精神及其强调本心,尊重个人思考的权威性,又直接开启了晚明泰州学派及追求个性解放思潮的先声。
在晚明哲学思潮中,泰州学派是极具影响力的一个学派。它发展了王阳明学说中的积极因素,并将其独立思考说更向前推进一步。其创始人王艮提出“愚夫愚妇,与知能行即是道”,“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3),不仅否定了宋儒所讲之道的神圣性,其肯定人欲即天理,更直接批判了存天理去人欲的理学禁欲主义程规。泰州学派王栋、王襞、林春、徐樾、赵贞吉、颜钧、何心隐、罗汝芳以及李贽等,其具体的理论主张容或有某些差别,但在肯定人性的先天不同,提倡个性,肯定人欲诸方面,则是其共同之处。在泰州学派中,相比较,又以李贽的思想更富挑战性、叛逆性,其影响也更为广泛。李贽提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4)。他又主张男女平等,反对禁欲,倡导真情,肯定私欲,这在思想界如狂涛巨澜,激起了强烈反响。其童心说,对晚明文艺思潮发生了直接影响。《童心说》(5)有云: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
其尚真诚,诋虚伪,贵独创,贬因袭,不仅涤荡了理学牢笼,也为独立人格、个性的建构培植、文学的进化,以及晚明尚情主义思潮的兴起,奠定了理论基础,作了理论张本。
从晚明文坛看,一批卓具影响的文学大家均与泰州学派发生过千丝万缕的关系,并接受了其思想学说的熏陶。如徐渭曾师从阳明大弟子季本,并与王畿交往;汤显祖受业于罗汝芳;公安三袁弟兄与李卓吾、焦竑交情甚深;冯梦龙则将卓吾学说“奉为蓍蔡”。由泰州学派的贵本心,倡个性,张扬真情,反对虚伪,顺衍出文学领域的主情主义。汤显祖《牡丹亭》对情的鼓吹早为人所熟知。冯梦龙选编《山歌》、《挂枝儿》,在《叙山歌》中明确宣称其宗旨在“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冯氏不仅纂辑《山歌》、《挂枝儿》展示民间真情之创作,编订《三言》颂美讴歌真情,又编纂《情史》具体说明他关于情的系统见解。其《情史序》堪称为主情论的总纲。其论及情的价值功用,序中作偈云:
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有情疏者亲,无情亲者疏。无情与有情,相去不可量。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推之众生相,俱作如是观。万物如散钱,一情为线索。散钱就索穿,天涯成眷属。若有贼害等,则自伤其情。如睹春花发,齐生欢喜意。盗贼必不作,奸宄必不起。佛亦何慈悲,圣亦何仁义。倒却情种子,天地亦混沌。无奈我情多,无奈人情少。愿得有情人,一齐来演法。
在冯梦龙看来,天地生万物,万物环环相生,生生不灭,均在于情;宇宙之大,其地水火风都为幻相,惟情不虚;情能使疏者亲近,使子孝父、臣忠君;能联缀万物;能消弥贼盗奸宄。失却情,天地甚至将浑沌不分。缘此,冯梦龙提出欲立情教教诲众生,其对情的鼓吹,可谓至于极矣。
由推崇真情,追求个性,倡导率性而行,其极致便是对痴、癖、癫、狂人格的宣扬。在晚明士人中,这一追求也几乎成为一种时尚。如陆采“性豪荡不羁,困于场屋,日夜与所善客剧饮歌呼”(6);屠隆纵情声色,放浪诗酒;何良俊纵于声色;张献翼更“刺取古人越礼任诞之事,排日分类,仿而行之。或紫衣挟伎,或徒跣行乞,邀游于通邑大都,(与张孝资)两人自为俦侣,或歌或哭”,甚至张孝资向献翼乞生祭,“孝资为尸,幼于率子弟衰麻环哭,上食设奠,孝资坐而飨之。翌日行卒哭礼,设妓乐,哭罢痛饮,谓之收泪。自是率以为常”(7);臧懋循“风流任诞,官南国子博士,每出必以棋局、蹴球系于车后”(8);徐渭“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甚而“以疑杀其继室”(9),潘之恒“留连曲中,征歌度曲,纵酒乞食,阳狂落魄以死”(10)。其癫狂怪谲,大抵如此。
而在晚明文学创作,尤其是小品文中,歌颂癫、狂、痴、癖,亦可说是常见的内容。他们称扬率性而行,更崇尚将心灵、智慧似注于物,与物同化,深得物趣的痴、癖性情。张岱《祁止祥癖》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他赞美痴癖,即在于其有真情,不虚伪,实质上这正是崇真尚情思潮的又一具体表现。田艺蘅《别花人》专述自己对花的痴癖:“余尝于花开日,大书粉牌,悬诸花间,曰:名花犹美人也,可玩而不可亵,可爱而不可折。撷叶一瓣者,是裂美人之裳也;掐花一痕者,是挠美人之肤也;拗花一枝者,是折美人之肱也;以酒喷花者,是唾美人之面也;以香触花者,是熏美人之目也;解衣对花,狼藉可厌者,是与美人裸裎相逐也。近而觑者谓之盲,屈而嗅者谓之鼻齆。语曰:宁逢恶犷,莫杀风景,谕而不省,誓不再请。呜呼!此虽戏词,无非怜芳菲而惜香艳耳。凡我同志,共守此约。”(11)此与《灌园叟晚逢仙女》异曲同工,其与花痴秋先的护花理论庶几仿佛,体现了相近的精神内核。
“今则痴人比比是矣”(12),正是在这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风尚中,古时痴癖者如顾恺之、米芾等,也受到了晚明士人的推崇追捧。如冯梦龙《古今谭概·痴绝部》“米颠事”,陈继儒《晚香堂集·米襄阳志林序》,即专述米芾的痴癖。但冯梦龙对于痴癖,同样并非不加区别地一味肯定颂扬,从其《古今谭概·痴绝部》中即可看出。他既肯定了陶渊明、方镕、韩愈的能得痴趣,赞许“苏州痴”为“一生大正经处”,推许米芾为“真痴”;另一方面,对所谓的嗔痴、骄痴、愚痴、贪痴等,则予以讥讽;于恶痴尤加贬斥,称其“畜生而已”。如其所说:“过则骄,不及则愚,是各有不受用处。若夫妒爱贪嗔,还以认真受诸苦恼。至痴而恶焉,则畜生而已矣。毋为鹅嚇,毋为螳怒,不望痴福,且违痴祸。”能得痴趣为“人天大受用处”,而痴又不仅于造福,且能为祸,可知痴亦有区别,并非一概都值得肯定。
《灌园叟晚逢仙女》正是在晚明这种主情崇癖的社会思潮中诞生的一篇颂扬痴情,讴歌花痴的一朵奇葩。作品中倾力塑造的花痴秋先,也便是一位能得痴趣的文学形象。这一形象,显然寄托了作者(包括冯梦龙)崇尚真情、赞美痴癖人格的精神理想。
按作品交代,“花痴”秋先,生活于宋仁宗年间,家住江南平江府东门外长乐村。妻子水氏亡故,身边又无儿女,孤身一人为生。农家出身,有几亩田地与一所草房。作为“花痴”,其对花的痴情表现在若干方面。秋先酷爱花木,更酷好养花。他偶然觅得异花,比拾得珍宝都觉欢喜。外出路上,逢着人家有树花儿,便再紧要的事也不顾,更不管花主人容许与否,陪着笑脸,捱进去赏玩;若是名花,自家中没有的,或虽曾有却已是开过的,更将正事撇在半边,依依不舍,永日忘归。或路上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无钱时,则脱去身上衣服去解当。
秋先不仅痴爱花木,其养护花木更见痴劲。为了专心植花,他撇弃了田业。其养花,每日晨起,扫净花底落叶,汲水逐一灌溉,到晚再浇一番。其花之将开,从半含到盛放,他终日陪侍,倦则以石为枕,卧在根旁。夏日日色烘烈,用棕拂蘸水沃之;月夜则连宵不寐;值狂风暴雨,即披蓑顶笠,周行花间巡查,有欹枝则以竹扶之,虽夜间也不忘巡视几番。花开之际,为防禽鸟啄食花蕊,他在空地置米谷饲喂,还对禽鸟祈祝,求其不啄花蕊。到花落凋谢时,他累日叹息,常至堕泪。因不舍那些落花,以棕拂轻轻拂来,置于盘中,时常观玩,直到干枯,装入净瓮。瓮满日,用茶酒浇奠,惨然若不忍释,然后亲捧其瓮,深埋长堤之下,谓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涤净,然后送入湖中,谓之浴花。
作品更通过秋先与恶少张委之间一场护花与毁花、爱花与残花的殊死斗争,通过鲜明对比,进一步渲染了花痴秋先对花的痴情爱意,及其舍生护花、视花如命的痴情。
宦家子弟张委,为人奸诈狡猾,诡谲残忍,恃其势力,专门欺邻吓舍,扎害良善,触着他的,风波立生,必要害得那人家破人亡方才罢手。一日,张委饮酒之后,吃得半酣光景,到村中闲走。经秋先花园门首,见篱上花枝鲜媚,四围树木繁翳,便欲进去游玩。当家人告知秋先并不肯让人观看时,他道:“别人或者不肯,难道我也是这般!”专横霸道的恶少没想到秋先竟把他“有名的张衙内”不当回事,直面拒绝。张委先是恶骂,继之拳脚相加,“向前叉开手,当胸一”,将秋先撞过半边,然后一齐涌进。
进入园中,并不具有审美细胞的粗俗恶少,先是登上湖石,攀枝嗅花;又在花园中摆上酒肴,猜拳行令,呼幺喝六,浊气熏花。面对强霸,秋先“骨笃了嘴,坐在一边”,目的也只是防止激怒恶少,以免其糟蹋花卉。
张委因见园中花木茂盛,遂起吞并占为己有之念。他问秋先“这园可卖”,并说卖了园,“你若没去处,一发连身归在我家”。秋先当即回绝道:“这园是老汉的性命,如何舍得卖?”张委恼羞成怒道:“放屁!你若再说句不卖,就写帖儿,送到县里去。”秋先只得盘算着暂将他支走,于是说道:“衙内总要买,也须从容一日,岂是一时急骤的事。”
临走,张委便要揣上湖石去采花。秋先扯住道:“衙内,这花虽是微物,但一年间不知费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不争折损了,深为可惜。况折去不过一二日就谢了,何苦作这样罪过?”恶少却喝道:“胡说!有甚罪过!你明日卖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尽了,与你何干!”秋先揪住张委,死也不放,道:“衙内便杀了老汉,这花决不与你摘的。”这时,众帮凶齐走上前乱摘,顷刻间摘了许多。秋先便以命相搏,如作品写到:“秋老心痛肉痛,骂道:‘你这班贼男女,无事登门将我欺负,要这性命何用!’赶向张委身边,撞个满怀。去得势猛,张委又多了几杯酒,把脚不住,翻筋斗跌倒。”张委因此恼羞成怒,赶上前打得个只蕊不留,撒作遍地,意犹未足,又向花中践踏一回。当下只气得秋先抢地呼天,满地乱滚。又不舍得这些残花,走向前将手去捡起来看,见践踏得凋残零落,尘垢沾污,心中凄惨,又哭道:“花啊!我一生爱护,从不曾损坏一瓣一叶,那知今日遭此大难!”
作品通过对张委横行霸道、肆意寻衅、狡诈凶残的渲染,以及对秋先由强忍愤怒、克制忍让,到怒火中烧,不可遏止,终于以命相搏的过程的逐层展示,刻画了秋先爱花如命、不畏强暴、舍身护花的斗争精神,而矛盾斗争的激化,则无疑更突出了秋先“护花使者”对花卉的痴情,以及花痴秋先的痴劲。
《情史·情报类》中说:“情而无报,天下谁劝于情哉!”秋先对花的痴情,也得到了回报,首先,如作品所写,在秋先的苦心经营下,其园圃繁花似锦,百花争艳,实为美之极致!其次,在花圃遭到摧残,秋先被诬受难之际,先由花神医花,妙手回春,让落花返枝,风光依旧;次由神道报应,大尹头晕不能终审,恶少及其帮凶受惩毕命;接着秋先出狱,得花神指授修道之法,终于得道飞升,被上帝封为护花使者。情而有报,虽人花异类,其报不爽,这也是冯梦龙情教观的具体衍绎。
作品之所以饱含深情,倾力塑造花痴秋先的形象,并给予热情的颂歌,在于它体现了如下蕴涵与意义:(www.daowen.com)
其一,客观对象的主观情感化、意志化,表现了作者的审美情趣,寄托了作者的情感理想。
从作品中的描写看,花既是秋先的生命,也是无声的精灵。秋先最恨人攀枝折朵,有一段议论,正表现了他的这一心态:“凡花一年止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又只占得数日。他熬过了三时的冷淡,才讨得这数日的风光。看他随风而舞,迎人而笑,如人正当得意之境,忽被摧残。巴此数日甚难,一朝折损甚易。花若能言,岂不嗟叹。……花一离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花若能言,岂不悲泣……手中折了一枝,树上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干,明年就少了此干。何如延其性命,年年岁岁,玩之无穷乎?还有未开之蕊,随花而去,此蕊竟槁灭枝头,与人之童夭何异。又有原非爱玩,趁兴攀折。既折之后,拣择好歹,逢人取讨,即便与之。或随路弃掷,略不顾惜。如人横祸枉死,无处申冤。花若能言,岂不痛恨!”
在几个拟人化的比喻中,花的精神已经昭然可见。而又以三个“花若能言”排比而出,在“岂不嗟叹”、“岂不悲泣”、“岂不痛恨”之中,无声的花的精灵更呼之欲出。正因为花有性情,为无声的精灵,秋先不仅将它视为自己的生命,也将自己的喜怒哀乐与花的荣枯遭际紧紧连在一起。一花将开,他不胜欢跃,或暖壶酒儿,或烹瓯茶儿,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他为花开而欢跃,为花落而堕泪,为花被折而伤心,为花遭摧残而愤怒。
在作者理想主义的笔下,花的精灵也尽显人性。如作品所写,在花神医救之下,落花返枝,其“见人来看,姿态愈艳,光彩倍生,如对人笑的一般”。又为了替秋先报仇,惩处恶少,花更在阵风吹拂下,变做一个个少女,并一改无声为有声,口出人言:“吾姊妹居此数十馀年,深蒙秋公珍重护惜。何意蓦遭狂奴俗气薰炽,毒手摧残,复又诬陷秋公,谋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曷不戮力击之!上报知己之恩,下雪摧残之耻,不亦可乎!”遂并力举袖扑打,终使恶少丧命。这更是用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以幻想的手段,使花的情感、意志、性灵,得到了直观的表现。
从秋先的痴情于花,与花共命运,同悲喜,沉醉忘我,作品表现了与世俗伪诈截然对立的赤诚真情,流露出了晚明士人崇尚的自然情韵。在这里,花不再只是“情人”,已与生命交融合为一体。
其二,在人与自然交融合一、物我不分的意象中,体现了晚明士人厌弃争竞,反对虚伪,追求自然本真,渴慕恬淡归朴的志趣。
M·C·卡冈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讲义》中曾说:“只有当人对自然的精神感知形成‘电路’时,只有把自然同人们的社会理想联在一起时,自然才能够燃烧起审美之光。中断这条‘电路’——自然在审美上熄灭,仍然保持自己全部的物质现象性,可是失去审美意义。”(13)晚明士人之所以对自然有着特别的审美,对自然美景有着特殊的感情,礼赞自然,正在于他们从大自然中感悟到了本真,从自然生机中感受到了鲜活跳脱的生命意蕴,在自然景观中捕捉到了他们向往倾慕的率真、本色、恬淡、自由等诸多理想人格内涵,从而与自然精神沟通,自然在他们的心目中,也便“燃烧起审美之光”。
晚明士人对自然的讴歌与亲合,有追求自然本真、反对理学虚伪,追求独立自由、反对理学禁锢的内涵,有以自然反对功名富贵异化的一面。同时,我们还应当看到它的另外一面,那就是面对社会结构调整、观念变迁,天下熙熙攘攘为利来往,锱铢共竞,金钱关系逐渐剥去温情脉脉的封建面纱,世人不仅为功名角逐,又为金钱财货而争竞,诗人们厌倦了,他们希望到自然中去寻求淡泊、宁静,求得心态的平衡。这从袁宏道的一段话中可以见出。其《瓶史》十“好事”云:“嵇康之锻也,武子之马也,陆羽之茶也,米颠之石也,倪云林之洁也,皆以癖而寄其磊傀俊逸之气也。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冯梦龙《古今谭概·痴绝部》中的一段话,同样体现了这一思想,其云:“虎头三绝,痴居一焉。痴不可乎?得斯趣者,人天大受用处也。碗大一片赤县神州,纵生塞满,原属假合。若复件件认真,争竞何已?故直须以痴趣破之。”此外,另有一层原因,即晚明士人在张扬真情、崇尚自然本真以与封建理学禁锢对阵中,新思潮遭受挫折、遏制,而由此产生苦闷、彷徨,到自然中寻求恬静,遁避现实中的高压有关。
其三,植艺花圃,又是创造美的工程。它不仅给世人营构了美的生活环境,又带来了美的享受与欣赏美的喜悦。
秋先谈到种花,曾说:“且说此花自芽生根,自根生本,强者为干,弱者为枝。一干一枝,不知养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开,供人清玩,有何不美,定要折他?”在他看来,鲜花不是为个别人摆设,而在供众人清玩观赏,所以他要人们爱护花木,而极力反对折损。而他自己,不仅在园中植花,还在湖岸之上养花植木,桃花绿柳间发,芙蓉莲花相映,渔人小舟,赏莲游客,画船箫鼓,泠泠歌声,欢音笑语,这是何等美的图画,而这一切又赖辛勤园丁的劳作。在这一点上,秋先的痴于树花,又具有了诗意的美。
综上所述,《灌园叟晚逢仙女》歌颂痴情的主题,体现了晚明社会崇尚痴癖思潮的精神要义;它所包蕴的具体内涵,在主流上是积极的,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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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原编第九册《凤宁徽》引《歙志风土论》。
(2) 明·陆楫《蒹葭堂稿》,明嘉靖四十五年刻本。
(3) 明·王艮《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一《语录》。
(4) 明·李贽《焚书》卷一《答邓石阳》,中华书局1975年版。
(5) 明·李贽《焚书》卷三。
(6) 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7) 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
(8) 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
(9) 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卷十九《徐文长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10) 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
(11) 明·田艺衡《留青日札》卷三十三。
(12) 明·冯梦龙《古今谭概·痴绝部三》。
(13) 转引自列·斯托洛维奇著,凌继尧译《审美价值的本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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