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玄奘取经与《西游记》:历史到神话的文化视阈研究

玄奘取经与《西游记》:历史到神话的文化视阈研究

时间:2023-11-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关于“取经故事”的嬗变与《西游记》的成书,一向为《西游记》研究中之热点,成果亦夥。然而,对于小说之本事——历史上的玄奘取经,这段历史史实与小说之关系,以及该史实在《西游记》成书过程中所具有的重要影响,人们却似乎并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而作为历史人物玄奘,他的西行印度取经,却与此有着根本的不同。玄奘取经从历史到神话的衍变,经历了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

玄奘取经与《西游记》:历史到神话的文化视阈研究

关于“取经故事”的嬗变与《西游记》的成书,一向为《西游记》研究中之热点,成果亦夥。然而,对于小说之本事——历史上的玄奘取经,这段历史史实与小说之关系,以及该史实在《西游记》成书过程中所具有的重要影响,人们却似乎并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本文拟就此略作探讨,作为引玉之砖,以期引起学人们对这一问题的重视。

《西游记》叙写的是唐朝初年僧人玄奘赴印度取经的故事,然小说中所写,与历史上的玄奘取经,已经有了本质的区别。取经故事在经历漫长的传播过程以后,到了集大成的《西游记》,已然呈现出全新的面貌,其与历史比,正可谓判若云泥。且以取经主人公玄奘为例,比较其与文学形象唐僧的异同,举其大端如次:

首先,从玄奘的出身来看。历史人物玄奘,俗性陈,本名袆,祖籍陈留(今属河南开封)。出生于洛州缑氏县游仙乡控鹤里凤凰谷陈村(今河南偃师市缑氏镇陈河村)。高祖陈湛,做过北魏清河太守;曾祖陈钦,曾官北魏上党太守、征东将军,封爵南阳郡开国公;祖父陈康,于北齐做过国子博士、国子司业、礼部侍郎,食邑河南。父亲陈慧,州郡举孝廉,授陈留、江陵县令,未久便辞职还乡,耕读课子。玄奘之母宋氏,乃曾官洛州长史的宋钦的女儿。这在封建时代,是一个典型的官僚读书世家。玄奘幼丧父母,由出家洛阳净土寺的二哥将其带至寺中。十三岁,朝廷下诏,在洛阳剃度二十七名僧人,主持选拔的大理寺卿郑善果“深嘉其志,又贤其器貌”(1),将其破格录用。

《西游记》中唐僧的出身,有《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一回文字写及:海州书生陈萼字光蕊,状元及第。为丞相殷开山家小姐温娇结彩楼抛绣球卜婿打中,招赘为婿。选江州知州,赴任途中遭劫。陈光蕊被抛尸江中。殷小姐身怀有孕,委屈跟随了强盗刘洪。刘洪冒名顶替到江州上任。未久,殷氏产下一男婴。在刘洪逼迫下,写血书一纸,将其父母姓名、跟脚原由备细开载;将其左脚一小指咬下,为日后验证;取贴身汗衫包裹,置之一木板上,推入江水中。男婴顺水流竟漂至金山寺脚下,为寺中长老法明和尚救起,取名江流,托人抚养。转眼江流儿长到一十八岁,长老命其削发修行,取法名曰玄奘。一偶然机会,玄奘知悉自己的身世,遵师父吩咐,来至江州,寻到母亲。又遵母命寻找到了婆婆;并带母亲的书信,找到外公殷丞相,带兵马来到了江州,刘洪被捕正法。陈光蕊得龙王救护未死,一家三代再得团圆。小说中人物唐僧的出身,离奇怪诞,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神话;而作为历史人物玄奘的出身,却是一个现实的故事,平淡朴实,真真切切。

其次,从取经的缘起来看。小说《西游记》里的唐僧之西天取经,一是因如来佛要传经给东土,这在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观音奉旨上长安》中写及;二是大唐朝廷举办超度法会的需要。唐僧的西行取经,充其量只是为帝王分忧,在如来佛与唐太宗中间,扮演了一个传经、取经的使者而已。其故事描写,显然是超现实的神话。而作为历史人物玄奘,他的西行印度取经,却与此有着根本的不同。在周游全国,遍从名师,读了大量佛教经籍后,玄奘疑惑益增。正如后来其上高昌王启中所说:

遗教东流,六百馀祀,腾、会振辉于吴、洛,谶、什钟美于秦、凉,不坠玄风,咸匡胜业。但远人来译,音训不同,去圣时遥,义类差舛,遂使双林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大乘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两道。纷纭争论,凡数百年。率土怀疑,莫有匠决。(2)

西行求取真经,解释当时中国佛教所存在的种种纷争及歧异,是玄奘西去印度取经的最根本原因。当时,中印度那烂陀寺僧人波颇,在长安兴善寺译经传法,此则为玄奘西行印度取经之次因。而先辈们早已开始的西天取经事业,则对于玄奘的西行,有着榜样的作用。历史上玄奘的取经缘起,完全是一种个人的自觉,既没有释迦牟尼传经东土的神话,也非为大唐朝廷举办法会的需要,而是一种发自伟大志向的私人行为;而为了这伟大的志向,在“有诏不许”的情况下,他甚至冒着触犯国法的危险。

第三,从玄奘的结局来看。小说《西游记》中写到,到了西天灵山以后,唐僧便已经脱胎换骨,不复是肉身凡胎。其返程,也就变得轻而易举,由金刚护送,使第二阵香风,便将一行四众送至东土,望见了长安(第一百回)。太宗皇帝差工部官在西安关外起建望经楼迎接,迎进京城,先为他举行了接风洗尘的国宴,次早到雁塔寺,请唐僧演讲真经。“长老捧几卷登台,方欲讽诵,忽闻得香风缭绕,半空中有八大金刚现身高叫道:‘诵经的,放下经卷,跟我回西去也。’这底下行者三人,连白马,平地而起。长老亦将经卷丢下,也从台上起于九霄,相随腾空而去”,随了金刚,到西天授职。唐僧授封旃檀功德佛,孙悟空授封斗战胜佛,猪八戒授封净坛使者,沙僧授封金身罗汉,白龙马授封八部天龙马。

历史人物玄奘,从贞观元年(627)八月离开长安西行,到贞观十五年(641)夏初,辞别印度戒日王与鸠摩罗王正式踏上归途,再到贞观十九年(645)正月,取经返回长安,前后十九个年头。从此直到辞世,又是十九年的时间,主要的工作便是从事佛经的翻译,这也成为他对于历史所做出的十分重要的贡献。唐高宗麟德元年(664),正月初九日,玄奘不慎跌跤,仅胫上些微皮伤,却因此一病不起。二月五日半夜去世,享年虚六十五岁。

从玄奘的故事到《西游记》小说,前者是历史,后者乃文学创作;前者属于历史史实之范畴,后者则成了神话故事,两者有天壤之别,本质的差异,是毋庸置疑的。

玄奘取经从历史到神话的衍变,经历了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对此演变过程,有关探讨已多,不复费词。令人感兴趣的,则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使得一个原本的历史故事,逐渐演变成为一个光怪陆离的神话。粗加归纳,大略有三:

首先,玄奘故事本身,就已经包孕了可供人们想象的巨大的空间,是其在后世逐渐“神话化”的根本土壤。

玄奘西行印度取经,前后十九个年头,穿越戈壁大漠,翻越高山雪岭,渡过激流大河,走出烟瘴荒林,逃脱盗匪劫掠,正是九死一生,挑战生命之极限,创造了生命的奇迹。且看数例:

在莫贺延碛,“长八百馀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3),玄奘孑然一身,迷道失水,寻野马泉不得,“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焦”(4),终于倒下,第五日夜半,凉风吹来,死而复生,赖识途老马侥幸找到泉水,走出了八百里的莫贺延碛。

过葱岭北隅之冰山,“其山险峭,峻极于天。自开辟以来,冰雪所聚,积而为凌,春夏不解,凝冱汗漫,与云连属,仰之皑然,莫睹其际。其凌峰摧落横路侧者,或高百尺,或广数丈,由是蹊径崎岖,登涉艰阻。加以风雪杂飞,虽复履重裘不免寒战。将欲眠食,复无燥处可停,唯知悬釜而炊,席冰而寝。七日之后方始出山,徒侣之中馁冻死者十有三四,牛马逾甚”(5)

在北印度波罗奢森林,遭遇劫匪,所带衣资劫掠一空,又被赶至一枯池中,欲集体杀戮。幸亏随行小和尚机灵,发现“池南岸有水穴,堪容人过,私告法师,即相与偷出”(6)

在中印度,往阿耶穆佉国之途中,在恒河上遭遇信奉突伽天神之劫匪,见到玄奘仪容伟丽,欲以之为牺牲祭祀天神,已经“治地设坛,和泥涂扫”,并将玄奘绑送上了祭坛,突遇天变,“黑风四起,折树飞沙,河流涌浪,船舫漂覆”,迷信的劫匪以为招致了天怨,才将玄奘放生(7)

往返行程五万馀里,环境之恶劣,非常人可以想象,对于玄奘能够到达印度,并安全返回,在当时的人们,自然觉得匪夷所思。如玄奘尚在瓜州将要穿越戈壁大漠之前,一胡人老者向他说:“西路险恶,沙河阻远,鬼魅热风,遇无免者。徒侣众多,犹数迷失,况师单独,如何可行?愿自料量,勿轻身命。”(8)在他穿过沙漠戈壁到高昌国的时候,高昌王麴文泰更是惊诧莫名:“弟子思量碛路艰阻,师能独来,甚为奇也。”甚至为他的这种行为与造化“流泪称叹不能已已”(9)。而在玄奘取经回到长安以后,太宗接见时也说:“但念彼山川阻远,方俗异心,怪师能达也。”(10)的确,玄奘创造了一个个生命的奇迹,与现代西方文学中所塑造的各种硬汉比,他称得上是硬汉中的硬汉,他所用生命谱写的故事,本身就已经是“神话”,所以,玄奘取经故事被民间“神话化”,实亦在情理之中。

其次,一个僧人的故事,取经的内容,宗教题材本身,先天就具有神秘的色彩和因素,这对于玄奘故事的演变为神话,也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

宗教一词,源于拉丁文“religare”。其有“联系”,即沟通神、人间关系的意义。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中说:宗教是对于“无限的东西的意识,就是说,宗教是而且只能是人对自己的本质——不是无限的、有止境的,而是无限的本质——的意识”(11)梁漱溟先生说:“宗教者,出世之谓也。方人类文化之萌,而宗教萌焉;方宗教之萌,而出世之倾向萌焉。人类之求生活倾向为正,为主,同时此出世倾向为反,为宾。一正一反,一主一宾,常相辅以维系生活而促进文化。”(12)宗教的性质,决定了神秘主义必然与其相伴而生。

作为宗教的一支,佛教自然不例外,同样具有神秘主义的特性。即以玄奘奉诏所著《大唐西域记》为例,其中就颇不乏所谓的前世今生、灵异神变故事。如有关释迦牟尼之降生神话、天生神力、神异之菩提树等文字,可见一斑。而作为一代高僧玄奘,其只身行程五万馀里,取经归来,在僧俗看来,自也有着不同凡俗的“神异”之处,即以史传性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而言,如卷十写玄奘的辞世,“至(正月)八日,有弟子高昌僧玄觉因向法师自陈所梦,见一浮屠端严高大,忽然崩倒,见已惊起,告法师。法师曰:‘非汝身事,此是吾灭谢之征。’”(13)又,“至十六日,如从梦觉,口云:‘吾眼前有白莲花,大于盘,鲜净可爱。’十七日,又梦见百千人,形容伟大,俱著锦衣,将诸绮绣及妙华珍宝,从法师所卧房室以次庄严遍翻经院内外,爰至院后山岭林木,悉竖幢旛,众彩间错,并奏音乐;门外又见无数宝辇,辇中香食美果色类百千,并非人中之物,各各擎来供养于法师”(14)。又,“至二月四日夜半,瞻病僧明藏禅师见有二人各长一丈许,共捧一白莲花如小车轮,华有三重,叶长尺馀,光净可爱,将至法师前。擎华人云:‘师从无始以来所有损恼有情诸有恶业,因今小疾并得消殄,应生欣庆。’法师顾视,合掌良久,遂以右手而自搘颐,次以左手申左上,舒足重累右胁而卧,暨乎属纩,竟不回转,不饮不食”(15)。而玄奘去世,传中说:“又慈恩寺僧明慧业行精苦,初中后夜念诵经行,无时懈废,于法师亡夜夜半后,旋绕佛堂行道,见北方有白虹四道从北亘南贯并宿,直至慈恩塔院,皎洁分明,心怪所以。即念往昔如来灭度,有白虹十二道从西方直贯太微,于是大圣迁化”(16)。这种种神异,自然成为日后在玄奘故事的传播过程中其向神话发展的根芽。

第三,玄奘取经故事的民间传播渠道,市民大众所具有的传奇志怪的审美嗜好,使得玄奘故事向神话转变,成为必然。

在中国古代,原本就有喜好奇异的传统,而奇异的取经故事受到民间的喜欢,实所必然。唐人变文中,有《唐太宗入冥记》残卷,是为有关取经缘起的内容最初进入说唱艺术。今所见及的说经话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一般认为是南宋时期于临安刊刻,不过,也有学者从诗话中二十八首诗的用韵,考证其属于晚唐五代西北方言之音韵系统,据以认为《诗话》当形成于晚唐五代之际(17)。至于在甘肃安西榆林及肃北所发现的西夏中叶的取经壁画,则足以说明,十一世纪末到十二世纪初的北宋时期,取经故事在西北地区的民间,已经相当风行。金院本《唐三藏》(已佚),宋元戏文《王母蟠桃会》、《陈光蕊江流和尚》,元杂剧《鬼子母揭钵记》、《唐三藏西天取经》、《二郎神醉射锁魔镜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杂剧》,明人《西游记杂剧》,以及元代《西游记平话》等,蜂拥而出,乐此不疲的以取经故事为内容的通俗文艺作品,在在说明,奇异的取经故事在民间,有着广泛的受众市场,受到了市民大众的由衷欢迎。

也正是在这民间传播的渠道中,取经故事很快地向神话方向衍变。保存在《太平广记》卷九十二“僧六”里的唐人李亢《独异志》佚文《玄奘》,颇堪注意:

沙门玄奘俗姓陈,偃师县人也。幼聪慧,有操行。唐武德初,往西域取经。行至罽宾国,道险,虎豹不可过。奘不知为计,乃锁房门而坐。至夕开门,见一老僧,头面疮痍,身体浓血。床上独坐,莫知来由。奘乃礼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经》一卷,令奘诵之,遂得山川平易,道路开辟,虎豹藏形,魔鬼潜迹。……初,奘将往西域,于灵岩寺见有松一树,奘立于庭,以手摩其枝曰:“吾西去求佛教,汝可西长;若吾归,即却东回,使吾弟子知之。”及去,其枝年年西指,约长数丈。一年忽东回,门人弟子曰:“教主归矣!”乃西迎之,奘果还。至今众谓此松为摩顶松。

从此条可以看出,取经故事在唐代,就已经开始了向神话转变的进程。

到了说经话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取经故事的“神话化”,已有了质的飞跃。西天取经的护法神“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白衣秀才诞生。白衣秀才“九度见黄河清”,八百岁时,偷吃西王母的仙桃,“被王母捉下,左胁判八百,右胁判三千铁棒,配在花果山紫云洞”;“历过世代万千,得知法师前生两回去西天取经,途中遇害”;随意可以出入天界;能够作法将主人家新妇变作一束青草,手中金环杖“变作一个夜叉,头点天,脚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蓝靛青,发似朱沙,口吐百丈火光”,降伏白虎精等,已经具有后世小说《西游记》中孙悟空形象的雏形。而玄奘的结局,也与小说《西游记》庶几仿佛:“十五日午时五刻,天宫降下采莲船,定光佛在云中正果。法师宣公不得迟迟,匆卒辞于皇帝。七人上船,望正西乘空上仙去也。九龙兴雾,十凤来迎,千鹤万祥,光明闪烁”。取经故事在这里已经转变成为神话。而以后的“西游记”戏曲、平话等,则是进一步丰富了取经故事神话的内容而已。

取经故事的流变,既直接决定了小说《西游记》的神话性质,还对其艺术形式、叙事观点,乃至于思想倾向等,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首先,民间传播的渠道,服务于市民大众的描写“取经”故事的各种文学艺术创作,奠定了小说《西游记》在形式上所具有的游戏色彩与诙谐风格的基础。

鲁迅说《西游记》“实出于游戏”(18),当代有学者也认为“《西游记》是一部游戏之作”(19)。的确,《西游记》中的游戏色彩,是十分明显的。然而,对于《西游记》里的游戏色彩、诙谐特色,却显然不能尽归之于吴承恩的“敏而多慧”、“复善谐剧”(20),事实上,取经故事在民间传播的过程中,便已经在相当程度上具有了这些特征。先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的例子。其中《过狮子林及树人国第五》一节,写玄奘一行来到树人国,随行小行者被人家作法,变作一头驴,吊在厅前,惹恼了猴行者,却将人家年方二八的新妇,变作一束青草,放在驴的嘴边,使主人惊恐认错。又《经过女人国处第十》,写一行来到女人国,女王要将他们留下:“起咨和尚,此是女人之国,都无丈夫。今日得睹僧行一来,奉为此中起造寺院,请师七人,就此住持。且缘合国女人,早起晚来,入寺烧香,闻经听法,种植善根;又且得见丈夫,夙世姻缘。不知和尚意旨如何?”玄奘拒绝,女王又说:“和尚师兄,岂不闻古人说:‘人过一生,不过两世。’便只住此中,为我作个国主,也甚好一段风流事!”再看《西游记平话》佚文,其中车迟国斗圣一段:先是唐僧与伯眼大仙比坐禅,伯眼的徒弟拔下一根头发,变作狗蚤,去咬唐僧,被孙悟空磕死;孙悟空则拔下一根毫毛,变做自己的替身,站在唐僧身边,真身来到金水河边,和将一块青泥,放在伯眼的鼻凹里,变做青母蝎,在其脊背上咬了一口,掉下禅床。接着比猜柜中物,皇后事先告知伯眼,是颗桃子,孙悟空变做焦苗虫,飞入柜中,吃得只剩下了桃核,告知唐僧,结果唐僧再赢。第三步,是孙悟空与鹿皮大仙比油锅里洗澡。孙悟空令山神、土地帮忙,让千里眼、顺风耳守着锅边,使鹿皮不能出来,化为一把烂骨头。而他自己,一个跟头跳进油锅,“变做五寸来大的胡孙,左边搭右边躲,右边搭左边去,百般搭不着”,就在大家都以为他死在了锅里之际,他突然跳了出来,叫:“大王有肥枣么?与我洗头。”最后是比割头。行者割了头又接上,伯眼割了头,正待要接,行者念动咒语,来了条大黑狗,将伯眼之首衔了去。这与《西游记》所写,几无二致。诙谐、滑稽,其实正是市民大众的性格;而取经故事的诙谐、滑稽色彩,最初也正由民间渠道所赋予。

其次,取经故事的民间传播渠道,也决定了其叙事观点上所采取的民间视角。(www.daowen.com)

关于《西游记》的主旨,“或云劝学,或云谈禅,或云讲道”(21),众说纷纭,种种不一。为什么会如此的歧见纷出,这固然有不同的读者各自不同的眼光之原因,更与其书本身的民间叙事,内容庞杂直接相关。《西游记》第七回写到,在镇压了孙悟空的大闹天宫之后,举办安天大会,“玉帝传旨,即着雷部众神,分头请三清、四御、五老、六司、七元、八极、九曜、十都、千真万胜,来此赴会,同谢佛恩。又命四大天师、九天仙女,大开玉京金阙、太玄宝宫、洞阳玉馆,请如来高座七宝灵台,调设各班坐位,安排龙肝凤髓,玉液蟠桃。不一时,那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五炁真君、五斗星君、三官四圣、九曜真君、左辅、右弼、天王、哪吒,玄虚一应灵通,对对旌旗,双双幡盖,都捧着明珠异宝,寿果奇花,向佛前拜献”。神仙谱系庞杂,儒、释、道合流,大抵为民间想象,故事亦民间想象里的故事。王学钧有《〈西游记〉与道教:世俗性叙事观点》一文,于此有独到阐释,可参看(22)

第三,取经主持人与实际主角的分离错位,一方面塑造了成功的典型,另方面却也不免喧宾夺主之讥。

玄奘作为西天取经的主角,这是历史的原本。随着取经故事的流变,猴行者介入,取经故事的主角,在其传奇色彩不断加强的同时,逐渐发生了转移。诚如论者所说:《西游记》的“故事情节虽然是写唐僧取经,实际上却是以孙悟空为主角,所以贯串取经首尾的其实是孙悟空。从孙悟空出世,为求长生而修道,以至学道成功而大闹天宫,招致被压在五行山下;到皈依佛门,愿修正果,保护唐僧经历苦难去求经;最后取得真经,封斗战胜佛,这是作品的中心线”(23)。或者如有学者所论,一部《西游记》,甚至可以说,就是一部孙悟空的大传。其实,这种转变,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就已经初具端倪。《诗话》17则文字,缺首则,在其馀16则文字中,第二、三、四、五、六、七、十一、十四等诸多文字,都主要是猴行者的表演;而对玄奘比较集中的叙写,也仅有第九、十、十五、十六、十七等则。猴行者俨然已成为西行取经的主心骨。

客观地讲,《西游记》的人物描写艺术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其所塑造的唐僧、孙悟空、猪八戒等形象,都称得上性格鲜明,生动传神。然而,“唐僧取经”终竟不是“孙悟空取经”,“历史”形成的孙悟空成为西天取经的实际主角,以及到达西天取得真经的真正功臣,与玄奘作为取经队伍主持人、领袖的成为傀儡,事实上的摘桃者,也使得《西游记》恰恰跌入了一个先天就有的悖论,一个难以弥合的漏洞及遗憾。

综上所述,由玄奘取经到《西游记》,从一段真实的历史史实,演变为一部光怪陆离的长篇神话,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有其客观的必然性的原因。而民间传播的渠道,市民大众的审美趣尚,既为取经故事向神话演进插上了想象的翅膀,是其演变成为神话文学典范的功臣,同时,也带来了某些负面的影响,如主题的驳杂与描写上的偏离重心等。后世读者对于《西游记》一书所谓大旨的歧见纷出的理解,实亦文本内容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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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华书局2000年版。

(2) 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3) 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4) 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5) 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6) 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7) 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8) 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9) 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10) 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11) 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12)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学林出版社1987年版。

(13) 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14) 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15) 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16) 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17) 见刘坚《〈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写作时代蠡测》,《中国语文》1982年第5期;李时人、蔡镜浩《〈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成书时间考辨》,《徐州师院学报》1982年第3期。

(18)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

(19) 吴圣昔《西游新解》,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9年版。

(20) 明·天启《淮安府志》卷十六《人物志二·近代文苑》,转自朱一玄、刘毓忱编《西游记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2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

(22) 见2005年11月南京海峡两岸明清小说研讨会论文集。

(23) 吴圣昔《西游新解》,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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