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论直接令他人愉快的品质[1]
正如在社会中各种相互冲突以及利益和自爱上的各种对立强制人类确立了正义的法则,以便保持相互援助和保护所带来的好处,同样,在交际圈中人们的骄傲和自负引起的连续不断的矛盾也引入了良好作风或礼貌的规则,以便有利于心灵的交流和一种不受干扰的交往和谈话。在素有教养的人中,相互的敬重装做出来,对别人的轻蔑掩饰起来,权威含而不露,注意力轮流给予每一个人,谈话保持流畅自如,没有激动、没有打断、没有对胜利的渴望、没有高人一等的神情。这些注意和尊重令他人根本无须考虑效用或有益趋向就直接感到愉快;它们博得好感,增加敬重,极度提高那个以它们规范自己的行为的人的价值。
礼貌的形式有许多是任意的和偶然的,但是它们表达的内容仍然是同一个。西班牙人在客人之前走出自己的房屋,以示一切让客人做主;在其他国家,主人最后出来,作为敬意和尊重的通常标志。
但是要使一个人精通交际,他不但必须具有良好作风,还必须富有机趣和真诚坦率。何谓机趣,要界定起来可能并不容易;但这样规定它无疑是容易的:它是一种直接令他人感到愉快、一出现就传达给每一个对它有任何领略的人以强烈的欢乐和满足的品质。固然,最深奥的形而上学可以用来解释机趣的各种不同的类型,机趣的许多划分——它们现在是按照趣味和情感的独一无二的见证而作出的——或许也可以被分解成一些更一般的原则。但是就我们目前的意图而言,这一点就是足够的:它影响趣味和情感,当给人以直接的享受时,构成赞许和好感的可靠根源。
在人们把大部分时间花在谈话、访问和聚会上的国家,这些善交际的品质可以说受到很高的评价,构成个人价值的首要部分。在人们以家庭生活为主、不论工作或娱乐都保持在狭窄的熟人圈中的国家,稳重敦厚的品质尤其受到重视。因此,我们常常观察到,在法国人中,对于陌生人的首要问题是:“他讲礼貌吗?”“他有机趣吗?”而在我们自己的国家,人们所给予的主要称赞总是“他是个性情温厚、明事达理的人”。
在谈话中,活泼的对话气氛是令人愉快的,甚至对那些根本不想参与谈话的人也是这样;因此,冗长故事的讲述者或夸夸其谈的雄辩家是很难受到称赞的。但是绝大多数人都同样期望在谈话中有轮到他们的机会,并以十分恶毒的目光看待那种剥夺他们这一天然惟恐失去的权利的饶舌。
有一种无害的谎言在交际圈中是经常碰到的,人们大都以一套奇妙的方式对待它。这种谎言通常意在使人快乐和得到消遣;但是由于人们最感快乐的是他们设想为真的那些东西,因而这些人常常完全误解这种取乐的手段,招致人们普遍的谴责。然而,某种说谎或虚构的特权却被给予了幽默故事;因为在那里它确实是令人感到愉快和有趣的,而真实则根本无关紧要。
雄辩,各种天才,甚至健全的理智和可靠的推理,当达到卓越的程度并被运用于任何极其精深玄奥的主题时,所有这些禀赋似乎都是直接令人愉快的,具有一种与其有用性截然不同的价值。稀罕性,这一极大地提升事物的价格的性质,也必定同样为人类心灵的这些高贵的才能增添额外的价值。
谦逊可以从不同的意义加以理解,甚至可以从前面已经探讨过的贞洁中抽象出来。它有时是指对荣誉的那种敏感和谨慎、对谴责的那种担心、对侵犯或伤害他人的那种恐惧以及作为一切德性的专职守护者和恶行或腐败的可靠防卫者的那种端庄(Pudor)。但是它最通常的意义却是与轻率和傲慢相对,表示对我们自己的判断缺乏信心和对他人给予适当的注意和尊重。尤其在年轻人身上,这一品质是健全理智的可靠标志,也是使他们始终不忘倾听教诲、在取得新成就之后依然保持进取从而不断增进健全理智这一禀赋的有效手段。而对于每一位旁观者,这一品质通过谄媚每一个人的虚荣心、表现出一副对他们说出的每个字都洗耳恭听的温顺学童的神情,而有着另一层更深的魅力。
一般说来,人们大多倾向于高估自己,而不是低估自己,尽管亚里士多德对此有不同意见[2]。这致使我们更加小心防患于前一方面的过度,而以一种特别纵容的态度看待一切谦逊和缺乏自信的趋向,因为我们估计自己少有陷入这种性质的任何恶性极端的危险。因此在人们身体容易发胖的国家,较之于在肥胖是最通常的缺点的国家,个人的美更大程度地在于苗条。因为极端频繁地受到某种丑的众多事例的强烈刺激,人们将认为他们绝不可能与这种丑保持足够的距离,而总是希望有一种向其对立面的倾斜。同样,如果向自我称赞敞开大门,如果蒙田[3]的这个准则得到遵守,即我们应当像我们常常认之为真确的那样坦率地说“我有理智,我有学问,我有勇气,美,或机趣”,我是说,如果这成其为事实,人人就将感到那样一股傲慢的洪流向我们席卷而来,竟至于使社会变得完全不可忍受。因为这个理由,习俗就为日常社会立下这样一条规则:人们不应当放纵自己的自我称赞,甚或不应当过分谈论自己;只有在亲密的朋友或男子汉大丈夫之间,一个人才容许公正地看待自己。没有人对奥伦治亲王莫里斯[4]的回答吹毛求疵,当有人问他尊崇谁为当代第一位将军时,他回答:“斯比诺拉侯爵是第二位。”尽管可以看出,这其中蕴含的自我称赞较之于它不经任何修饰或遮掩而直接表达出来时要更多。
如果有人想象,一切相互敬重的事例都会得到真诚的理解,一个人会因为不知其自身的价值和才艺而更受尊重,他必定是一位十分肤浅的思想家。一种对于谦逊的微弱偏向,甚至在内在情感中,也将受到友好的对待,尤其是在年轻人身上;而一种对于谦逊的强烈偏向也被要求体现于外在行为中;但是这并不排除一种高贵的骄傲和气概,这种骄傲和气概在一个人不论遭受何种中伤或压迫时都可以公开地、充分地显露出来。苏格拉底对法庭的高贵的轻蔑——正如西塞罗所称,在一切时代都受到高度的颂扬,而当被联系于他平常行为的一贯谦逊时,就形成一种闪光的性格。雅典人伊菲克拉底[5]当被指控背叛其国家利益时质问其指控者说:“在相同的场合,你会犯下这一罪行吗?”指控者回答:“决不会。”这位英雄说:“那么你能想象伊菲克拉底会犯下吗?”[6]简言之,一种基础稳固、掩饰得体、勇敢地承受着痛苦和中伤的慷慨的气概和自重是一种伟大而卓越的品质,其价值似乎导源于其情感的高贵的升华,亦即其对于其拥有者的直接愉快性的高贵的升华。在普通人身上,我们赞同一种对于谦逊的偏向,它是一种直接令他人愉快的品质;前一种德性的恶性过度、亦即傲慢或目空一切是直接令他人不快的,后一种德性的过度则是直接令其拥有者不快的。这样,这些义务的界线就得到了厘清。
对名望,荣誉,或声望的欲求远远不能受到谴责,竟至于它仿佛是与德性、天才、能力以及高尚的或高贵的气质不可分离似的。为了快乐而对甚至琐事给予注意也是社会所期望和要求的;一个人在社交场合比在自己家中同家人一起消闲更注意衣著的高雅和谈话的流畅,没有人会感到惊讶。那么,如此理直气壮地视之为一种缺点或瑕疵的虚荣心何在?它似乎主要在于我们对自己的利益、荣誉和才艺的那样一种没有节制的展示,在于我们对称赞和钦敬的那样一种急切而公然的要求,而这对他人是触犯性的,过多地侵犯了他们隐秘的虚荣心和野心。除此之外,它也是心灵缺乏真正的尊严和崇高的一个可靠的征象,这种真正的尊严和崇高在任何人物身上都是极其伟大的装饰。因为,为什么要如此急切地欲求称赞,仿佛你没有正当的资格去配获得它,不可以合理地期望它将永远属于你呢?为什么要如此迫切地告知我们你所保持的显要的交际,告知我们你所受到的礼遇,告知我们你所获得荣誉、勋章,仿佛这些并非理所当然的东西,不告诉我们,我们就不能自己想象出来呢?
正派,或者说对年龄、性别、性格和俗世地位的一种适当的尊重,可以列入直接令他人感到愉快、并因此而获得称赞和赞许的品质。男人的娇柔的举止,女人的粗鲁的作风,这些是丑的,因为它们不适宜于他们各自的性格,不同于我们对不同性别所期望的品质。这就仿佛一出悲剧充满喜剧的美,或一出喜剧充满悲剧的美。失调的比例伤害人的眼睛,传达给观众一种不快的情感,这种情感构成谴责或责难之源。这就是西塞罗在其《论义务》中非常详细地解释过的那种indecorum[不适宜][7]。(www.daowen.com)
在其他德性中,我们也可以给予清洁一个位置,因为它自然地使我们令他人感到愉快,而且是爱和好感的并非无关紧要的源泉。不会有人否认这方面的疏忽是一个缺点;由于缺点不外是小恶,而这个缺点除了在他人中激起的不快的感觉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的起源;因此,从这个表面看来似乎非常琐屑的事例,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博学者们曾经对之陷入充满困惑和谬误的迷宫的道德区别的起源。
但是,除了我们能够对其美之起源在某种程度上给予解释和说明的所有令人愉快的品质,还有另外某种神秘的和不可解释的东西,它传达给旁观者一种直接的满足,但是对于其作用方式,根源,或理由,旁观者不能妄谓可以规定。有一种风度、一种优雅、一种自在、一种从容、一种我不知其为何物的东西,一些人超越于他人之上而拥有着它,它非常不同于外在的美和秀丽,而是几乎陡然地和有力地抓住我们的感情。尽管这种风度主要是在其所隐藏的魔力很容易得到解释的两性之间的情欲上被人们谈论到的,然而它在我们关于性格的整个评价中一定在相当大程度上起着支配作用,构成个人价值的并非无足轻重的部分。因此,这类才艺必须完全交给趣味和情感的盲目的、但却可靠的见证去处理,必须看作大自然为了阻挫哲学的全部骄傲、使哲学意识到自己狭窄的范围和微薄的收获而留下的伦理学之一部分。
我们因为另一个人的机趣,礼貌,谦逊,正派,或他所拥有的任何一种令人愉快的品质而称许他;尽管他或许并不是我们的熟人,也决不可能通过这些才艺而给予我们以任何享受。我们关于这些才艺对他自己的熟人的作用所形成的观念对我们自己的想像力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影响,使我们产生赞许的情感。这条原则在我们关于作风和性格所形成的所有判断中都发挥着作用。
【注释】
[1]德性的本性、其实德性的定义就是,它是心灵的一种令每一个考虑或静观它的人感到愉快或称许的品质。但是一些品质产生快乐,是因为它们有用于社会,或者有用于或愉快于那个人自身;另一些品质产生快乐则更直接些,这就是这里所考虑的这类德性的情形。
[2]Ethic.ad Nicomachum.[《尼各马可伦理学》,卷Ⅳ,第3章。]
[3]蒙田,Montaigne,亦译蒙太涅,1533~1592年,法国散文家、思想家、怀疑论者。——译者注
[4]莫里斯,Maurice of Nassau,Prince of Orange,1567~1625年,荷兰共和国军队的缔造者,著名军事家和政治家,多次领导击退西班牙人的入侵。——译者注
[5]伊菲克拉底,Iphicrates,约公元前418~前353年,雅典将军,因拒绝在一场暴风雨中作战而被指控犯有叛国罪。——译者注
[6]Quinctil.lib.v.cap.12.[昆体良:《演说家准则》,卷V,第12章。]
[7]西塞罗:《论义务》,卷I,第27-42章,尤其第35-36章。拉丁文decorum一词在汉语中很难找到非常贴切的对应词,现有两种不同的译法:徐奕春在《西塞罗三论——老年·友谊·责任》(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中译作“恰当”,关文运在《人性论》(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中译作“适合”;而我则更愿意使用“适宜”。——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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