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宗教政治与宗教改革

宗教政治是指带有浓厚宗教色彩的政治制度和政治生活。宗教政治的根深蒂固和蓬勃发展，是沙特阿拉伯历史的突出现象。宗教政治在国家政治领域的重要地位及其对社会领域的巨大影响力，是沙特阿拉伯历史的显著特色。官方宗教政治与民间宗教政治的矛盾运动，即沙特阿拉伯王国建立后瓦哈卜派伊斯兰教的官僚化、传统宗教势力依附性的加强与20世纪70年代末民间宗教政治的兴起以及20世纪90年代以来民间宗教政治的多元化倾向，构成沙特阿拉伯宗教政治的发展模式。

在沙特阿拉伯宗教政治的发展史上，居于官方宗教政治地位的瓦哈卜派伊斯兰教和目前仍处于民间宗教政治地位的现代伊斯兰主义无疑是最具影响的宗教政治力量。然而，如何评价沙特阿拉伯的官方宗教政治和民间宗教政治，目前尚有深入研究的空间。许多研究者认为，两者皆具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倾向，其区别是具有温和倾向的官方宗教政治则给沙特阿拉伯带来了稳定和发展，具有激进倾向的民间宗教政治给沙特阿拉伯王国带来了动荡和倒退。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官方宗教政治和民间宗教政治在历史上处于相互转化的状态，两者之间的消长和对抗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具有不同的社会性质。

顾名思义，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就是号召回归伊斯兰教的基本信条和基本原则的宗教政治运动。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主张是“一切应遵循伊斯兰教的原旨教义，要求严守穆罕默德的遗训。按伊斯兰教教法行事，恢复伊斯兰教早年在社会生活中应有的地位和尊严”。^[8]中东社会素有托古改制的历史传统，“穆罕默德的宗教革命……是一种表面上的反动，是一种虚假的复古和返朴”。^[9]伊斯兰激进主义具有强烈的复古倾向，然而它并非是要回到先知穆罕默德时代，而是以回归宗教来否定现实，以伊斯兰教的原旨教义来改造现存的社会和秩序。

在中世纪的漫长历史时期，作为伊斯兰国家官方意识形态的伊斯兰教已经趋于保守和僵化，进而演变成为维护奥斯曼帝国封建统治秩序的意识形态。伊本·瓦哈卜不满18世纪阿拉伯半岛的政治秩序和社会现实，试图运用《古兰经》的国家理论来否定阿拉伯社会的无政府状态。瓦哈卜派伊斯兰教创立初期是一种具有浓厚原教旨主义色彩的民间宗教政治派别，伊本·瓦哈卜与沙特家族建立教俗联盟进而发展成为教俗合一的国家体制之后，瓦哈卜派伊斯兰教作为沙特国家的官方意识形态而长期存在。前石油时代，瓦哈卜派伊斯兰教作为革命的意识形态与沙特家族的统治相结合，成为沙特家族改造阿拉伯半岛部落社会、建立国家和完成统一的的重要武器。

伴随着石油时代沙特阿拉伯新旧经济秩序的更替和新旧社会势力的消长，瓦哈卜派伊斯兰教发生了深刻的裂变。官方宗教政治与民间宗教政治的消长，是石油时代沙特阿拉伯历史的重要特征。官方宗教政治的膨胀是沙特家族绝对主义现代化发展的逻辑结果，民间宗教政治的异军突起则是沙特阿拉伯现代化发展的必然产物。沙特阿拉伯的官方宗教政治致力于为沙特家族统治提供宗教政治合法性保障，民间宗教政治则为沙特民众广泛的政治参与开辟了道路。随着沙特家族绝对主义政治的发展，瓦哈卜派官方宗教政治日趋保守，其整合社会的功能逐渐丧失。

现代伊斯兰主义是当今沙特阿拉伯民间宗教政治的主流倾向。现代伊斯兰主义是伊斯兰激进主义在现代社会的发展阶段，它既是一种宗教思潮与运动，也是一种政治思潮和运动。现代伊斯兰主义的宗教政治思想与伊斯兰传统教界的政治理论有着本质的区别。伊斯兰传统教界的宗教政治理论是伊斯兰传统社会经济基础和政治环境的反映。传统教界是传统社会政治势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传统社会经济和政治秩序的既得利益者。传统教界的宗教政治理论以维护传统社会秩序和传统政治制度为主要目的。伊斯兰国家传统社会秩序的核心是民众对国家的依附状态，传统政治制度的主要特征是君权的至高无上和民众对君主的绝对顺从。传统教界的宗教政治理论主要强调传统社会秩序和传统政治秩序的合法性，是传统社会的统治者维护传统社会政治秩序和驾驭民众的意识形态工具。现代伊斯兰主义的兴起，根源于伊斯兰国家现代化进程中社会的裂变和诸多因素的矛盾运动，集中体现了现代化进程中民主与专制的激烈抗争。“现代伊斯兰主义强调《古兰经》和‘圣训’的基本原则及早期伊斯兰教的历史实践，崇尚穆罕默德时代和麦地那哈里发国家的社会秩序，强调真正的伊斯兰教并非远离政治的个人信仰和僵化的神学理论，而是革命的意识形态和民众利益的体现，其核心内容在于借助回归传统的宗教形式而倡导平等和民主的政治原则，进而构成扩大民众政治参与和挑战世俗极权政治的意识形态。”^[10]现代伊斯兰主义貌似复古，旨在攻击官方宗教政治的传统理论及其所维护的传统社会秩序和政治制度，实则赋予伊斯兰教宗教政治理论以现代的内涵。沙特阿拉伯现代伊斯兰主义的实质在于倡导伊斯兰教原旨教义的法治和民主思想，并将伊斯兰教原旨教义作为理论武器来否定官方宗教政治和沙特家族的权力垄断和专制独裁，进而扩大民众的政治参与和实现民众的权力分享，推动沙特阿拉伯的政治现代化进程。(www.daowen.com)

现代伊斯兰主义不仅是影响广泛的民间宗教政治运动，而且是伊斯兰世界现代化进程中的宗教改革运动。通常认为，宗教改革是基督教世界的特有现象，基督教通过宗教改革而由传统的意识形态转变为适应现代社会的意识形态；伊斯兰教则未曾经历宗教改革，因此仍然是传统性质的意识形态，是制约伊斯兰社会进步的负面因素。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在中世纪的漫长历史时期，伊斯兰教作为官方意识形态已经趋于保守和僵化，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一种阻碍伊斯兰社会发展的宗教政治理论。然而，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伊斯兰教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意识形态，客观物质环境的变化必然导致伊斯兰教的相应变化。伊斯兰教也非浑然一体的意识形态，随着新旧经济秩序的更替和新旧社会势力的消长，伊斯兰教发生了深刻的裂变。伊斯兰教的宗教改革与基督教的宗教改革具有相同的历史使命，即通过宗教改革，使宗教从传统的意识形态转变为适应现代社会的意识形态。

伊斯兰教的宗教改革与基督教的宗教改革具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两种宗教改革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复古倾向，亦即采用激进主义的外在形式，要求回归经典及其原旨教义。基督教宗教改革通过“因信称义”的宗教纲领，要求废除教阶制度，淡化教俗之间的界限，简化宗教仪式。宗教权力与国家权力的分离是基督教宗教改革的重要特点，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是基督教宗教改革的主要政治目标。伊斯兰教宗教改革具有与基督教宗教改革相同的内涵，民族主义和民主主义是宗教改革的核心思想和政治倾向。

伊斯兰教宗教改革与基督教宗教改革发生在不同的时代，在改革进程和宗教政治纲领等方面也大相径庭。伊斯兰教宗教改革与基督教宗教改革的不同模式，导致许多受西方社会发展模式束缚了思想和眼界的人，对伊斯兰宗教改革和伊斯兰社会的进步视而不见。伊斯兰世界的宗教改革在不同的国家经历了不同的发展历程。伊斯兰教宗教改革在沙特阿拉伯，分为两个重要的历史阶段，分别致力于不同的历史使命。瓦哈卜派宗教政治运动肩负着民族主义的历史使命，而民主主义的历史使命则是通过现代伊斯兰主义来推动和实现。

伊斯兰世界民族国家的建立有多种模式，大多数民族国家的建立是通过世俗化的方式，否定教俗合一的传统伊斯兰国家。沙特民族国家的建立具有一定的独特性。沙特国家起源于瓦哈卜派宗教政治运动。瓦哈卜派主张回归经训和崇尚早期伊斯兰教的宗教实践，反对圣徒和圣墓崇拜，反对18世纪阿拉伯半岛的宗教政治秩序。瓦哈卜派宗教改革的主旨是反对奥斯曼帝国和一切外来势力对阿拉伯半岛的统治和侵略。瓦哈卜派宗教改革破坏了阿拉伯半岛政治分裂的意识形态和宗教基础，瓦哈卜派教俗合一的沙特国家逐步建立。沙特民族国家的建立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从国王阿卜杜勒·阿齐兹时期到国王费萨尔时期意识形态国家化发展，即沙特家族领导的瓦哈卜派官方宗教政治的发展，最终完成了与沙特民族国家相适应的意识形态基础。

国王费萨尔当政期间，伴随沙特阿拉伯经济社会现代化的长足发展，沙特家族的权力垄断和绝对主义政治也不断强化。费萨尔时期沙特政府的诸多举措，与伊朗巴列维时代的白色革命和埃及的纳赛尔主义具有许多相似之处。经济社会现代化的发展与宗教政治制度相对滞后的矛盾，是石油时代沙特阿拉伯现代化进程的突出现象。现代伊斯兰主义的兴起和民众宗教政治运动的高涨，是沙特阿拉伯经济社会现代化与滞后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相互矛盾的逻辑结果。现代伊斯兰主义通过激进主义的外在形式，强调民众的政治参与和沙里亚范围内的公民权利，同时还包括许多现代政治的要素，其中最重要的是选举政治、立法和行政的分立、司法独立，以及平等、法治和公正。现代伊斯兰主义的发展，标志着现代性质的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通过宗教的形式在伊斯兰世界的建立。现代伊斯兰主义涵盖了社会平等、政治民主和思想自由等现代社会发展的意识形态基础。与基督教宗教改革政教分离原则不同的是，现代伊斯兰主义以宗教与政治的密切结合为主要特点，通过宗教改革和民间宗教政治运动的形式，倡导“安拉主权”的宗教政治思想，其实质是否定俗权的独裁模式和俗权色彩的绝对主义政治，实现沙里亚范围内的民主和法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