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赫美学的马克思主义关联应该是毋庸置疑的,就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信条来看,他的美学思考应该是奉行马克思主义路线的,在他的著作中可以读到许多对马克思主义原则的直接承袭,如对资本主义现实的批判,对未来更美好社会的憧憬等等。但是,就美学本身来看,布洛赫的美学思考多大程度上是马克思主义的呢?从总体来看,这个关联主要体现在三方面:首先,就像经典马克思主义作家的有关阐述一样,布洛赫美学思考走的同样是内容美学的道路:从作品或审美对象的内容,而不是从单纯形式出发去阐释对象的美学意义。这个内容在经典马克思主义那里主要落在了人民性和无产阶级党性之上,到了布洛赫那里则主要落在了对更美好世界的向往上,即对尚未存在之物的展现与呼唤。他对一切艺术现象都是从其内容表达出发进行阐释的。如就音乐的历史变化,他说道:“音乐史上如果出现了更佳乐曲的话,那肯定不会是因为该乐曲本身有什么或单纯满足了人们寻求变化的需求,而是因为新变化了的时代爱上了音乐并需要有乐音表达。”[1]其次,坚持艺术与审美的认知功能。布洛赫在其美学思考中反复强调,艺术与审美就像一面镜子,折射出了世界的真实。但是,与经典马克思主义作家,包括卢卡奇不同的是,这个真实在他那里主要指的并不是对象世界的真实,而是主观世界的真实,那是梦幻,乌托邦,对更美好世界的希望,等等。再次,对现实世界的批判。布洛赫以乌托邦精神和希望原则面貌出现的美学,虽然没有多少直接展开,却清晰地包含着对当下世界的不满。这个不满不仅体现在把握当下时内蕴的后移上,也体现在对未来的希望上。把握当下时实际出现的后移,即把握住的是已经过去了的,已包含着对已经历过当下的取舍,舍去的就是不满的。在布洛赫那里,恰恰对当下的关注和看重中蕴含着对当下的不满。由此才有对美好未来的希冀。布洛赫美学中,恰是对当下的专注以及对未来的希望中蕴含着对现实的不满。
具体来看,布洛赫美学的马克思主义特质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①对整体性观念的坚持与贯彻;②坚持艺术与审美对现代资本主义的批判功能。整体性观念是有关思维方法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包括其整个哲学,有一个基本的思维方法,就是从整体、从发展角度来看个别事物,所谓的辩证方法。布洛赫美学的关键点是对现代艺术关注之当下和自我的解读。迄今理论大多没有看到生命瞬间的混沌,而布洛赫看到了,他用以阐释瞬间混沌的思维方法便是整体性观念。他不仅看到,人们言说的当下或瞬间根本不是源自现时,而是已过去了的,而且更看到,这个被意识到的当下中内蕴着对未来的向往。于是,他对瞬间或当下的解读清晰地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连在了一起,并深深筑基于整体性观念。恰恰整体的思维方法使他看到了寓于当下观念中的过去和未来维度。正是这个双向维度使他对乌托邦精神进行了马克思主义解读,即将之紧紧系于现实。他说:“如果乌托邦不指明现在,寻找它所分给的当下,它就徒劳无功,毫无价值。作为真正的当下,作为一个不再源自现在的乌托邦,这种乌托邦恰恰把过去,同时也把环绕的空间一同拼合起来。”[2]乌托邦精神要真正源自当下就必然要涉及过去,而只有从出于过去,才能具体地指向未来。这种将过去、现在与未来一同拼合起来的乌托邦,布洛赫称之为“具体乌托邦”(konkrete Utopie)。正是在此意义上,布洛赫说道:“每个对更高、更佳和充实生活的梦想都会是限定在狭隘、内在,往往谜一般孤寂的个人世界之上。但是,它清楚地指向整个世界中尚未出现之物。具体乌托邦是这种倾向最重要的理论实践。乌托邦倾向就内涵而言既不局限于单纯内心的梦境,也不局限于最佳社会体制遇到的难题。其领地更是广泛的社会,它指向人类劳动的整个对象世界。”[3]他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也是这种将事物置于过程来看的整体性思维。他说:“马克思主义并非不是预先推想(乌托邦功能),而是一种过程性具体的全新预先推想。”[4]在这个过程性的预先推想中,“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僵硬区分归于崩溃,尚未形成的东西在过去之中变得可见了”[5]。布洛赫甚至直截了当地说:“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关于未来的哲学,也是在过去中蕴含着未来的哲学”[6],“马克思开启的新哲学乃是关于新东西的哲学,这新东西就是我们大家都期待的,毁掉的或实现的本质一样的东西”[7]。所以,布洛赫美学思想中的马克思主义特质主要的不在对未来的希望和追求上,哪怕这种追求都是基于现实的不足,因为在追求怎样的未来问题上布洛赫并没有像马克思那样做了明确表述,他只是说比现在美好或更美好。但从现时的不足出发去构建未来愿景这一点却是十十足足马克思主义的,而之所以能从现时不足中看到未来的现实依据,那无疑是整体性观念的结果,是将现时放入其发展过程中考察的结果。布洛赫美学思考的切入点是现时、现代艺术,而思考方法是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观念。结论虽然超越了现时,指向了未来,但这个未来是深深植根于现时之中的。布洛赫虽然反复说“思维就意味着超越”[8],但是,他同时强调“现存的东西不应受到暗中破坏和越过”[9]。未来是基于现在的,是从现在中生发出来的。布洛赫推举的是植根于现实的未来希冀,所谓“具体的乌托邦”,这是一种由现在向未来的伸展。布洛赫思想的核心就是这种伸展。他说:“现实的超越不仅认识历史中所具有的,辨证地伸展的趋势,而且使这种趋势活跃起来。”[10]艺术与审美在布洛赫眼里就具有着“使这种趋势活跃”的功能。这是布洛赫美学接受马克思主义整体性观念的具体体现。
至于现代性批判在布洛赫的美学思考中直指当下资本主义现实,其锋芒与经典马克思主义可谓一脉相承。他不仅看到了工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不平等待遇,而且由此不满滋生出了创造新社会的企求,借此赋予这企求以现实依据。他说:“资本主义社会工人得到的是一份不合理的收入,因此必须创造一个新社会,一个收入合理的社会。马克思所发现的这个要求与注入其中的道德要求是完全不同的,它植根于资本主义社会经济活动内部并只是内在辩证地使资本主义经济走向灭亡。这个灭亡过程的主观因素是资本主义本身作为其对立面生产出的无产阶级,客观因素是资本的积累和集中,即垄断。”[11]由于这个不满植根于现实,有着充分的现实依据,因此,“这样的论说也包含了未来国家的内容”[12]。未来从出于现在,唯其如此,未来才是具体的,才有着现实依据。“马克思用经济学,用生产和交换方式的内在演变论证了乌托邦的预先推想并表明了其正确性。”[13]正是由于对未来的希望植根于对现实的不满,所以才是正确的,才是可实现的。布洛赫说:“乌托邦建构出的东西往往是不可通达的,超验的,是康德所忌讳的‘形而上学’,但是,在特定条件下还是有可能出现的。”[14]
布洛赫美学的贡献应该在他对马克思主义的坚持,但这种坚持绝没有简单停留于观点或原则的重复,而是体现在对当下艺术和思想实践的马克思主义解读上,并由此解读将马克思主义美学往前推进了一步,进而出现了所谓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具体而言,关注当下艺术和思想实践是布洛赫美学思考的出发点,此间马克思主义解读主要体现在从艺术表达的内容角度赋予变化了的艺术形式以合理性,使得这个合理性建基于对不合理社会的鞭挞以及对更美好社会的向往。布洛赫的贡献尤其见之于将这种鞭挞与希望机制化,使之成为不可避免的必然,那就是推出了关注当下之意识心理发展机制。正是由于对当下的关注与把握,才衍生出对现实的不满以及对未来的希望。而当下恰是现代艺术和思想关注的核心,这就开启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关注艺术在现时代所发生变化的传统。但是,艺术新变虽然由所表达内容的变化使然,但是,形式方面的变化是其更直接、更显现于外的变化。布洛赫美学思考中过于专注于内容分析,从而忽略了对现代艺术形式变化的顾及。这使得他的美学虽然从现代艺术出发,但是与现代艺术本身还是有着某种程度的隔阂,即没有深入到真正属现代艺术的东西,因为形式变化有其特有的表达,这个特有的表达当然与对现实的不满有关,当然内蕴着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但是就艺术本身,尤其是艺术美学表达来看,还是有些特殊的东西是布洛赫美学没有或很少触及的,这就为此后西马美学的发展留出了道路。此后以本雅明、阿多诺等为代表的西马美学基本沿着布洛赫这个未尽的路径前行,揭示了现代艺术的自主性发展。
注释
[1] Ernst Bloch,“Philosophie der Musik”,In,Geist der Utopie,Suhrkamp,1985,S.95.
[2] 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一卷),梦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381页。
[3] Ernst Bloch,“Marxismus und konkrete Antizipation”,In,Das Prinzip Hoffnung,Suhrkamp,1985,S.727.
[4] Ibid.S.726.
[5] 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一卷),梦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9页。(www.daowen.com)
[6] 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一卷),梦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10页。
[7] 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一卷),梦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7页。
[8] 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一卷),梦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2页。
[9] 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一卷),梦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2页。
[10] 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一卷),梦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3页。
[11] Ernst Bloch,“Marxismus und konkrete Antizipation”,In,Das Prinzip Hoffnung,Suhrkamp,1985,S.724.
[12] Ibid.
[13] Ibid.S.725.
[14] Ernst Bloch,“Zur Theorie der Musik”,In,Geist der Utopie,Suhrkamp,1985,S.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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