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自我表达是布洛赫美学思考的出发点与核心。在早期专门考察艺术问题的《装饰艺术的生产》一文中,布洛赫从古代艺术谈到现代艺术,旨在凸显艺术的自我表达这个基点。在古埃及装饰艺术中,他看到了对表达力的清晰追求。那里,“材料,形式和结构方面的规则都不见了,所见的只是最深层的对象”[1],那就是对人自身的表达。在布洛赫眼里,古埃及装饰艺术“对表达力的追求恰好表明,具有强行衍生效力的装饰艺术是了解人的最合适手段,而人是整个艺术史的具体对象所在”[2]。到了古希腊雕塑艺术,由于单纯形式美方面的缘故,进而材质性因素被看重,艺术的自我表达受到了某种遏制。布洛赫说道:“古希腊雕塑将生气与凝练统一了起来,而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在两方面都程度不到位。”[3]一般对古希腊艺术的理解是将内在与外在统一起来的古典美,而布洛赫则从现代艺术看重的自我表达出发,看到了这种统一的另一面,即表达自我的不到位。他说“古希腊雕塑展现的风格追求有三方面特质:其一,对美的追求;其二,对材质构造的展现;其三,通过自成一体的形式效果来遏制单纯的自我表达,这种形式效果不是体现于单纯的几何造型,就是体现于作品静穆、单一、向内的纯形式。”[4]基于现代艺术的立场,布洛赫毫无遮掩地将自我表达看成是艺术中更本质性的东西。具体观点上,他接受了当时德语艺术理论界颇为盛行的艺术意志(Kunstwollen)的思想(李格尔和沃林格),主张用精神体现、艺术意志看待艺术。他说“艺术意志确实不太容易看清”[5],但并不是无法看清。“面对古代装饰艺术,人不可避免地会感觉到,遭际着原始雕塑中本质性的东西了”[6],那就是自我表达。在他看来,“凡伟大的艺术形式,不管其外形如何,都集聚着一系列时间积淀,没有这样的历史积淀,艺术性上会显空洞,至少对象性上会模糊不清”[7]。时间是人作为此在的标志性维度,由于人具有着不可避免的时间性,因而艺术中的自我表达也深陷时间性中。“虽然叔本华说过,艺术到处都可以达到其目的,但是,艺术能达到的最高目标永远不会是最高的,他只是不断接近其最高目标而已。”[8]
与古希腊艺术不同的现代艺术则全然走向了自我表达,比如现代绘画在布洛赫眼里就使我们在观赏时遭际了自己[9]。“这样的图像对我们来说虽陌生,但依然相识。它们像大地之镜(Erdspiegel)映现出我们的未来,像被裹住的我们内心最深处构造的饰物……像永恒企求者的当下自我(Selbstgegenwart)。”[10]现代绘画将作为永恒企求者的当下自我展现了出来。企求是内蕴于对当下自我的把握中的。只要出现对当下自我的理喻,其间必然有对当下自我的取舍,进而也就必然有对未来的企盼。这样的艺术表面上是在展现当下自我,其实是在展现永恒期盼着的人,宛如人走到自己的对面来看清自己。布洛赫说道:现代绘画“与要最终看清人本来面目的渴求完全相同。因此,对这样富有魔力的图像作品而言,唯一的梦幻之路就是会有走到自我对面的体验,而唯一具有的对象关联就是复现了所有世界人像的隐秘面目,并如此这般将最抽象的构造与指向我们内心的渴求连在了一起,那是一种指向全然自我显现的渴求”[11]。这个自我显现的过程在布洛赫眼里有四个阶段。他借艺术意志的四个要素对此四阶段进行了表述。
他说:“艺术意志有四个要素,其中,就追求深度而言第四个是最重要的。其一,人要描绘自己。由此就要走出自己。这样,人至少要在与我们脱离开的形式中去追求我们从未拥有过的东西,那里我们就会邂遇一切不可体验的东西。其二,形式意志。”[12]但是,离开了身躯的自己无力表达,于是必须寻找载体。而这样的载体又必须具有生气,因此,又必须赋予单纯形式(被追求的形式)以生气。但是,材料本身是最没有生气的,这就必须加工。[13]“艺术中,形式与材料有着最密切和最麻烦的关联,那材料拥有着超验的特质,是无生气的代码。”[14]艺术意志的第三个要素便是,使无生气的材料形式成为有生气的形式[15]。古希腊艺术做到了这点。但是,自我并不会停留在原点,自我会向前衍生。生气只是将某一点的自我表现了出来。于是,又要回到有机的整体。因此,走向有机构成物是艺术意志的第四个要素,所谓“有机的抽象”(organisch Abstrakte)[16]。
这四个要素中,前三个是基本,第四个是现代艺术或古埃及艺术中出现的情形。艺术创作在于自我表达,这就使人走出自己,在非属自己的对象形式中进行表达。这就进一步意味着对材料进行加工,将其加工成形式,成为人的自我表达,即显出生气。这是所有艺术都会经历的三个阶段。但是,布洛赫将第四个阶段看得最高,那是因为它将时间维度引入自我,顾及自我的衍生。自我并不是定于一点的,他无时无刻不在衍生。这就使得艺术中的自我表达不能定于一点,而要进入整体。由于这个整体是在不断衍生与生成的,因而是有机整体。这种指向有机整体的自我表达“是一种在全新层面的移情,这将非对象性构图下降为单纯辅助表达的手段”[17]。也就是说,现代绘画中的图像只是辅助表达的手段,而表达才是目的所在。“这是抽象中蕴含的有机,他使得自我遭际着自我已变成的样子。”[18]现代绘画的抽象图像包容了自我的整个衍生和生成,因而使人遭际着不断生成的自我。卢卡奇所关注的总体性原则在布洛赫这里依然得到了延续,但那已不是客体的总体性,而是主体的,是由不断生成之主体生发出的总体性。布洛赫尤其看重主体的不断生成。他在解释布莱希特戏剧的成就时说道:人们在谈论布莱希特戏剧最富有启发性的创新时,“总绕不开生动(Lebendigkeit)这一特性,那不仅仅是某个场景的生动,而首先是那些所注入要素的生动,即应具体有所变通之生活准则的生动”[19],那是不断触发衍生与生成的要素。
由此,布洛赫在现代艺术所追求的自我表达中看到了不断生成之自我的表达。这个生成来自过去,又指向了未来。这就使得他进一步看到了艺术,尤其现代艺术的预先推想(Antizipation)功能。艺术所专注的自我表达中由于蕴含着对当下自我的取舍,因而内蕴着指向未来或尚未存在物的功能。也就是说,艺术所表达的自我已经是由意识把握了的,虽已是过去,但其中蕴含着对未来的希冀,对未来的预先推想。在此基础上,布洛赫构建出了他整个有关乌托邦精神与希望原则的思想。艺术在对人的自我表达和自我追求中,内蕴着对更美好未来的希望。因此,布洛赫眼里的艺术具有乌托邦功能,那不是脱离实际的、抽象的乌托邦,而是从出于实际的、具体的乌托邦,是一种可以转变为现实的乌托邦。艺术中的自我表达,展现的就是这种具体的乌托邦。他是对更美好未来的预先推想或超前显现。布洛赫由现代艺术的自我表达出发,揭示出了其间蕴含的乌托邦精神,使表面看不同于此前的现代艺术获得了积极和正面意义: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更美好未来的企盼。艺术所要表达的自我中内蕴着取舍,进而也就内蕴着对现实的不满与对未来的向往。这种基于现实、基于当下的未来希冀就是具体的乌托邦。
注释
[1] Ernst Bloch,“Die Erzeugung des Ornaments”,In,Geist der Utopie,Suhrkamp,1985,S.34.
[2] Ibid.S.34.
[3] Ibid.S.26.
[4] Ibid.S.26-27.
[5] Ibid.S.35.
[6] Ibid.S.35.
[7] Ibid.S.36.(www.daowen.com)
[8] Ibid.S36.
[9] Ibid.S.50.
[10] Ernst Bloch,“Die Erzeugung des Ornaments”,In,Geist der Utopie,Suhrkamp,1985,S.52.
[11] Ibid.S.52.
[12] Ibid.S.37.
[13] Ibid.S.37-38.
[14] Ibid.S.38.
[15] Ibid.S.39.
[16] Ibid.S.40.
[17] Ernst Bloch,“Die Erzeugung des Ornaments”,In,Geist der Utopie,Suhrkamp,1985,S.41.
[18] Ibid.S.41.
[19] Ernst Bloch,“Ein Leninist der Schaubuehne”,In,Erbschaft dieser Zeit,Suhrkamp,1981,S.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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