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陈寿执著追求:后汉书、三国志研究

陈寿执著追求:后汉书、三国志研究

时间:2023-11-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据以上认识,回过头来看《三国志》的“文采不足”,便不能就才华论文采,而应从陈寿的史学编纂思想上加以解释了。他们所赞扬的长处,自然是陈寿所执著追求的目标。陈寿这一编纂思想的产生,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

陈寿执著追求:后汉书、三国志研究

文质辨洽:陈寿的执著追求

周国林

纵观《三国志》成书以来的诸家论说,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就是明清以来史家的总体评价,不及唐宋以前的高。《三国志》一问世,就得到时人赞许,“称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1〕,“以班固、史迁不足方也”〔2〕。明清以来的一些史家则认为,《三国志》的成就不仅远逊于《史记》、《汉书》,也低于范晔的《后汉书》。清人李慈铭的一段评语颇具有代表性:“承祚固称良史,然其意务简洁,故裁制有余,文采不足。当时人物,不减秦汉之际,乃子长作《史记》,声色百倍,承祚此书,暗然无华,范蔚宗《后汉书》较为胜矣。”〔3〕评价上的这种差异,是前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还是后人“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这是耐人寻味的。

客观地讲,《三国志》有其不足之处,有纪传而无志表,记事因过于简略而时有遗漏,便是明显的缺陷。从整体上看,成就似不及《史记》、《汉书》,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三国志》在史学上没有特殊的贡献,没有超越《史记》、《汉书》之处。限于篇幅,本文仅着重对《三国志》在历史编纂学方面的特点加以推究,看一看陈寿是否比他的前辈“提供了新的东西”。

《三国志》“文采不足”之谜

《三国志》的评价往往与《史记》等名著相关联,我们且以上引李慈铭贯通古今的评语为切入点。评语中,李氏既肯定了《三国志》的“简洁”,又指出了它“文采不足”。就文采而言,《三国志》“暗然无华”,《史记》“声色百倍”,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这与《华阳国志》中所说的陈寿“聪警敏识,属文富艳”,实在太相矛盾。这是怎么一回事?看来,欲解开《三国志》“文采不足”之谜,得从《史记》“声色百倍”的文采入手。

说到《史记》的文采,不知历代有多少文人学者为之倾倒、叫绝,对司马迁之后不能再产生这样一部文采斐然的史学著作而遗憾、浩叹。现代思想家鲁迅也正是在这种心境下,赞美《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对于前人的这种惋惜心情,我们应该问个为什么。几千年当中,再没有一部史学著作的文采赶得上《史记》,是后世史家缺乏司马迁那样的文学才能,还是他们有意识地收敛自己的才华而未表现出来?窃以为应该是后者。历代史家中,不乏文才超群者,甚或是杰出的文学家。如《魏书》作者魏收,是北齐著名文学家,与温子升、邢子才并称“北地三才”,但在其史书中,我们却难以见到他那横溢的才华。又如《新五代史》的作者欧阳修,是北宋诗文革新的集大成者,诗、词、散文都有很高成就,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中,而他写的史书,就没有那种引人入胜的文采了。联系到唐代史学家刘知幾“文人不可修史”之说,我们当可得出结论,司马迁之后几千年没有继续产生“无韵之《离骚》”,并不是后人写不出来,“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据以上认识,回过头来看《三国志》的“文采不足”,便不能就才华论文采,而应从陈寿的史学编纂思想上加以解释了。

陈寿死后,梁州大中正、尚书郎范alt等人上奏章说:“昔汉武帝诏曰:‘司马相如病甚,可遣悉取其书。’使者得其遗书,言封禅事,天子异焉。臣等按故治书侍御史陈寿作《三国志》,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虽文艳不如相如,而质直过之,愿垂采录。”〔4〕南齐时,刘勰在《文心雕龙·史传篇》中指出:“及魏代三雄,记传互出。《阳秋》、《魏略》之属,《江表》、《吴录》之类,或激抗难征,或疏阔寡要;唯陈寿三志,文质辨洽,荀(勖)、张(华)比之于迁、固,非妄誉也。”在北魏,大史学家崔浩与毛修之一同论学,“言次,遂及陈寿《三国志》有古良史之风,其所著述,文义典正,皆扬于王廷之言,微而显,婉而成章,班、史以来无及寿者”〔5〕。从这些评价可见,两晋南北朝时期人们对《三国志》的“质直”、“文质辨洽”、“文义典正”,是高度肯定的,非常推崇的,并不以“文艳不若相如”为憾事(不过同前引汉武帝关于司马相如之诏照应而已)。他们所赞扬的长处,自然是陈寿所执著追求的目标。看来,陈寿的全部努力只在于为后世提供一部“实录”,他刻意求实,务使文采与史实、形式与内容均匀配合,无意于文名,无意于借机突出自己的文风艺术,这便是《三国志》“文采不足”的秘密所在。

陈寿追求“文质辨洽”的深层原因

两晋南北朝学者所言《三国志》编纂特点,大致上可以用“文质辨洽”来概括,它指的是形式与内容、辞采与史实的统一,既不可激抗难征,又不可疏阔寡要。陈寿这一编纂思想的产生,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

如所周知,魏晋是中国史学发展的关键时期,它开始摆脱经学的附庸地位,独立成为一门学科。这一时期产生的《中经》及《中经新簿》等目录学著作,清楚地向后世透露了这一消息。史学取得独立地位后,自身的理论建设便理所当然地提上了议事日程。其中,包括史书的文体形式。

从前的史书,往往有文史不分的现象,而以文学手法描写历史人物和事件,就难免有失真之处。这里仍举《史记》为例,《项羽本纪》中关于“鸿门宴”的一段描写,是现今几乎所有文学选本都要收录的。对其真实程度,现代史学家吕思勉有如下一段分析〔6〕

按当时反动之思想正盛,其视列国并立,转为常局;一统转为变局;所欲取法者,则东周之世,天子仅拥虚名,实权皆在霸主之局……然则,当秦朝甫灭之时,安有一人敢萌据有天下、继承秦皇帝之地位之想?范增说:与项王争天下者必沛公,岂是事实?且军门警卫,何等森严,安有樊哙能撞倒卫士,直达筵前,指责项王之理?古人筵宴,中间诚有离席休息之时,且或历时颇久,然亦必有一个限度,乃汉高祖可招张良、樊哙等同出,与哙等脱身回向本军,张良度其已至,然后入谢。筵宴间的特客,离席至于如此之久而无人查问;带有敌意的宾客,与数人间行出军,亦无人盘诘:项羽的军纪,有如此之废弛者乎?张良献玉斗于范增,范增受而碎之,骂项王“竖子不足与谋”,且当场言“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增年已七十,素好奇计,有如此之鲁莽者乎?种种事迹,无一在情理之中。然则汉高祖与项羽此一会见,真相殆全然不传;今所传者,亦一则想象编造的故事也。此等传说,在秦、汉间实未易枚举。且如指鹿为马之说,又岂可以欺孩稚邪?

一连六个疑问,尤其是后面几问,是相当有道理的。应该说,《史记》在当时的史学著作中,还是很尊重史实,文学色彩不太浓的,而几千年后的史学家仍能从中发现疑点。可想而知,更熟悉秦汉社会的魏晋学者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因此,真正的史学家自会力矫此弊,不为文学而背离史学。当时,“文史”常常并称;刘宋时,国家分立玄学、儒学、文学、史学四馆,标志着史学与文学独立并存,史学家裴松之还在这种形势下编辑出中国第一部单独的史学目录《史目》。到了萧梁之时,昭明太子萧统编辑《文选》,对史学与文学的界线做了明确的区分。他说:“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辑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按照他的分类,史传已被排除在文学之外,史学著作中只有表达个人见解的序述论赞,才和文学接近,可以收入《文选》。他的这种分类,不消说是文化事业长期发展的产物。陈寿生当经史分途的初期,史书编纂以“文质辨洽”为追求的目标,可谓得风气之先。他的作为显示出:他清醒地意识到史学发展的新阶段已经到来,故而对历史著作的文体形式进行了一番探讨。

其次,早年所受教育,也对陈寿的文章风格有较大影响。陈寿的老师同郡人谯周,是个大学问家,史学方面造诣极高,“以司马迁《史记》书周秦以上,或采俗语百家之言,不专据正经,周于是作《古史考》二十五篇,皆凭旧典,以纠迁之谬误”〔7〕。大凡“俗语百家之言”,多带离奇怪诞的性质,文学色彩重而可信程度不高,谯周著书纠正,显示了他敏锐的史学眼光。陈寿的一生,受谯周影响颇深,他“少受学于散骑常侍谯周,治《尚书》、《三传》,锐精《史》、《汉》”〔8〕。晋初,陈寿为本郡中正,清定事讫,求休还家,去向谯周道别,谯周又向他讲了一番“不复相见”之类不与常人道的话〔9〕。师生关系如此密切、绵长,可想而知,谯周的《古史考》——中国史学史上第一部考史专著,必然会对陈寿史学思想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不可低估的作用。而一不轻信“俗语百家之言”,就会出言谨慎,笔下少了若干文学色彩浓厚的传闻之词。这样,便难免给后人以“文采不足”之感。

此外,陈寿在晋初写作《三国志》,大体上是以当代人写当代史,很多三国风云人物的子孙正活跃于政治舞台,书中对这些人物的先辈不宜于以文学手法去描述,这是陈寿追求“文质辨洽”的有利条件。

独具特色的文体形式

陈寿以文质辨洽为《三国志》编纂中的追求目标,在文体形式上显出了他的特色。依据粗略的归纳,以下三方面值得我们重视。

(一)质直平允,不嗜奇爱博

陈寿编纂《三国志》时,魏吴两国可供参考的资料相当多。在使用这些资料前,陈寿下了一番甄别的工夫,力求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不少富有文学色彩的美文,他都“割爱”舍弃了。如《魏志》首篇《武帝纪》,对曹操的为人有段描写,说他“少机警,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如果我们把这段文字同正文下裴松之注所引《曹瞒传》相比,不难发现后者把曹操的“权数”描写得淋漓尽致:操“放荡无度,其叔父数言之于(父)嵩”——操“乃阳败面alt口”,向叔父假装“卒中恶风”——“叔父以告嵩”,嵩召操,操却“口貌如故”——嵩遂怀疑叔父,“自后叔父有所告,嵩终不复信”,操“于是益得肆意矣”。然而。陈寿却把这段精彩的文字弃而不用,显是因《曹瞒传》为敌国传闻之辞,不可尽据之故。又如《吴志》首篇《孙策传》,传末叙述孙策遭遇刺客、交待后事之事,正文下裴松之注引了胡冲《吴历》一段话:“策既被创,医言可治,当好自将护,百日勿动。策引镜自照,谓左右曰:‘面如此,尚可复建功立事乎?’椎几大奋,创皆分裂,其夜卒。”这段话,把孙策“爱面子”的心态刻画得惟妙惟肖,而陈寿也未予采用,推想当是其无关宏旨,为免芜杂之弊而弃之。

蜀国资料,当时可参考者少于魏吴,更有赖于陈寿的殷勤搜集。虽然资料难得,陈寿仍然取材严谨,不放松标准,降格以求。这样的例子非常多。《先主传》中,有这样一段记载,说的是曹操某次和刘备谈话时讲:“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袁)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刘备正吃饭,听后惊慌得“失匕箸”。关于此事,《华阳国志》有如下记载:

于时正当雷震,备因谓操曰:“圣人云‘迅雷风烈必变’,良有以也。一震之威,乃可至于此也!”

这段故事,意在表现刘备能急中生智,以圣人之言掩饰一时的张皇失措,陈寿当是听到过的。然而,《先主传》中没有采用,大概是他认为刘备少时“不甚乐读书”,仓促间吐不出这种妙语吧!蜀国人物中,关于诸葛亮文献记载和口头传说最丰富。对于这些资料,陈寿同样经过了审慎的斟酌。当代史学家缪钺先生对此有一段集中的概述,现抄录于下:

关于刘备与诸葛亮最初相识的经过,《魏略》与《九州春秋》都说是诸葛亮自己去见刘备的(《三国志·诸葛亮传》裴注引)。陈寿不取此说,而根据诸葛亮《出师表》中的自述:“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所以记事时说:“由是先主遂诣亮,凡三往,乃见。”诸葛亮征南中事,当时传说不免有夸大溢美之处,譬如对于孟获的七擒七纵,是不合情理的,所谓“南人不复反”,也是不合事实的(后来东晋习凿齿作《汉晋春秋》,采录了这些事)。陈寿一概不取,只说:“其秋悉平,军资所出,国以富饶。”当时又有一种传说:诸葛亮于建兴五年北伐时屯于阳平,遣大军东去,司马懿率二十五万人径至城下,城中兵少力弱,将士失色,莫知所出。诸葛亮意气自若,敕军中卧旗息鼓,大开城门。司马懿疑有伏兵,引兵北去。西晋郭冲说诸葛亮五事,此为其一(见裴注引王隐《蜀记》)。这个传说既不合事实,也不近情理。蜀汉建兴五年即魏明帝太和元年(227年),这时司马懿为荆州都督,镇宛城,并未在关中抗御诸葛亮,况且司马懿是对于军事很有经验的人,也不至于这样幼稚可欺(裴松之注已对此加以辨析)。所以陈寿对此事屏弃不取。传世的诸葛亮《后出师表》载于吴人张俨《默记》中,就这篇文中的思想与所叙事实看来,都不像是诸葛亮的作品,可能是张俨拟作或其他人拟作而张俨采录的(清人袁枚、黄以周都曾撰文辨析)。陈寿撰《诸葛亮传》,不录此篇,是有道理的。从以上所举诸事例,都足以看出,陈寿对于史料的取舍选择,谨严矜慎,他虽然崇拜诸葛亮,但是对于有些传说将诸葛亮夸饰得过于神奇者,他都不采用。〔10〕

总之,陈寿对三国资料的取舍,采取了一种慎重的态度,对崇敬的人不溢美,对厌恶的人不丑化,持论公允,语言平实,有实事求是之心,无哗众取宠之意,避免了史书常见的“好奇情多,而不知言之伤理”〔11〕的毛病。后人称赞《三国志》“练核事情,每下一字一句,极有斤两”〔12〕,它实在是当之无愧的。

(二)简质有法,不矜炫言采

在经史分途的初期,不少文士参与修史,存在着文史混淆的现象。刘知幾曾评价魏晋以后的史学界说:“自世重文藻,词宗丽淫,于是沮诵失路,灵均当轴。每西省虚职,东观伫才,凡所拜授,必推文士。遂使握管怀铅多无铨综之识,连章累牍,罕逢微婉之言,而举俗共以为能,当时莫之敢侮。”〔13〕不过,陈寿却能以其史家眼光,看到这些人走的不是正道,行动上与他们大异其趣。他的行文,简质有法,不以淫丽为宗,具体表现在这样几点上。

其一,是不把史传写成文士传。从前的史学著作,颇重文学作品。比如《汉书》,收有一些文士的传记,满篇中尽录其文学作品,像《司马相如传》,基本上是连缀《子虚赋》、《大人赋》等文学作品而成;《扬雄传》也基本上是把《反离骚》、《长扬赋》等文学作品抄录了一遍,都长达数万言,如同一部个人文集。《三国志》中,绝对看不到这种现象,诗赋仅仅作为历史资料,在个别史传中出现过。在严格区分文史界线的情况下,莫说一般文士,即使是“才高八斗”的大文学家曹植,本传中也没有采用他的名篇佳作,只不过在选录他的奏疏时,没有将其中的献诗删去而已。这样,文词与事实夹杂的现象就一扫而光了。

其二,是引用名篇不以删落美辞为嫌。说陈寿“删落美辞”,语出《魏志·王粲传附吴质传》裴注。《王粲传》中,陈寿引用曹丕的《与吴质书》,仅选录了其中关于建安七子(此处除开孔融)的评价部分,其余的诸多感叹一概从略,前后不过二百余字,裴松之则觉得太多的美辞被删落很可惜,不厌其烦地从《魏略》里抄写全篇八九百字,“以备其文”。从这里可以发现,陈寿与裴松之处理美辞的方式不相同。陈寿敢于割爱,唯取其切合史实者。《三国志》中,这种处理方式随处可见。从史学的角度看,这是一种正确的处理方式,假如引文“连章毕录,一字无废”,那便“非复史书,更成文集”〔14〕了。陈寿不以删落美辞为嫌,从而保证了书中的重点突出、内容紧凑。

其三,是文句爽洁,少渲染之语。任何一个史家,描述历史现象都不可能是纯客观的,总要带上一定的甚至强烈的感情色彩。不过,史家如能意识到这一点,便会采取措施,尽可能地客观描述,少带感情色彩。陈寿正是这样。表现在文体上,他状写人物、叙述事件,基本上是用素描手法,以通俗浅近的语言去表达,不热衷于文义缘饰,用浓墨重彩去渲染。因此,全书之中看不到对语句辞之类雕琢的痕迹,难以找到它因“繁华而失实”的毛病。每篇纪或传之后的“评”,地位同于《史记》的“太史公曰”、《汉书》的“赞”、《后汉书》的“论”“赞”,本是史家显其才华,大发议论的地方,陈寿却坚持寓议论于叙事之中,“评”中基本上只简论人物的功过得失及立传缘由等,篇幅都不长,最长的也不过二百来字,都点到为止,从不拖泥带水,逞其辩才。

(三)博取经世之文,惩恶劝善,明乎得失(www.daowen.com)

与不载文学作品的做法截然相反,《三国志》对于一些有关军国大计、行政方略、世道人心、立身处世等方面的令文、奏疏、议论,却不吝笔墨,大量收录。如果把它们汇编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系列论文。上文提到范alt等人称赞《三国志》“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当与此有关。比如《曹植传》,收了他四篇奏表,即《上责躬诗表》、《求自试表》、《求通亲亲表》、《陈审举表》,篇幅都不短,是曹植在其兄曹丕的严厉管制时期写出来的。陈寿引用这些奏表,目的在于揭示“魏氏王公,既徒有国土之名,而无社稷之实,又禁防壅隔,同于囹圄;位号靡定,大小岁易;骨肉之恩乖,《常棣》之义废;为法之弊,一至于此乎!”〔15〕这实际上也是在探寻得失之迹,分析曹魏衰亡的原因。

又比如《吴志·陆凯传》中,收录了两篇较长的奏表。后一篇奏表,对吴国末代皇帝孙晧种种倒行逆施的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它是否为陆凯所作,难以论定,但陈寿认为此表难得,不忍舍弃,把它附到了《陆凯传》末。他做了这样一段说明:“予连从荆、扬来者得凯所谏晧二十事,博问吴人,多云不闻凯有此表。又按其文殊甚切直,恐非晧之所能容忍也。或以凯藏之箧笥,未敢宣行,病困,晧遣董朝省问欲言,因以付之。虚实难明,故不著于篇,然爱其指隣晧事,足为后戒,故抄列于凯传左云。”这段说明,一清二楚地表达了他的鉴戒史观。

《三国志》中,各类政论奏议还有很多,不胜枚举。史书中大量收载这类文字是否适宜,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迄无定说。不过,陈寿似乎很自信,认为史书就该这样写;只有这样,史书才能发挥其“惩恶劝善”、“鉴往知来”的作用。

将以上三方面合而观之,当可得出结论:陈寿在经史分途的初期,自觉地对历史著作的文体形式进行了一次新探索,核心是调整史与文的关系。他追求文质辨洽,力图达到辞采与史实的统一。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宁可失去一些读者的欢心,也不嗜奇爱博;宁可选用姓氏不详者的奏表,也不收载著名文学家的作品。他付出了这种削弱史书文采的代价(这样说并不意味《三国志》没有文采,它的文采仍是后世多数正史所不及的),从而在前四史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文体风格。具有这种风格的史书,似乎更能做到“实录”,更能发挥史学的鉴戒作用。刘知幾在讨论史书的文体时说:“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历观自古作者权舆,《尚书》发踪,所载务于寡事;《春秋》变体,其言贵于省文。斯盖浇淳殊致,前后异迹。然则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16〕又说:“夫史之叙事也,当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可也!”〔17〕《三国志》的文体风格,不正好是这样的吗?由此而论,陈寿对文体形式的探索是很成功的,他在前人历史编纂学的雄厚基础上,提供了新的东西,理应和他编纂学方面的其他成就一起〔18〕,得到世人的重视。

陈寿给予后人的启示

皇天不负苦心人。陈寿执著地追求自己的目标,终归要得到报偿。《三国志》的文体形式,受到了后世一些史家的称赞,并被仿效。北魏史学家崔浩从《三国志》“文义典正,皆扬于王廷之言,微而显,婉而成章”出发,肯定“班、史以来无及寿者”。千载之下,清代史学家钱大昕与他遥相呼应,高度评价《三国志》的“叙事之可信”,说:“予性喜史学,马、班而外,即推此书,以为过于范、欧阳。”〔19〕后世重视信史者,是会信服他们的结论的。

不过,陈寿的代价也是够大的。他无意于文名,有志于史书文体的探索,却被认为笔力欠缺、文采不足,这不能不说是个历史的误会。推究产生这一误会的原因,实在于追求史实与辞采的统一难度太高了。史实的可信程度,须待周密考证而后得知,而书中的文采却一望可见,马上给人以第一印象。这就是说,前者靠思辨,后者凭感觉。“天下有文学好尚的人多,有史学好尚的人少”〔20〕。能够坐下来考究历史事实的,真是寥寥无几。因此,思想跟着感觉走,凭第一印象评价史书优劣的现象就难以避免了。

从理论上讲,追求史实与辞采的统一,实质上是追求真与美的统一。二者的统一,口头上说一说似乎很简单,但要真正做到谈何容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当二者间的统一稍稍失去平衡时,人们心理上的天平就可能倾向于求美一端。这里,可以借用某位当代作家的一段话:“虽然有的时候,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是应该面对所有的真相,可是,有的时候,我们实在也可以保有一些小小的美丽的错误,与人无害,与世无争,却能带给我们非常深沉的安慰的那一种错误。”历史著作正是这样,后人可以容纳甚至欢迎其中那些“小小的美丽的错误”,它们对后人无害,与后世无争,只要写得曲折动人,“有文学好尚的人”就会为之叫好。再看《三国志》,它通体简约爽洁,不太注意文字的“美丽”,就难怪它不那么讨人喜欢了。陈寿探索新的史书文体形式,实在是走了一步险棋!幸亏他才力不凡,还能以简洁的笔墨写出一些传神的人物,总算没有遭到“有文学好尚的人”的过多指责。

陈寿对史书文体形式的探索历程告诉我们,历史著作要做到文质辨洽,处理好求真与求美的关系,该是多么困难!史家面对时人或后世可能会有的误解,该是需要多大的勇气!不过,既然从事史学,就得同文学分道扬镳(这里指同一部书,事实上不少历史学者也从事文学创作),走自己的路,不能让求美的眼光盖住了求真的心,真正文质辨洽的历史著作,终归会得到社会的承认,历史学者不会仅有苦而没有乐,这也是历史的辩证法。对于同样面临史书文体困惑的当今史学界来说(不少人力图增强历史著作的文采以扩大效用),这大概不失为一个有益的启示吧!

(原载《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7年第5期)

注 释

〔1〕 房玄龄等撰:《晋书·陈寿传》。

〔2〕 常璩:《华阳国志·陈寿传》,刘琳校注本,第849页,巴蜀书社1984年版。

〔3〕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咸丰己未二月初三日。

〔4〕 《晋书·陈寿传》。

〔5〕 魏收:《魏书·毛修之传》。

〔6〕 吕思勉:《中国史籍读法》,载《史学四种》,第6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7〕 《晋书·司马彪传》。

〔8〕 《晋书·陈寿传》。

〔9〕 陈寿:《三国志·谯周传》。

〔10〕 缪钺:《陈寿评传》,第67—6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11〕 《三国志·崔琰传附孔融传》裴注。

〔12〕 刘熙载:《艺概》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13〕 刘知幾:《史通·核才篇》,浦起龙通释本上册,第250—25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14〕 《史通·载文篇》,浦起龙通释本上册,第126页。

〔15〕 《三国志·武文世王公传》。

〔16〕 《史通·叙事篇》,浦起龙通释本上册,第168页。

〔17〕 《史通·鉴识篇》,浦起龙通释本上册,第205页。

〔18〕 《三国志》的历史编纂学成就,可参看柴德赓《史籍举要》中有关部分,第37—38页,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

〔19〕 钱大昕:《三国志辨疑序》,丛书集成,第167页,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

〔20〕 吕思勉:《中国史籍读法》,载《史学四种》,第6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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