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三国志》札记
白寿彝
“良史之才”
《晋书·陈寿传》说陈寿撰《三国志》,“时人称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所谓“有良史之才”,就是指“善叙事”说的,没有更多的意思。什么是“善叙事”呢?裴松之《上三国志注表》说“寿书铨叙可观,事多审正,诚游览之苑囿,近世之嘉史。”尽管松之不满意于陈寿的“时有所脱漏”,他称道《三国志》的八个字却是可以作为“善叙事”的注脚的。
陈寿对于史才的看法,就专注意所谓“记述之才”。故在《吴书·薛莹传》说:“莹涉学既博,文章尤妙。”“记述之才如莹者少”。在《韦曜传·评》说:“韦曜笃学好古,博见群籍,有记述之才。”自两晋以至唐初,所谓史才大致不过如此。《晋书·华表传》说华峤“博闻多识,属书典实,有良史之志”,“峤以《汉纪》烦秽,慨然有改作之意”。《王沈传》:“与荀、阮籍共撰《魏书》,多为时讳,未若陈寿之实录也。”《司马彪传》:“时无良史,记述繁杂。”《王隐传》:“好著述而文辞鄙拙,芜舛不伦。”《干宝传》:“其书简略,直而能婉,咸称良史。”《晋书》,唐初人作,而保存了不少的晋代旧文。所谓“典实”,“烦秽”、“烦杂”、“鄙拙”、”芜舛”,都是重视“铨叙可观”的意思。所谓“实”、“实录”、“直而能婉”,都是重视“事多审正”的意思。《宋书·王韶之传》:“善叙事,辞论可观,为后代佳史。”《梁书·裴子野传》:“弥纶首尾,勒成一代,属辞比事,有足观者。”这些话也都同于松之的说法。
从《三国志》本书来看,陈寿对三国历史有一个总揽全局的看法和处理。他记述了自一八四年黄巾起义以后,至二八○年晋灭吴,差不多一百年的历史。他以曹操的几篇帝纪提挈这一时期历史上的大事,分立魏蜀吴三书以叙三国鼎立的发端、发展及结束。他记述了黄巾起义后董卓和群雄的四起,官渡战后曹操“天下莫敌”,赤壁战后三国鼎立,夷陵战后蜀吴的合作和南北的对立;记述了魏明帝以幼主继位以至曹爽的失败是魏晋替兴的转折,诸葛亮之死是蜀政变化的标志,孙权晚年猜忌好杀已肇败亡的危机。他于《魏书》三十卷中,首列《武帝纪》以记曹操的创业,接着在记帝、后妃及汉末诸雄之后,就写《诸夏侯曹传》和《荀彧荀攸贾诩传》。诸夏侯曹是魏家宗亲近臣,他们的盛衰是曹魏盛衰的一面镜子。二荀是参与曹魏军国大计的内幕人物。此外以二十卷分写魏的宗王、谋臣、将帅、循良、文学、清名、叛臣、方技和边族。他于《蜀书》十五卷中,着意写刘备和诸葛亮而于亮备极推崇。在《诸葛亮传》中,通过隆中对、说孙破曹、永安托孤、出师表、北伐,以概括亮的一生事业。在关羽、董和、董允、廖立、李严、蒋琬、姜维以及其他各传中又随时写出亮的政治威信、政治影响。他于《吴书》二十卷中,着意写了孙策和孙权。也着意写了主持军国大计的周瑜、鲁肃、吕蒙和陆逊。蜀吴两书也都分别写了文臣、武将、忠良、清名、文学和术数。在分国记录这一点上,《三国志》远承《国风》、《国语》、《国策》的遗绪,但在全局的安排上自有创造性的发展。用松之的话来说,这是《三国志》的最大的“铨叙可观”之处。
陈寿叙事简洁,这是大家一向没有异议的。他的简洁,不只是由于文字的精练,而且由于取材的审慎。松之《三国志注》所引用曹操先世及早年的传说,《魏书·武帝纪》一无所取。注载汉魏交替之际的表奏册诏有二十篇之多,《文帝纪》只用了一篇一百七十三字的册命就把这件大事写出来了。以陈寿本文跟松之注文相比,在很多地方是如此的。松之嫌寿书“失在于略”,但寿书比裴《注》却毋宁是更为“可观”。陈寿有时能于简洁之中,点化出历史人物的风貌。如《蜀书·先主传》记:
曹公从容谓先主曰:“先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先主方食,失匕箸。
又如《关羽传》记:
羽闻马超来降,旧非故人,羽书与诸葛亮,问超人才可谁比类。亮知羽护前,乃答之曰:“孟起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当与翼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羽美须髯,故亮谓之髯。羽省书大悦,以示宾客。
像这样的记述,可说是传神之笔,语句不多,却颇为“可观”。但陈寿的文字具有一种素装凝重的外表,传神之笔多出以轻言细语,容易被忽略过去。
陈寿叙事,有他历史条件上的困难。在遇到直接记述的困难时,他能委婉其辞,一方面使记事微而不诬,又一方面设法在别处透露一些真实情况。如建安元年(196)汉献帝迁都许昌,本是曹操企图挟天子以令诸侯。陈寿在《魏书·武帝纪》不用明文写曹操的政治企图,是隐讳。但写迁都而不称天子,却说董昭等劝太祖都许,这就是微词了。另外,他在《荀彧传》、《董昭传》和《周瑜鲁肃吕蒙传·评》中都揭露了当时的真实情况。《武帝纪》又记杀董承、杀伏后。纪中已委婉地记出了杀伏后的原因,而杀董承的内幕则另见于《蜀书·先主传》。《武帝纪》又记:“天子使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命公为魏公”,“天子进公爵为魏王”。这只是记当时授爵的过程,而把当时的内幕记于《董昭传》,那里说明了“太祖遂受魏公、魏王之号,皆昭所创”。陈寿对魏晋之际的记述,因时代近,政治上的压力大,隐讳更多,但在《三少帝纪》中,记魏晋禅代事,说“如汉魏故事”。这五个字的内容是包含了很多东西的。陈寿对他所称赞的人,如对刘备,在《先主传》中称其弘毅宽厚,但在《周群传》中记其以私怨杀张裕;对诸葛亮,在本传中用司马懿的话称亮是“天下奇才”,但不讳言街亭之败和“将略非其所长”,并在《马良传》中记其任用马谡的错误,在《刘封传》中记其杀刘封不以其罪。陈寿在当时的困难条件下,主观上总尽量地要把历史真相记下来,这就做到所谓“事多审正”了。当然,这所谓“审正”是并不能排除阶级偏见的局限和时代生活实践的局限的。(www.daowen.com)
“铨叙可观,事多审正”,只是在历史编纂法和历史文学上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因此就说是“有良史之才”,这只表示魏晋人对历史理论兴趣的贫乏。这既不能跟司马迁提出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相比,也是不能跟刘知幾提出的“史才须有三长”相比的。
“品藻典雅”
《三国志》在纪传正文和评中,往往表现出来品题人物的兴趣。品题人物,有类于历史人物的评论,但二者并不相同。品题人物,特别对于人物的局量才识有兴趣;历史人物评论,应当是对人物的历史作用、历史地位特别有兴趣。前者并不一定不联系具体的历史情况,后者也不一定不重视局量才识,但都不是主旨所在。如陈寿评论曹操“明略最优”,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评论刘备“弘毅宽厚,知人待士”,“机权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狭”;评论孙权“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勾践之奇英,人之杰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业”,这些评论虽不是跟历史没有联系,但对个人的局量才识的兴趣是显得特别突出的。
陈寿对三国人物做了各种名目的品题。如说:刘备是英雄,曹操是人杰,孙策、孙权是英杰,诸葛亮、周瑜、鲁肃是奇才,庞统是高俊,程昱、郭嘉、董昭是奇士,董和、刘巴是令士,和洽、常林是美士,徐邈、胡质是彦士,王粲、秦宓是才士,关羽、张飞、程普、黄盖是虎臣,陈震、董允、薛综是良臣,张辽、乐进是良将。此外,还有忠贞、抗节、高雅、公直……等等名目。这些名目,也都是就局量才识说的。
陈寿又喜欢以容貌论人,并往往跟局量器识并举。如说:袁绍有姿貌威容,能折节下士;刘表长八尺余,姿貌甚伟;臧洪体貌魁梧,有异于人;公孙瓒有姿仪,大音声;管宁长八尺,美须眉;崔琰声姿高畅,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甚有威望;程昱长八尺三寸,美须髯;典韦形貌魁梧,膂力过人,有志节任侠;刘备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诸葛亮身长八尺,每自比于管仲、乐毅;彭长身八尺,容貌甚伟,姿性骄傲,多所轻忽;孙策美姿颜,好笑语,性阔达听受;孙权形貌奇伟,骨体不恒,有大贵之表;张昭容貌矜严,有威风;诸葛瑾有容貌思度,于时服其弘雅;周瑜长壮有姿貌;程普有容貌计略,善于应对;黄盖姿貌严毅,善于养众。陈寿奉诏编定《诸葛亮集》,在《进书表》中也要说到:“亮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器,身长八尺,容貌甚伟。”以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陈寿以容貌言笑跟局量器识并举,有时上下文并不协调,未免不伦不类,但他已习以为常了。
在汉魏之际,品题人物已经成为士大夫间的一种风气。魏晋时,这种风气又有了发展。《三国志》就有不少这样的记载。如记:乔玄称曹操是命世之才,徐庶称诸葛亮是卧龙,司马徽称庞统是南州士之冠冕,这都是很出名的品题。又如记陈登说:“夫闺门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陈元方兄弟;渊清玉洁,有礼有法,吾敬华子鱼;清修疾恶,有识有义,吾敬赵元达;博闻强记,奇逸卓荦,吾敬孔文举;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记王昶说:“颍川郭伯益,好尚通达,敏而有知。北海徐伟长,不治名高,不求苟得,淡然自守,惟道是务,东平刘公干,博学有高才,诚节有大意。乐安任昭先,淳粹履道,内敏外恕。”这都是一下子品题了一系列的人物。
《隋书·经籍志》子部名家类,著录魏人著述,有魏文帝《士操》一卷、刘劭《人物志》三卷、卢毓《九州人士论》一卷,吴人著述有姚信《士纬新书》十卷。《人物志》现存,是一部鉴识人物、区别流品的专书。作者重视形貌音声,从而辨析情性、量度材能。《士纬》,依佚文所见,有云:“陈仲举体气高烈,有王臣之节。李元礼忠状正直,有社稷之能。海内论之未决,蔡伯喈抑一言以变(辨)之,疑论乃定也。”有云:“孔文举金性太多,木性不足,背阴向阳,雄倬孤立。”(分见《世说新语注》及《意林》引。)这当是一部鉴识、品第人物的专书,并且在方法上也有同于《人物志》的地方。《士操》,依姚振宗所考,是《士品》之误。《士品》和《九州人士论》,依书名所示意义来看,也都当是品题人物的书。《隋志》又著录《刑声论》一卷,不知作者。汤用彤先生说:“疑即形声,言就形声以甄别人物也。”说见所著《魏晋玄学论稿》。
章炳麟曾说过:“世贵用事,未有不务姿容者。《墨子·尚贤下》云:‘今王公大人,其所富、其所贵皆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也。’晋世评人,不专以局量才识,评王衍者,则曰夷甫处众中,如珠玉在瓦石间。评王戎者,则曰目烂烂如岩下电。评卫玠者,则曰与玠同游,冏若明珠之在侧,朗然照人。评裴楷者,则曰见裴叔则如近玉山照映人。——无不兼貌取者。”(见《文录》卷一五朝学)这里所举的例子,都见于《世说新语·容止》及注。《世说新语》是魏晋人清谈及品第人物的渊薮。《容止》、《识鉴》、《品藻》,虽已在书中各有专篇,但关于品题人物的记述,包含以貌取人在内,是随时可以在书中见到的。
《三国志》品题人物,不过是魏晋时期士大夫间流行的风气在书中的体现。这跟陈寿所任官职也有密切的关系。陈寿曾长期任巴西郡中正。这是照例由“著姓士族”担任的“定门胄,品藻人物”(《新唐书·儒学·柳冲传》语)的官。他的职业上的习惯加强了《三国志》品题人物的气氛,这是可以理解的。《华阳国志》说《三国志》“品藻典雅”。这个“典”,要直接关系到中正“品藻人物”的典。这个“雅”,也只能是士族之雅。把局量才识看作天性的自然,把漂亮的仪表作为人品的一个标志,这是反映士族地主阶级偏见的唯心主义的、形而上学的社会观点。
(原载《文汇报》1964年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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