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器
《十志》有志未成
余尝读《晋书·华峤传》,载峤撰《汉后书》,《十典》〔1〕未成而终,其中子彻、少子畅,善继善述,克成《十典》,惜书未传。无独有偶,时之相去,约莫百五十年,而又有范晔撰《后汉书》。《史通·古今正史》篇:“至宋宣城太守范晔,乃广集学徒,穷览旧籍,删烦补略,作《后汉书》,凡十纪、十志、八十列传,合为百篇。会晔以罪被收,其《十志》亦未成而死。”刘知幾之说,实欠分晓。盖范氏本已着手撰写《十志》,未竟,遂以托谢俨〔2〕,会以罪被收,俨惧祸及,遂悉蜡以覆车,其《志》遂不传耳。《后汉书·皇后纪》下,章怀注:
沈约《谢俨传》曰:“范晔所撰《十志》,一皆托俨,搜撰垂毕,遇晔败,悉蜡以覆车。宋文帝令丹阳尹徐湛之就俨寻求,已不复得,一代以为恨。”其《志》今阙。
寻《后汉书·光武帝纪》上章怀注引范晔《序例》云:
《后汉书·皇后纪》下:
汉制:皇女皆封县公主,仪服同列侯。其尊崇者,加号长公主,仪服同蕃王。诸王女皆封乡亭公主,仪服同乡亭侯。肃宗唯特封东平宪王苍、琅邪孝王京女为县公主。其后,安帝、桓帝妹亦封长公主,同之皇女。其皇女封公主者,所生之子,袭母封为列侯,皆传国于后,乡亭之侯,则不传袭。其职僚品秩事,在《百官志》。
《后汉书·光武十王东平宪王传》:
是时,中兴三十余年,四方无虞,苍以天下化平,宜修礼乐,乃与公卿共议,定南北郊冠冕、车服制度、及光武庙登歌、八佾舞数。语在《礼乐志》。(章怀注:“其《志》今亡。”)
《后汉书·蔡邕传》:
其年七月,诏邕与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议郎张华、太史令单飏,诣金商门,引入崇德殿,使中常侍曹节、王甫,就问灾异及消改变故,所宜施行。邕悉心以对。事在五行、天文志。(章怀注:“其《志》今亡。《续汉志》曰:‘光和元年,诏问曰:“连年蝗虫,其咎焉在?”?邕对曰:“《易传》云:大作不时,天降灾,厥咎蝗虫来。《河图秘征篇》曰:帝贪则政暴,吏酷则诛惨,生蝗虫。贪涉之所致也。”又南宫侍中寺,雌鸡欲化为雄,一身毛皆似雄,但头冠尚未变,诏以问邕,对曰:“貌之不恭,则有鸡祸。”宣帝黄龙元年,未央宫雌鸡化为雄,不鸣,无距。是岁,元帝初即位,将立王皇后,至初元元年,丞相史家雌鸡化为雄,距而将鸣。是岁,后父禁为阳平侯,女立为后,至哀帝晏驾,后摄政,王莽以后兄子为大司马,由是为乱臣。窃推之,头为元首,人君之象,今鸡一身已变,未至于头而止,是将有其事而不遂成之象也;若应之不精,政无所改,头冠或成,为患兹大也”。’”〔3〕)
《南齐书·文学·檀超传》:
建元二年,初置史官,以超与骠骑记室江淹掌史职,上表立条例……立十志……《百官》依范晔,合《州郡》。
如上所述,此范氏《十志》之可考见者,沈约《谢俨传》以为“范晔所撰《十志》,搜撰垂毕”,即谓《十志》尚未全部完成,故以之托谢俨耳〔4〕。范氏《狱中与诸甥侄书》以自序〔5〕称“欲〔6〕遍作诸志,《前汉》所有者悉令备,虽事必不多,且使见文得尽”,又曰:“吾虽小小有意,笔势不快,余竟不成就。”即谓作诸志也。而刘昭《注补续汉书八志序》乃曰:“范晔后汉良史,诚跨众氏,序或未周,志遂全阙。”又曰:“晔思杂风尘,心挠成毁,弗克员就,岂以兹乎?”深怪其卤莽灭裂之一至于斯矣。
《后汉书》有序例
《隋书·魏澹传》引范晔曰:
《春秋》者,文既总略,好失事形;今之拟作,所以为短。纪传者,史、班之所变也,网罗一代,事义周悉,通之后学,此焉为优,故继而述之。
按此所引,当是范晔《后汉书·序例》。《史记·高祖本纪》,《索隐》引范晔曰:“得城曰拔。”此之所引,亦当是《后汉书·序例》。刘昭《注补续汉书八志序》曰:“范晔后汉良史,诚跨众氏,序或未周,志遂全阙……《序例》所论,备精与夺。”据此,则范书自有《序例》,刘昭且称其“所论备精与夺”也。寻《后汉书·光武纪》上章怀注引《例》曰:“多所诛杀曰屠。”注又曰:“臣贤案:范晔《序例》云:‘《帝纪》略依《春秋》,唯孛彗、日食、地震书,余悉备于《志》。’”又《孝安帝纪》章怀注:“《序例》曰:‘凡瑞应,自和帝以上,政事多美,近于有实,故书见于某处;自安帝以下,王道衰缺,容或虚饰,故书某处上言。’”如上所述,则《后汉书·序例》,当写成于《十志》之后,故有“余悉备于《志》”之言;其书则唐人犹反见之,故章怀注引其例以释其书也。范晔尝谓班氏“任情无例”〔7〕;则其所为《序例》,必有可观。魏征等撰《隋书·魏澹传》引范晔之言,而称其“备精与夺”。《史通·序例》篇曰:“必定其臧否,征其善恶,干宝、范晔,理切而多功;邓粲、道鸾,词烦而寡要;子显虽文伤蹇踬,而义甚优长;斯一二家,皆序例之美者。”是唐人于范晔《序例》,赞之如出一口;不知何时,竟遭刊落,岂其在宋代以刘昭《续汉志》合刻补阙之时乎?
范晔《后汉书》无《叙传》之“叙传”
自古在昔,私家修史,率有叙传,盖将以一家之遥遥华胄,附国史之“骥尾而行益显”〔8〕也。司马迁作《太史公书》,其《太史公自序》亦称《叙传》。《史记·五帝本纪》“太史公曰”《正义》:“太史公,司马迁自谓也。《自叙传》云:‘太史公曰:先人有言。又云:太史公曰,余闻之董生。又云:太史公遭李陵之祸’云云。”皆《太史公自序》中语也。《三王世家》褚先生曰:“臣幸得以文学为侍郎,好览观太史公《列传》,传中称《三王世家》,文辞可观。”其文即见《太史公自序》中。《龟策列传》褚先生曰:“窃好《太史公传》,其《传》曰:‘三王不同龟,四夷各异卜。’然各以决吉凶,略窥其要,故作《龟策列传》。”其文亦见《太史公自序》中,《正义》谓“传即卜筮之书”,非也。其后,班固作《汉书·叙传》,自“班氏之先,与楚同姓,令尹子文之后也”起,至“以述《汉书》,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止;沈约作《宋书·自序》,自“昔少昊金天氏有裔子曰昧,为玄冥师,生允格、台骀”起,至“永明六年二月被敕撰国史,毕功上表”止;魏收作《魏书·自序》,自“汉初,魏无知封高良侯,子均,均子恢,恢子彦”起,至“天保五年十一月修《魏书·十志》终业”止;李延寿作《北史·序传》,自“李氏之先,出自帝颛顼高阳氏”起,至贞观中,私为修撰《北史》、《南史》既讫,乃上表”止;以及司马彪作《续汉书·叙传》,〔9〕华峤作《汉后书·谱叙》〔10〕,二氏之书,今虽不可概见,要亦踵事而作者也。夫叙传者,自叙作书之旨谓之叙,追溯先世人迹谓之传,有脊有伦,不蔓不支,此私家修史立叙传之指归也。惟史之为书,要当严其断限。断限者〔11〕,一代史之齐限,其起讫有一定范围之谓也。因而要求私家修史,其家牒与国之时间,必当首尾相衔,巨细交织,继继承承,无过不及,盖义虽出于骥附,而事则必归之蝉联也。寻沈约《宋书·范泰传》:
泰字伯伦。祖汪。父宁。宋高祖受命,拜金紫光禄大夫,加散骑常侍,领国子祭酒,多所陈谏。泰博览篇籍,好为文章,爱奖后生,孜孜无倦,薨谥宣侯。
盖范汪始以寒族发家,其先固积世无闻焉耳。推其时会,则在典午,尚不及当涂,既与炎汉悬绝,何可“任情无例”,而自乱其矩。盖例者所以明其义,传者所以记其事,事既不相因,义又不可失,此范晔《后汉书》之所以有《序例》而无《叙传》之故也。《易·系辞》曰“穷则变,变则通。”范晔亦可谓善变矣。然若遂谓范晔以私家修史,而有数典忘祖之失,亦非也。寻《后汉书·黄宪传·论》曰:(www.daowen.com)
余曾祖穆侯(注:“《晋书》曰:‘范汪,字玄平,安北将军,谥曰穆侯。汪生宁,宁生泰,泰生晔。’”)以为宪然其处顺,渊乎其似道,浅深莫臻其分,清浊未议其方,若及门于孔氏,其殆庶乎!故尝著论云。
又《郑玄传》论曰:
王父豫章君(注:“王父,祖父也。《尔雅》曰:‘父之父为王父也。’范晔祖父宁,字武子,晋武帝时,为豫章太守,经义每以玄为长也。”)常以为仲尼之门,不能过也。及传授生徒,并专以郑氏家法云。
又《逸民·高凤传》论曰:
先大夫宣侯(注:“沈约《宋书》曰:‘范泰,字伯伦,祖汪,父宁,宋高祖受命,拜金紫光禄大夫,加散骑常侍,领国子祭酒,多所陈谏。泰博览篇籍,好为文章,爱奖后生,孜孜无倦。薨谥宣侯。’即晔之父也。”)尝以讲道余隙,寓乎隐士之篇,至《高文通传》,辍而有感,以为隐者也,因著其行事而论之曰:“古者隐逸,其风尚矣。颍阳洗耳,耻闻禅让,孤竹长饥,羞食周粟。或高栖以违行,或疾物以矫情,虽轨迹异区,其去就一也。若伊人者,志凌青云之上,身晦泥污之下,心名且犹不显,况怨累之为哉?与夫委体渊沙、鸣弦揆日者,不其远乎?”
盖南阳范氏一门三代之可考见者尽于此矣,他却一个不漏,一个不重,有脊有伦、原原本本地把他们介绍出来,无论历官也,立言也,胥见于是,此岂巧合哉?实范晔之别出心裁,创为变例矣。范晔尝云:“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同含异体,奇变不穷。”其他姑置不论,即此一端,亦足以证成其言之无愧也。而武英殿本乃有范晔《自序》,其文曰:
吾少懒学问,晚成人,年三十许,政始有问耳。自尔以来,转为心化,虽老将至者,亦当未已也。往往有微解,言万不能自尽。为性不寻注书,心气恶,小苦思,便愦闷,心机又不调利,以此无谈功。至于所通解处,皆自得之于胸怀耳。文章转进,但才少思难,所以每于操笔,其所成篇,殆无全称者。常耻作文士。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虽时有能者,大较多不免此累,政可类工巧图绘,竟无得也。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条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谓颇识其数,尝为人言,多不能赏,意或异故也。性别宫商,识清浊,斯自然也。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言之皆有实证,非为空谈。年少中谢庄最有其分,手笔差易,文不拘韵故也。吾思乃无定方,特能济难识轻重,所禀之分,犹当未尽,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远致,以此为恨,亦由无意于文名故也。本未阙史书,政恒觉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汉》,转得统绪。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辨,后赞于理,近无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赡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论》。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内遍作诸志,《前汉》所有者悉令备。虽事不必多,且使见文得尽;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意复未果。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含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纪传例为举其大略耳,诸细意甚多。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尽之,多贵古贱今,所以称情狂言耳。至于音乐,听功不及自挥,但所精非雅声为可恨;至于一绝处,亦复何异邪?其中体趣,言之不尽。弦外之意,屡响之音,不知所从而来,虽少许处,而旨态无极。亦尝以授人,士庶中未有一豪似者,此永不传矣!吾书虽小小有意,笔势不快,余意不成就,每愧此名。
器案:此文实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陈浩、朱良裘、齐召南、陆宗楷、孙人龙、杭世骏、万松龄、曾尚渭等人乃删削篇首“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己在怀,犹应可寻;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四十三字为之。《子思子》曰:
谓狐为狸者,非直不知狸也,勿弗得狐,复失狸者也。〔12〕
(原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7年第5期)
注 释
〔1〕 《晋书·华峤传》:“又改志为典,以有《尧典》故也。”
〔2〕 《陈书》有《谢俨传》,另是一人。
〔3〕 此条章怀注,原本有讹误,今俱据武英殿本《考证》订正,不另详也。
〔4〕 详见文《后汉书·皇后纪》下章怀注引沈约《谢俨传》。
〔5〕 《宋书·范晔传》。
〔6〕 刘昭注司马彪《续汉书·志自序》“欲”作“应”。
〔7〕 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
〔8〕 《史记·伯夷列传》。
〔9〕 司马彪:《续汉书·叙传》,见《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建安二十一年注及《司马朗传》注引。
〔10〕 华峤:《汉后书·谱叙》,见《后汉书·朱隽传》注、《三国志·魏书·华歆传》注及《世说新语·德行》篇又《方正》篇注引。
〔11〕 《初学记》二十一引陆机《晋书断限议》、《北堂书钞》五十七、《初学记》十二引干宝《晋纪》:“秘书监贾谧请束皙为著作郎,难陆机《晋书断限》。”刘知幾《史通》有《断限篇》。
〔12〕 《太平御览》卷九百一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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