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康:“玄学独炽”与“缘情绮靡”
太熙元年(290)年,晋武帝驾崩,晋惠帝登位,政教废弛,玄学再度成为显学。为什么玄学会再度成为显学呢?主要是世族的政治力量有所增强,世族所信奉的玄学思想自然再次抬头。当时就有人批评元康玄学,如应詹在《上疏陈便宜》中说:“元康以来,贱经尚道,以玄虚宏放为夷达,以儒术清俭为鄙俗。望白署空,显以台衡之望;寻文谨案,目以兰薰之器。”(132)
西晋元康玄学大致有二派,一是致力于纯粹的学理研究的一派,以王衍、乐广等为代表。一是致力于标示士族文化身份的行为艺术的一派。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等为代表。
西晋元康玄学的第一派,主要是纯粹的学理研究。据《晋书·王衍传》记载,王衍推崇何晏、王弼的思想,认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133)可见,王衍思想以“无”为本多方探讨。《世说新语·文学篇》:“中朝有怀道之流,有诣王夷甫咨疑者”条记载,说明王衍是深究玄理的。如若仅是肤廓之耳学,就不会有人去请教、去咨疑的。遗憾的是,王衍因身体不适,未能为“怀道之流者”答疑解惑,未能展示其玄学思辨,不过,王衍还是推荐了裴。据《晋书·王衍传》记载:“惟裴以为非,着论以讥之,而衍处之自若。”(134)看来,裴的《崇有论》是针对王衍的“贵无”思想的。二人甚至有言谈的交锋,《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裴成公作《崇有论》,时人攻难之,莫能折之,唯王夷甫来,如小屈。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理还复申。”(135)《世说新语》刘注引《晋诸公赞》:“自魏太常夏侯玄,步兵校尉阮籍等皆著《道德论》,于时,侍中乐广、吏部郎刘汉(漠)亦体道而言约。尚书令王夷甫讲理而才虚,散骑常侍戴奥以学道为业,后进庾敳之徒,皆希慕简旷。疾世俗尚虚无之理,故作《崇有》二论以折之。”(136)可见,裴之所以作《崇有论》,批评尚玄虚之理的风气,是王衍在玄理探究上的劲敌。众人不能折服裴,而王衍的出现,裴的辩论势头就有所收敛。王衍绝不是以权势压人,而是以精微的玄学思辨折服了裴。王衍不仅自己研读玄理,还鼓励像诸葛厷这样的少年,“卿天才卓出,若复小加研寻,一无所愧。”(137)诸葛厷就去研读《庄》《老》等玄学著作,大有裨益,甚至达到了与王衍相抗衡的地步。
西晋另一位玄学之士卫介,《世说新语·文学》记载,“卫介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虀噉铁杵,皆无想因故也。’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卫即小差。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之疾。’”(138)少年时代的卫介这种执著探寻的精神令人钦佩。这位大发感慨的乐广,也是西晋时代的玄谈高手,《世说新语》记载了乐广剖析玄理的过程。“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139)参读《世说新语》刘注引《庄子》一段文句,大家才能领会乐广辞约而旨达的玄谈之妙。《世说新语·文学》:“庾子嵩读《庄子》,开卷一尺便放去,曰:‘了不异人意。’”(140)刘注引《晋阳秋》曰:“庾敳字子嵩,颍川人,……恢廓有度量,自谓是老庄之徒。曰:‘昔未读此书,意常谓至理如此;今见之,正欲人意暗同。’”(141)庾敳的赋作《意赋》,享誉一时。《世说新语·文学》“庾子嵩作《意赋》成,从子文康见,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142)可见,庾敳所谓的“正在有意无意之间”是庄子有即无、无即有的相对主义观点。庾敳《意赋》正是以老庄至理混一的观点说明荣辱同贯、存亡均齐、细宇宙、泯是非的宇宙观和人生观。(143)西晋元康时代的玄学研究,以郭象为代表。《晋书·郭象传》:“郭象字子玄,少有才理,好《老》《庄》,能清言。太尉王衍每云:‘听象语,如悬河泄水,注而不竭。’”(144)郭象不就征召,常闲居在家,“以文论自娱”。《世说新语·文学》记载:“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145)我们不去辨析这段学术公案孰是孰非。根据这段记载,我们知道郭象致力于庄子研究之中。而且郭象的确发明了西晋的玄学奥义。著名学者汤用彤、汤一介父子对其玄学思想已揭示得清清楚楚。(146)
西晋元康玄学第二派是行为艺术派,他们多是贵游子弟,通过他们的任诞放达行为标示文化身份。西晋时代,士族群追求着艺术化的生活,玄学的人生哲学是他们艺术化生活的核心理念。他们时时将清谈式的玄理探讨视为一种高雅的生活方式。他们津津乐道于这种清谈的快乐。《世说新语·言语》记载道:“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147)可见,玄学在西晋时代,已变成了可资士族谈助的文化消费符号。只有文化士族才能消费得起这样的文化消费符号,也只有他们才掌握着这样的文化消费符号体系。玄学成为标示贵族文化身份的重要标志。正如田余庆先生分析谢鲲时所言的,“谢氏若无由儒入玄的转化,就不能进入名士之列,其家族地位亦无从提高,更不用说上升到士族中的最高层次。”(148)尤其到了元康时代,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等人的旷诞不羁的“作秀”行为愈演愈烈。史学家王隐就看出元康之士与竹林之士的关系,说:“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149)他们效仿竹林七贤的放达行为,却多了几分畸形,少了几分激愤。《世说新语·任诞》记载:“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上去,便共饮之。”(150)畸形的放达中丑态百出,以至于引起玄学之士乐广的“名教中自有乐地,何止于此”的批评。(151)元康放达之中已没有竹林时代阮籍、嵇康的精神苦痛和精神寄寓。阮籍告诫其子阮浑说:“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152)刘孝标注引《竹林七贤论》曰:“籍之抑浑,盖以浑未识已所以为达也。后咸兄子简,亦以旷达自居。父丧,行遇大雪寒冻,遂诣浚仪令,令为他宾设黍臛,简食之,以致清议,废顿几三十年。是时竹林诸贤之风虽高,而礼教尚峻。而元康中,遂至放荡越礼。”(153)这种放达的玄学行为,在贵游子弟心目中,没有了与名教抗争的意味,变成了纯粹的行为艺术,标榜他们的士族文化身份。
西晋元康玄学对文学的影响很微妙,这种影响力十分有限。玄学作为西晋元康时代的一种文化风尚,但这仅限于文化士族之中,更限于哲学研究领域之中,对诗歌等文学领域的影响力不会太大的。因为活跃在元康文坛上的文士多出身于中下层,他们对上层贵族所喜爱的哲学领域的玄学不会过多关注,他们也不可能为标榜自己文化身份来任诞放达。当然,玄学也成为西晋元康社会的一种风气、风尚,受其影响也在所难免。如文士陆机入洛后,遇到新的学术观念——玄学,也不得不悄然接受。刘敬叔《异苑》记载了陆机遇鬼的故事:“陆机初入洛,次河南之偃师。时久结阴,望道左右若有民居,因往投宿。见一少年,神姿端远,置《易》投壶,与机言论,妙得玄微。机心服其能,无以酬抗,乃提纬古今,总验名实,此年少不甚欣解。既晓便去,税骖逆旅,问逆旅妪,妪曰:‘此东数十里无村落,止有山阳王家冢尔。’机乃怅怪,还睇昨路,空野霾云,拱木蔽日,方知昨所遇者信王弼也。”(154)《晋书》中也有相似的记载,但主人公是陆云而不是陆机。魏晋的著作多有志怪性质,此故事本身不足为信,但可信的是陆机接触到洛阳一带的新学术观念玄学。中下层文士对玄学真意也许不大清楚,但对任诞行为是不予认同,甚至激烈批判的。《三国志·裴潜传》注引陆机《惠帝起居注》曰:“理具渊博,赡于论难。著崇有、贵无二论,以矫虚诞之弊,文辞精富,为世名论。”陆机对裴的《崇有论》等文章是十分钦佩的,对矫虚诞的意义是认同的。据《御览》卷五九九引《抱朴子》曰:“陆君深疾文士放荡流遁,遂往不为虚诞之言,非不能也。”看来,陆机已经深入了解了玄学,但是他激烈批判任诞行为。
然而,玄学中关于“有情无情”的讨论,实质上是要对抗名教伦理对人的异化,培植保护人的自然天性。
《晋书·阮籍传》:(www.daowen.com)
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设邪!”
又记载:
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
这在礼法社会是绝不容许存在的事。阮籍违礼从情,故而招致恶评。干宝《晋纪总论》:“故观阮籍之行,而觉礼教崩驰之所由也。”
《世说新语·任诞》记载:
阮步兵丧母,裴令公往吊也。阮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唁毕便去。或问裴:“凡吊,主人哭,客乃为礼。阮既不哭,君何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时人叹为两得其中。
可见,魏晋玄学时代,情和礼这对家族伦理的矛盾很深刻。玄学家提倡“圣人有情”,显然是在肯定并提供情的价值,这正是当时个性解放的士大夫生活中的一个中心问题。(155)正是有玄学对情的提倡,暴露出深刻的情礼冲突,才会逼迫礼学家革新礼制。只能沿着“缘情制礼”的思路和方向来完成革新。
玄学中提倡“情”的思想,在现实生活多受阻隔与非议,但在文学世界中则畅通无碍。文学中呼唤真情,文学世界中不动摇现实的伦理纲常。所以,玄学在这个方面,对文学的启迪是明显的。陆机提出的“缘情而绮靡”诗学观念多少有玄学的影响。玄学这种理论与元康时代的文学集团创作氛围共同作用,促进了西晋“缘情”文学的发展。从此,文学与伦理之间分途发展,形成了昭明太子萧纲的“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诫当阳公大心书》)的观念。在文学中充分发挥真情,不必受社会礼法的束缚,本来是绝对安全的,不会受到大加挞伐的。不料,后世对陆机的“缘情”理论也大加挞伐,其原因就在于将文学与现实伦理扭合在一起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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