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西晋文体观的总结:挚虞与《文章流别论》
在西晋的文学理论板块中,挚虞和他的《文章流别论》是常被关注的对象。从西晋至今,对挚虞的关注和研究从未间断。西晋时代挚虞的《文章流别集》和《文章志》等著作就为世所重。《晋书·挚虞传》记载:“虞撰《文章志》四卷,注解《三辅决录》,又撰古文章,类聚区分为三十卷,名为《流别集》,各为之论,辞理惬当,为世所重。”(8)《隋书·经籍志》的史部薄录类中记载了挚虞的《文章志》四卷,总集类著录了挚虞的《文章流别集》四十一卷,又著录挚虞的《文章流别志论》二卷。《隋志》集部总集类小序云:“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籍,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抛孔翠,艾剪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南朝诗评家钟嵘在《诗品》中评价道:“挚虞《文志》,详而博赡,颇曰知言。”(9)同时代的文学理论家刘勰的《文心雕龙》评价说:“挚虞品藻流别,有条理焉。”明代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卷二曰:“《文选》昉(仿)自挚虞。”明代张溥辑汉魏六朝文集中有《挚太常集》,并在《题辞》中肯定了《文章流别论》,说道:“《流别》旷论,穷神尽理,刘勰《雕龙》,钟嵘《诗品》,缘此起议,评论日多。”(10)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总集类叙》曰:“文籍日兴,散无统纪,于是总集作焉。一则纲罗放佚,使零章残什,并有所归;一则删汰繁芜,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是固文章之衡鉴,著作之渊薮矣。《三百篇》既列为经,王逸所裒,又仅《楚辞》一家。故体例所成,以挚虞《流别》谓始。”(11)清末民初国学大师章太炎《国故论衡·文学总略》曰:“《文选》之兴,盖依乎挚虞《文章流别》,谓之总集。”(12)刘师培《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一文中说:“文学史者,所以考历代文学之变迁也。古人之书,莫备于晋之挚虞。虞之所作,一曰《文章志》,一曰《文章流别》。志者,以人为纲也。《流别》者,以文体为纲者也。”(13)骆鸿凯曰:“挚氏是书,真可为《文选》之前导矣。”(14)高步瀛曰:“《流别集》……洵昭明《文选》之先导也。”(15)以上是史籍、诗文评类书目文献和文选学里的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成立以来,主要的专著中对挚虞的《文章流别论》均有论述。如郭绍虞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朱东润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罗根泽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刘大杰、王运熙主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王运熙、顾易生主编的七卷本《中国文学批评通史》(魏晋南北朝卷),敏泽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以及上世纪30年代方孝岳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等。(16)钱钟书《管锥编》中也有很精彩的论述。
挚虞的《文章流别集》和《文章流别志》《文章流别论》均已佚失。其中《志论》的一些内容幸收入类书才得保存。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所说:“是书虽佚,其论尚散见于《艺文类聚》中。”清人严可均在明人张溥《挚太常集》的基础上,从《艺文类聚》《北堂书钞》《太平御览》中辑录出若干文段来。钱钟书还从《金楼子·立言篇》下中辑录一则来。(17)虽然挚虞的《文章流别集》和《文章流别志论》多已佚失,但由于20世纪几代学者前赴后继的研究,挚虞的文学理论已甚是昭明。
如何评价挚虞的《文章流别论》在西晋文苑上的作用呢?与陆机相比,挚虞从文章之“迹”的角度,来寻绎各种文体的体制规范。而陆机《文赋》从文章“为文之用心”的“心”出发,融入自己极为私人化的文学经验,提升到了文学理论的水准。挚虞的《文章流别集》是收集前代作品,提高习文范本。而《文章流别论》则是对各种文体进行总结。二者相辅相成,习文者据此能渐止为文之佳境。王瑶先生在《文体辨析与总集的成立》一文中说:“中国的文学批评,从他的开始起,主要即是沿着两条线发展的——论作者和论文体。一直到后来的诗文评或评点本的集子,也还是这样。”(18)可以说,挚虞和陆机代表了西晋文学理论发展不同的两条途径,殊途同归。
挚虞《文章流别论》中对文章的功能与缘起的认知,与陆机互有异同。“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明人伦之叙,穷理尽性,以究万物之宜者也。”(19)正如王运熙、杨明在《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中分析的:“挚虞认为文章不仅能确定政治和社会生活中的种种人伦关系,而且能阐发天地奥秘,究极万物之义理。从这样的角度理解文章的功能效用,强调文章的重要,是以前未曾有过的。”(20)挚虞之所以有这样的认识,是他以中国《易》学智慧观察的结果。陆机《文赋》中也有相似的观念,陆机说道:“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途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沾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所谓“途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沾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就是揭示文章阐发天地义理,通周易变化之道。挚虞这种文学功能的认知,沾溉了刘勰的《文心雕龙》和钟嵘的《诗品》。如果说刘勰更多的是继承挚虞的这种观念,提出了“原道”的思想,那么,钟嵘在承认文章有这样的功能后(“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更多地在诗歌中对“展其义,骋其情”的功能作出阐发。钟嵘《诗品》中说:“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可以说,钟嵘的思想更接近于陆机,刘勰的“原道”思想则更接近于挚虞。
挚虞是这样认知文学缘起的。
“王泽流而《诗》作,成功臻而《颂》兴,德勋立而铭著,嘉美终而诔集。祝史陈辞,官箴王阙。《周礼》太师掌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言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颂者,美盛德之形容;赋者,敷陈之称也;比者,喻类之言也;兴者,有感之辞也。后世之为诗者多矣。其功德者谓之颂,其余则总谓之诗。颂,诗之美者也。古者圣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颂声兴,于是史录其篇,工歌其章,以奏于宗庙,告于鬼神;故颂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则以为律吕,或以颂形,或以颂声,其细已甚,非古颂之意。昔班固为《安丰戴侯颂》,史岑为《出师颂》,《和熹邓后颂》,与鲁颂体意相类,而文辞之异,古今之变也。扬雄《赵充国颂》,颂而似雅,傅毅《显宗颂》,文与周颂相似,而杂以风雅之意;若马融《广成》《上林》之属,纯为今赋之体,而谓之颂,失之远矣。”(www.daowen.com)
挚虞继承了先秦孟子、汉代班固《汉书·艺文志》的观念,认为像《诗经》这样的诗歌作品是在上古的“学在官府”知识体系崩溃和上古先王的恩泽不再之后出现的。诗、颂、铭、诔、赋诸文体之间是有等级差异的。尤其,挚虞欲纠正对“颂”这种文体的认识偏差,他认为“颂”非诗外别科,而是诗之一种。颂是用于“以奏于宗庙,告于鬼神”的美诗。而陆机没有这样森严的域界,陆机认为文章的缘起在于“寸心”,《文赋》有云:“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可见,陆机以为心动则识机,机发则文成。陆机认为“作文之心”在于“缘情”,“情”之养成源于“玄览宇宙”和“颐情典坟”两种方式。在宇宙万物变化中培养情绪,在“典坟”之类的范本中取其“丽藻。”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咏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因此,陆机没有过分强调文体的源流之别,而是妙论众体的审美旨趣。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陆机对文体审美旨趣虽有区分,但他更看重不同文体共有的法式,强调不同文体有相同的“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要求。
而挚虞心中横亘着各文体的典范法式,事事衡之于典范法式,合则相赞之,离则相讥之。因此挚虞会有批评班固、扬雄、傅毅、马融等人作品的论断。当然,挚虞不可磨灭的功绩在于具有寻根溯源的批评意识。这种意识成为南朝刘勰《文心雕龙》的先导。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