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淡之体”:诗贵道家之言
永嘉时期出现了情坠玄理的平淡文风。正如钟嵘在《诗品序》中说:“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214)其实,永嘉的“平淡之体”是孕育在西晋太康时代。(215)西晋太康时代曾产生过一些玄言诗。至少在南朝时代钟嵘就看到过西晋的玄言诗作品。钟嵘在《诗品》中说:“永嘉以来,清虚在俗。王武子辈,诗贵道家之言。”(216)也许是希慕玄学的王济、杜预等研读玄学时,不自觉地运用诗歌的形式敷衍玄理,目的是加深对玄理的体认,或将深奥的玄理通俗化。或许这样的作品在王济、杜预等人那里,都不被看成诗歌。他们真正有意识地创作的诗歌,才有幸保留至今。(217)被钟嵘称作的“贵道家之言”的诗作,已消失在钟嵘以后的历史长河之中。不管如何,王济、杜预等人的“贵道家之言”的诗作,在西晋元康时代并未形成气候,没有促成玄言诗风。但在永嘉后,被意外地发现。尤其在东晋以后,被玄言诗人们大加祖尚。正如钟嵘所说的:“爰洎江表,玄风尚备。真长、仲祖、桓、庾、诸公犹相袭。世称孙、许,弥善恬淡之词。”(218)太康时代的王济、杜预等辈的“诗贵道家之言”的作品,在西晋以“缘情绮靡”和“体物浏亮”的诗学观念下促成的“结藻清英,流韵绮靡”的诗歌主潮中,只能算是暗流。可以说,这种“诗贵道家之言”的“平淡之体”的诗作,在当时没有形成诗歌创作审美风潮。(219)那么,应该怎样看待像王济、杜预等人的“贵道家之言”诗歌的文学史价值呢?可以说,这些“贵道家之言”诗歌是西晋文学从元康到永嘉时代诗风演变的一条链条,是永嘉平淡文风的先声。要理解永嘉平淡诗风的产生,就要考察这些“贵道家之言”的诗歌。元康名士或致力于玄谈的义理之中,或尽情地沉溺于“放达”的行为艺术之中。诗文对他们并不重要。他们将汉末以来的各种情感焦虑稀释在“放诞”的行为艺术之中。浓情化为自适的玄理。加之他们的文学才华本来就不及文学之士,他们的“贵道家之言”的诗作,很难成为文学性的诗歌。这些诗作也经不起历史的残酷淘汰。但他们却引领了西晋文学的潮流。他们的诗作虽不具文学意义,但有十分重要的文学史价值。
到了永嘉时期,玄学之风大畅。诗歌创作的热情不复存在,文学氛围随之衰退。人们的关注焦点由太康时代的文学转向了玄谈。为什么元康时代盛行的玄学没有过多地影响诗歌创作呢?而到了永嘉时代玄学之风则深刻影响诗歌的艺术风貌,出现了与元康文学的“结藻清英,流韵绮靡”迥异的“平淡之风”呢?可以说,在太康文学时代,晋武帝登祚以来,国家的政治意识形态领域中,一度被冷落的儒学又被推崇起来。玄学失去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政治批判意识,退缩到士族的个人生活领域之中。由于晋武帝仍要倚仗着门阀士族的支持,因此玄学仍不失为社会的普遍风尚。太康十年(289),晋武帝驾崩。晋惠帝登位后,政教废弛,玄学再度成为显学。直至永嘉“衣冠南迁”,玄风持久不衰,甚至愈演愈烈,以至于促成了永嘉诗坛上的平淡诗风。从一种学术思想的发展历程上看,玄学在太康时代受到一定程度的抑制。等到元康时代,玄学才重新抬头。玄学要经过深刻的学理研究阶段,元康时期,就是玄学义理化的时代。西晋元康玄学既不同于正始玄学,也不同于竹林玄学。西晋元康玄学已经从政治的风口浪尖中摆脱出来。因为曹魏的正始玄学之士隶属于曹爽集团,无形中使得正始玄学受到司马氏政治集团的抵触,而西晋元康玄学从而进入到纯学术的玄理探讨层面。虽然,西晋玄学之士效仿竹林七贤的放达,但也没有了政治意识形态和人生出路的痛苦。纯粹变为了士族标榜文化身份的行为艺术。可以说,西晋元康玄学的致宗有二:一是从政治的纠缠中摆脱出来,进入到纯粹的学术研究之中;二是西晋元康玄学纯粹变为了士族标榜文化身份的行为艺术。就第一致宗来看,《世说新语》中有不少记载可证明的。晋武帝司马炎已不同于自己的父亲司马昭,对玄学和玄学之士的态度温和多了。可以说,西晋初年,玄学和政治之间紧张对抗的张力场消失了,甚至玄学还让晋武帝大悦不已。《世说新语·言语篇》曰:“晋武帝始登祚,探策得一,王者世数,系此多少。帝及不说,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进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贞。’帝说,群臣叹服。”(220)刘孝标注引王弼《老子注》云:“一者,数之始,物之极也。各是一物之生,所以为主也。各以其一,致此清、宁、贞。”诸家校笺都注意到,今本王弼《老子注》:“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各以其一,致此清、宁、灵、盈、生、贞。”(221)裴楷倒不一定是阿谀奉上之人,其言谈也不一定是阿谀之辞。裴楷熟读玄学作品,濡染其间,信手拈来,为晋武帝摆脱尴尬局面。西晋的玄学之士在这样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中,致力于纯学术思想的研究。根据《世说新语·文学篇》“中朝有怀道之流,有诣王夷甫咨疑者”条记载,说明王衍是深究玄理的。如若仅是肤廓之耳学,就不会有人去请教、去咨疑的。遗憾的是,王衍因身体不适,未能为“怀道之流者”答疑解惑,未能展示其玄学思辨,不过,王衍还是推荐了裴。据《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裴成公作《崇有论》,时人攻难之,莫能折之,唯王夷甫来,如小屈。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理还复申。”(222)《世说新语》刘注引《晋诸公赞》:“自魏太常夏侯玄,步兵校尉阮籍等皆著《道德论》,于时,侍中乐广、吏部郎刘汉(漠)亦体道而言约。尚书令王夷甫讲理而才虚,散骑常侍戴奥以学道为业,后进庾敳之徒,皆希慕简旷。疾世俗尚虚无之理,故作《崇有》二论以折之。”(223)可见,裴之所以作《崇有论》,批评尚玄虚之理的风气,是王衍在玄理探究上的劲敌。众人不能折服裴,而王衍的出现,裴辩论势头就有所收敛。王衍绝不是以权势压人,而是以精微的玄学思辨折服了裴。王衍不仅自己研读玄理,还鼓励像诸葛厷这样的少年,“卿天才卓出,若复小加研寻,一无所愧。”(224)诸葛厷就去研读《庄》《老》等玄学著作,大有裨益,甚至达到了与王衍相抗衡的地步。看看西晋另一位玄学之士卫介,《世说新语·文学》记载,“卫介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虀噉铁杵,皆无想因故也。’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卫即小差。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之疾。’”(225)少年时代的卫介的这种执著探寻的精神令人钦佩。这位大发感慨的乐广,也是西晋时代的玄谈高手,《世说新语》记载了乐广剖析玄理的过程。“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226)参读《世说新语》刘注引《庄子》一段文句,大家才能领会乐广辞约而旨达的玄谈之妙。近来学者多认为西晋时代未能产生玄言诗,系于玄学之士不擅文场。《世说新语·文学》的确记载了“乐令善于清言,而不长于手笔。”(227)乐广善不善于文学创作,能说所有的玄学之士都不善于文学创作吗?西晋的玄学之士庾敳不就是文章高手吗?《世说新语·文学》:“庾子嵩读《庄子》,开卷一尺便放去,曰:‘了不异人意。’”(228)刘注引《晋阳秋》曰:“庾敳字子嵩,颍川人,……恢廓有度量,自谓是老庄之徒。曰:‘昔未读此书,意常谓至理如此;今见之,正欲人意暗同。’”(229)庾敳的赋作《意赋》,享誉一时。《世说新语·文学》“庾子嵩作《意赋》成”条,刘孝标注引《晋阳秋》曰:“敳,永嘉中为石勒所害。先是,敳见王室多难,知终婴其祸,乃作《意赋》以寄怀。”(230)西晋元康时代的玄学研究,以郭象为代表。《晋书·郭象传》:“郭象字子玄,少有才理,好《老》《庄》,能清言。太尉王衍每云:‘听象语,如悬河泄水,注而不竭。’”(231)郭象不就征召,常闲居在家,“以文论自娱”。《世说新语·文学》记载:“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232)我们不去辨析这段学术公案孰是孰非。根据这段记载,我们知道郭象致力于庄子研究之中。而且郭象的确发明了西晋的玄学奥义。著名学者汤用彤、汤一介父子对其玄学思想已揭示得清清楚楚。(233)总之,西晋时代的玄学从政治意识形态摆脱出来,进入到纯学术的研究阶段。玄学理论研究在西晋时代得到很大的发展。崇尚玄学,虽是西晋时代,尤其是西晋元康时代的一种文化风尚,但这仅限于文化士族之中,更限于哲学研究领域之中,对诗歌等文学领域的影响力不会太大的。
就第二致宗来看,西晋玄学纯粹变为了标示士族文化身份的行为艺术。西晋时代,士族群追求着艺术化的生活,玄学的人生哲学是他们艺术化生活的核心理念。他们时时将清谈式的玄理探讨视为一种高雅的生活方式。他们津津乐道于这种清谈的快乐。《世说新语·言语》记载道:“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234)可见,玄学在西晋时代,已变成了可资士族谈助的文化消费符号。只有文化士族才能消费得起这样的文化消费符号,也只有他们才掌握着这样的文化消费符号体系。玄学成为标示贵族文化身份的重要标志。正如田余庆先生分析谢鲲时所言的,“谢氏若无由儒入玄的转化,就不能进入名士之列,其家族地位亦无从提高,更不用说上升到士族中的最高层次。”(235)尤其到了元康时代,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等人的旷诞不羁的“作秀”行为愈演愈烈。史学家王隐就看出元康之士与竹林之士的关系,说:“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236)他们效仿竹林七贤的放达行为,却多了几分畸形,少了几分激愤。《世说新语·任诞》记载:“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上去,便共饮之。”(237)畸形的放达中丑态百出,以至于引起玄学之士乐广的“名教中自有乐地,何止于此”的批评。(238)元康放达之中已没有竹林时代阮籍、嵇康的精神苦痛和精神寄寓。阮籍深知其中苦楚,告诫其子阮浑说:“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239)刘孝标注引《竹林七贤论》曰:“籍之抑浑,盖以浑未识已所以为达也。后咸兄子简,亦以旷达自居。父丧,行遇大雪寒冻,遂诣浚仪令,令为他宾设黍臛,简食之,以致清议,废顿几三十年。是时竹林诸贤之风虽高,而礼教尚峻。而元康中,遂至放荡越礼。”(240)这种放达的玄学行为,在贵游子弟心目中,没有了与名教抗争的意味,变成了纯粹的行为艺术,来标榜他们的士族文化身份。(www.daowen.com)
总之,西晋元康玄学沿着这两个致宗展开,这两个致宗好比河流的河床一般,为河水规定好了流向。可以说,西晋的玄学之河,就流淌在这样的河床上。西晋元康玄学尚没有冲刷到诗歌创作领域之中,当然不会产生所谓的玄言诗潮。
而且元康时代的文士多是中下层人士阶层,他们尚能在怀着功名思想意识,游走于不同的政治集团之中,用自己卓尔不群的文学才华进行着酬唱赠答,寻求个人的人生理想。而元康时代的上层文化士族则热衷于玄谈,来标榜自己的文化身份。到了永嘉时代,许多中下层文士或执著地为自己的人生理想而献身,如陆机就有“志匡世难”,而被成都王颖所冤杀。还有一些文士清醒地意识到“八王之乱”的西晋王朝已无药可救,毅然抽身而去。如张翰、顾荣的归吴。可以说,永嘉时代,西晋动荡社会已经没有可资中下层文士活动的空间了,只有那些控制国家政权的上层士族尚有活跃的空间。这些上层士族虽也有诗文,但他们本身对文学诗歌兴趣不大。这样看来,永嘉时代的文学氛围相对元康时期要稀薄得多。而且,经过元康玄学的义理探讨之后,玄学理论本身的发展空间不大了,永嘉时期的文化士族则更多的是将玄学义理普遍化,(241)他们用诗歌的形式来敷衍玄理,他们用自己的行为艺术表演来诠释玄理。无怪乎,永嘉时代产生了“平淡之体”的诗风。他们与元康文士创作诗歌的目的不同,元康文士希望借华美的诗文来展示自己的才华,赢得良好的社会交往环境。而永嘉时代的士族,不需要借诗文来谋取高位,他们只是用诗文敷衍玄理,这样的创作目的,自然影响到诗风的变化。我们也要注意到,西晋元康时代上层文化士族的清谈之风对元康诗风的影响。玄学清谈追求“言约旨远”就必须追求言辞简明。要“旨远”,就要有深厚的玄学修养。“名士们著力于义理和辞采之相互为美,而使言谈优美如诗,故人们以谈为咏。……并影响到士族之间的酬酢。”(242)这已经孕育着用诗句咏玄理的倾向。到了永嘉时代,这种诗歌创作倾向称为主流。甚至影响到一些中下层文士的创作观念,如卢谌等人。西晋永嘉时期的诗文散失十分严重,以至于明代许学夷在《诗源辨体》中说:“予考永嘉以后,传者绝少,故不能备述。”(243)可见,永嘉时代那些能代表着平淡诗风的作品经不住历史的淘汰。可以说,永嘉时代是文学的一种倒退。真正原因是“情坠玄理”,情的衰退,必是文学的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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