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景忠
张学良在中国政治舞台上的活动时间,是比较短的,按他自己的统计,从1921年到1936年,总共不过十五六年的时间。但他的经历奇特,从花花公子,到将军、少帅,到权倾一时、坐镇北方的副统帅;从下野出洋,到带兵“剿共”;从发动震惊中外的“兵谏”,到大半生的囚禁生活,其跌宕起伏的幅度极大。他放荡不羁,言行率性,在充满机诈权谋的高层政治军事圈中,个性突出。这就使他的人生富于传奇色彩。张学良的作为,一些人对他厌烦憎恶,一些人对他称颂赞扬。不过,他后半生落得个悲剧人物的下场,又使人们对他产生同情。由于种种原因,读者对张学良充满好奇心理。
有关张学良的传记、著作、年谱,不断出现。自张学良解禁后,他或答记者访谈,或找学人录音,口述自己的一生,于是有关张学良的口述历史,又引起关注。
20世纪60年代初,张学良曾打算自己撰写回忆录,后来放弃了这个念头。(1)1989年秋冬之际,张学良请美籍华裔历史学家唐德刚教授为他撰写传记,写成《李宗仁回忆录》式的传记。唐德刚于1990年1月至5月间,为张学良录下张学良口述,共11盘录音带(2)。唐德刚曾写出“以第一人称的海城张氏的《关内源流》和《关外定居》两篇草稿”,送张学良审阅修改。张学良阅过唐氏为他写的两章初稿后,希望唐以第一人称来写,张学良只以第三者的身份提供口述史料。唐氏感到,这与《李宗仁回忆录》的写法“大异其趣了”(3)。但后来因故迁延终止。
1994年9月,大陆学者王书君赴美访学,唐德刚将11盘录音带送给王书君。王书君整理成6万字的文字资料,这为他撰写《张学良世纪传奇》提供了重要史料。唐德刚也整理了他本人访谈张学良的口述史料,唐德刚也将此资料提供王书君参考(4)。
唐德刚所整理的他本人访谈张学良的口述史料,由中国档案出版社出版了《张学良口述历史》一书。唐德刚记录张学良口述的著作,极具口述历史的特色。本文试做一些分析讨论。
标准的口述
在历史著述中,历史人物传记是颇受读者欢迎的。但是,对于一般读者来说,严肃的旁征博引的学术著作,不如富有文学笔触的生动描写的历史读物,具有吸引力。而重要历史人物的回忆录,特别是口述实录,因提供历史参与者亲身经历,揭示历史内幕,更易吸引读者。当然,有重要参考价值的回忆录、口述实录,对史学研究来说,也是佐证历史的宝贵史料。近些年来,口述历史成为史学出版物中颇受青睐的题材。
在有关张学良的“口述历史”著述中,似乎应该作些分类。
一是记者采访录。1990年日本NHK(日本广播协会)记者采访张学良,张氏对自己经历的历史事件做回忆解答。这是口述回忆录的一种。不过,尽管有采访,有录音,但记者作有选择性的提问,事后记者做整理,总归与口述实录不同。后来张友坤与管宁合作翻译整理加注的版本《缄默50余年张学良开口说话·日本NHK记者专访录》在国内出版。
一是根据张学良口述资料,参考其他大量史料撰著的张学良传记。从史学著作分类说,这属于历史人物传记,不属于口述历史,尽管书中大量引用了张学良的口述。如王书君撰写的《张学良世纪传奇》,尽管书的封面上标有“口述实录”,但实际上属于王书君本人的著作,不是张学良的口述史料。毕万闻著《英雄本色——张学良口述历史解密》,运用“提问—解答”的方式,对张学良生平历史的各个关键问题作了叙述和分析。毕书也运用了张学良的口述资料,同时参照已有的史料,进行解读。如果说,王书君的著作基本上采用的是叙述的方式,那么,毕万闻的著作,较多地采用了分辨解析的方式。他们的著作,都是参考了大量的史料撰著而成的。因此,他们的著述是研究性著作,而不是口述史料。如果将王书君、毕万闻的书也列入口述历史的话,也只能理解为它们是“专著+口述”类著作。
而中国档案出版社出版的唐德刚撰写的《张学良口述历史》,是标准的口述史料。这本书,不是著作,而是史料。其内容,是历史人物张学良口授的,关于他的家庭、本人经历和他所亲历的历史事件、他所接触的历史人物等情况的回忆。
书中的叙述,完全是张学良第一人称语气,内容完全是张学良所讲述。唐德刚只是按照录音写成文字,没有添加自己的分析评断,保持了张学良口述的本真。唐氏整理出来的文字,忠实于张学良所讲的内容,不走样。这就是口述历史的本质。
唐德刚录《张学良口述历史》与现在出版的大量回忆录,也有区别。本来,如果是历史人物自己撰写的回忆录,与其口述历史应该相同。如张学良本人也写过西安事变回忆录,从著述性质来说,应与口述史料相同,只是一为本人亲笔所写书面材料,一为其亲口所讲,别人笔录而已。但是现在出版的大量回忆录,多半为历史当事人(传主)请别人撰写。尽管其中有相当多的内容为其亲口所谈,但为他撰写回忆录者为传主查找史料,撰述文字,结构篇章,颇费构思,许多内容是传主口述之外添加补充而成。因此,现在出版的大量回忆录已经不是纯粹的口述历史了。而唐德刚录《张学良口述历史》却是地地道道的口述史料。
标准的实录
唐德刚录《张学良口述历史》是标准的口述实录。这就是说,它是张学良口述录音的文字翻译,是如实记录。它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对张学良口述照录无误,绝对忠实于张氏的讲述,无论是意思、内容,还是口气、语言,都保持了张氏谈话的原貌。就像是一盘无须再加工的菜肴,它保持其原汁原味,既没有掺水,也没有加油添酱。这特别体现在其语言风格上。
1.唐德刚记录张学良的口述非常口语化
试举一例:张学良在说明“中原大战”后,蒋介石将北方的军政权力都交给了张学良,说了一番话介绍这一情况:
“当时那(省)主席呀什么的,都是我下命令,说谁就是谁。那个时候是这样的:‘扩大会议’完了,北方的事老先生都交给我了,整个儿交给我了。山西的事什么事儿部交给我了。我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怎么处置,(他)就答应我怎么处置,没有说不的那个字。我连跟中央商量都不(用)商量。就是我打个电话给中央就是了。那就是那样儿的。换句话说,那北方整个儿就在我手里。”(5)
又比如,张学良讲到他的二弟张学思:
“张学思后来被害死了,就说他是东北帮的首领。那时候就是这个‘四人帮’说他是东北帮,就是因为这个。在我的兄弟之中,我最喜欢这个弟弟。你要知道,我从前说过这句话:‘我宁给好汉牵马坠镫,我不给懒汉当祖宗。’你懂我这句话?我这个弟弟有骨头,有骨气。”(6)
这是多么鲜明的口语语气。
2.唐德刚记录张学良的口述,保存了原始的对话口气
请看张学良对着唐德刚讲活的口气,张学良说:“你要写我呀,你想问我的事情,包括这个问题,我都忘了。那是你的事。你愿意怎么写,怎么写,我毫无意见,我也不改。只有事情有(讲)错的,我可以改。其余,你要怎么写,我毫不改,我也毫不关心。你愿意骂我就骂,你愿意说我就说。我毫不在乎。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随便,你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也不给你送运动费,让你夸夸我。”(7)这完全是对话语气。
再举一例:“大陆有个人写我,他送我一本(书),一步一步地说(这个事)。他送我一本,我根本哪就连翻都没翻,因我一看就讨厌。本来我就看字费事,我就没看,因为现在台湾翻的本哪,台湾翻的东西乱。
所以第一,我请求你呀,假如你跟他通信的时候,你替我谢谢他。他是怎么转来的,我忘记了。上面他还有签名,交给我的。怎么来的,我都……因为那个东西我连翻都没翻。我没看,当时就是那么一看,就没有看到那上面有签的名。我就这么看一看,是大陆(简体)字,我就放在那儿了……
我给你讲,现在的人哪,怎么讲,我说这句话也得罪你了,就总想胡写乱写,毫无根据地,总要显摆显摆我能写东西。他整个就是在说假话,根本不负这个责任。”(8)
这种对话语气,宛如张学良在向唐德刚讲故事。
3.张学良口述中常有说话重复的现象
因为是口头讲话,张学良讲述时免不了有些话会重复。特别是,他已经是九十岁的老人,讲话有点唠叨也很正常。唐德刚都原样记录下来了。比如张学良说:“我和部下都很亲,很亲。”(9)一般整理录音讲述,可能会写成:“我和部下都很亲”,意思没有走样,绝对准确。但张学良把“很亲”重复了一遍,这种口语的特点原样记录下来了,不能算啰唆。
再举一例。张学良在讲他与蒋介石的意见分歧时这样说:
“我跟蒋先生两个(人)冲突,没旁的冲突,就是冲突这两句话,就是两句话:他是要‘安内攘外’,我是要‘攘外安内’。我们两个冲突,就是冲突这点,没有旁的冲突,一点冲突没有,旁的没有冲突。”(10)
在一般著述中,是不会这样重复啰唆的。但这却是口述的特点。
4.张学良口述中有时语句不完整
因为是口述,口头讲话有时句子不完整。录音整理时,在不完整处补充字词,括注出来。比如,张学良讲到他父亲张作霖在辛亥革命时的情况:“他(指张作霖——引者注)到奉天,正赶上革命(军)在奉天的军队(首领)叫蓝天蔚。蓝天蔚有一师,那时候不叫师,叫镇。我忘了那时多少镇了,忘了,大概有二十镇吧。”(11)括弧中补充了“军”、“首领”,把张学良口述时表达不完整的意思补充完整了。
5.张学良口述,说话中偶尔带有方言土语词汇
如张学良谈道:“我们奉天有一句土话,非常到家的一句土话:‘泄底就怕老乡亲。’你(知道——引者加)是怎么回事?我都知道:他不愿意让人家知道这事——他已经是名人了嘛。”(12)
从以上所举各例,可以看到,唐德刚记录张学良口述时,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张学良的语言特点,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这些富有特色的语言,反映出张学良的性格、脾气、个性特征。这也使张学良口述史料非常形象、生动、传神。
至于口述中还保留了张学良讲女人的一些内容,反映了张学良年轻时的浪荡,直到老年,心理上还保存着这种趣味。这也是唐德刚忠实记录张学良口述的一种表现。
唐德刚的记录,忠实于张学良口述的本源状态,并不表明口述实录是非常简单的工作,只要机械地照实记录即可。实际上,口述史料的记录者,需要具有历史学修养和文字修养,此点下文还将述及。
纯粹的亲历
唐德刚说:“张学良的口述,随性而谈,随意而至,流于细碎,却趣味盎然,更往往于不经意间,好比在历史的铁屋子里,开出一片极窄的天窗,露出来的,是遍寻史书也不能得的真实。”(13)
口述历史的价值,也就在于能提供其他史料,包括档案史料亦未能尽意的历史信息。
《张学良口述历史》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记录的完全是张学良讲述的本人的亲历、亲见、亲闻。这包括:张学良家族私密,张学良本人的历史、私事,奉系内幕,张学良交往人物关系,张学良亲历的重大事件,张学良亲历的某些特定场景。虽然张学良的历史秘辛,已经被纷纷扬扬的传记特写披露得很多,但《张学良口述历史》一书中,还是提供了历史大幕后的一些特殊镜头,能引起阅读的兴趣。
张学良回忆,孙中山病重的时候,他见过孙中山。孙中山曾经对他说,现在国家的责任,就在你们年轻人身上,你是东北人,你们介乎日、俄红白两大帝国主义势力之间,你们很难应付,尤其是你们东北的年轻人,责任就更重(14)。
张学良回忆中揭示了奉系内部,旧派、士官派、陆大派的复杂关系,徐树铮、姜登选、王永江、杨宇霆、郭松龄等人在奉系内的地位和矛盾。张学良说道,他父亲张作霖曾获得清政府赏赐的功名,张作霖不要,结果,将功名分开:给张作霖的母亲诰封,给张学良捐了一个户部郎中的官衔。这是很有趣的事:张学良还是小孩时,他就得到了一个钦赐的五品衔了(15)。
张学良讲述了张作相如何着意栽培提拔他的过程:张学良是以张作霖卫队营营长的名义进东北讲武堂当学员的。而张作相就预先任命他为团长,他没出讲武堂就当上团长了。而张作霖卫队旅(张作相任旅长)的事也让张学良管,实际上是要让他当旅长。过不了五六年,张学良就当上了旅长,不久当了师长。张作霖被日本炸死后,张作相又坚决拥立张学良任东北军政首领(16)。
张学良回忆参加国民党中央会议的情况,也有些花边新闻式的信息。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开会时,座位前后页序,原来可能按职务高低排的,张学良坐在前头。后来蒋介石规定,按岁数排前后页序,六十岁的坐头一排,三十岁、二十几岁的自然要坐到后面。张学良当时还不到三十岁,自然要坐到最后面了(17)。
张学良回忆了1935年11月1日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在南京举行时,发生了孙凤鸣刺杀汪精卫的事件。国民党元老人物张继(溥泉)抱住了刺客,张学良因练过武功,将刺客绊倒。汪精卫被击三枪,害怕自己要完了。汪的夫人陈璧君对汪说,你刚强点儿好不好?干革命早晚就这个!张学良感到,陈璧君在丈夫被刺杀负重伤的情况下,能坚定地说出这样的话,她真厉害(18)。张学良口述了这非常精彩的一幕。
张学良口述中揭示了奉军炮兵强大的秘密:当时国内多数炮兵部队都是从外国买炮,每门炮顶多能带五百发炮弹,而奉军的大炮是奉天兵工厂自己造的。奉军与冯玉祥部队在南口作战时,两个团72门野炮,最少打了差不多五六万发炮弹(19)。
张学良还说了一件为杜月笙秘密偷运毒品的故事:他与杜月笙交好。杜月笙要将鸦片烟运到北方来卖,请求张学良为他保护。张学良派自己的座车去接杜月笙夫妇,车上装什么,他不管,实际上掩护他贩卖烟土(20)。
张学良主动讲一些女人的故事。他说到,他喜欢女人,至少有11个情妇等情况。对于许多历史人物来说,这类事情显然属于隐私,在一般口述史料中是很少见的,而张学良直言不讳,这反映了他的趣味和毫不在乎的性格特点。
张学良口述中讲了一些关于发动西安事变和事变过程中的情况,因篇幅限制,这里不多说了。
总之,这些鲜为人知,或只有张学良本人才知道的事情,张学良口述中透露出来,为历史研究者了解奉系的内幕和张学良的经历、作为、性格,提供了具体例证。这是张学良口述的历史价值所在。
加注解释和纠错(www.daowen.com)
作为历史学者,唐德刚在记录张学良的口述历史时,为他的讲述加上一些编者注。这可以起到几种作用:
1.记录口述历史,会出现口述者所讲的历史事件、人物,有一些是为广大读者所不了解的情况,需要做一些注解。《张学良口述历史》做了这方面的工作,非常有益。比如,张学良讲到他的祖父、父亲两辈人的亲属关系时,书中对张学良的祖父娶妻生子情况加了注释(21)。张学良讲到一个人,不记得人名了,只记得叫“朱子桥”,此人还当过广东省主席。书中加注:朱子桥,名庆澜等情况。(22)(实际上,朱庆澜,字子桥,或作子樵。清末任奉天督练公所巡警总局办事,民初任黑龙江督署参谋长、护军使、巡按使等职。1916年7月,被北京政府任命为广东省省长)。
2.记录口述历史,对口述中提到的一些历史事件的背景做一些注解,也可以帮助读者阅读,并增加历史知识。《张学良口述历史》一书中这方面有些注释很好,如:注释蓝天蔚人名时,有关辛亥革命时张作霖对蓝天蔚在奉天主持的一次会议“搅会事件”,注解了参考书目。有关张勋复辟前后的“徐州会议”,作了简要说明。(23)
3.为口述历史加注还有一种作用,就是纠正口述者一些明显的错误,不管是时间、地点、人物,还是事件中某个情节,都有意义。《张学良口述历史》一书中这方面有的注释加得也很好。如张学良口述中提到:徐树铮诱杀陆建章事,时间为1920年6月,编者注说明,应为1918年6月。张作霖撤徐树铮副司令职务,也是1918年事。这就纠正了张学良讲述中的重要错误。但对另一事的注释,可能存在问题。张学良说道,黎元洪当总统时,买了一批军火,在秦皇岛上岸,国务总理段祺瑞派人告知奉军截劫。书中加注说:秦皇岛劫军火一事,时间为1917年2月,总统应为冯国璋,不是黎元洪(24)。但1917年2月时,总统应为黎元洪,冯国璋是副总统。此事情况究竟如何,犹待查考。
《张学良口述历史》书中还有一些地方,似应加注的,可能疏忽,以致阙如。比如:张学良讲到1929年发生的中东路事件中,有一个旅全军覆灭,提到姓韩的旅长(25)。其实,这一事件和人物都很重要,应该对这位旅长的名字加注出来,他的名字叫韩光第。
为口述历史加注释,与其他史料著作的编纂加注一样,需要丰富的历史知识修养。唐德刚担当整理张学良口述史料,不负此任。
可惜,书中有些标点差错和同音字的假借(可能电脑操作中发生的错误,未能校对出来),留下一些错误。如有一处谈道:“宋子文、汪精卫、杨畅卿、杨永泰,都是广东人。”(26)应写作:“宋子文、汪精卫、杨畅卿(杨永泰),都是广东人。”因为,畅卿是杨永泰的字,杨畅卿、杨永泰是同一个人。有一处写为“张家口的督统”(27),“督统”恐为“都统”之误。另有“郭太琦”为郭泰祺之误;“萧福成”,为萧佛成之误;“何世理”为何世礼之误(28)。
记录口述之外的评点
因为口述史料的主角,是口述者,是历史人物。记录整理口述历史的人,在口述史料中处于“打下手”地位。记录整理口述史料者,无疑应忠实于口述历史主讲者。但是,任何历史人物,也都是人,而非圣贤。除了因年龄大,对所经历的事件、所交往的人物,记忆有时会发生差错外,他的好恶亲仇之感情、情绪、论断,难免会流露于其口述之中,甚至发生隐恶扬善,文过饰非,夸大功劳,美化自己等情况。以追寻历史真实为己任的历史工作者,如果能在记述口述历史的同时,对历史真实情况,尤其是对口述者本人说法自相矛盾、关键处有违客观事实的情况,在口述历史之外,又在口述历史书之内,作出一些必要的点评,那真是功莫大焉。
唐德刚记录的《张学良口述历史》一书,在张学良口述内容之前后,收录了唐氏的几篇文章,书前有《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代序),书后有外篇《唐德刚论张学良》几篇文章,含诗一束。这些可以视为唐德刚研究张学良的文章收录。除了书前的代序,有对张学良口述的历史过程作介绍外,其他文章,似乎并非专为澄清张氏口述所涉历史问题进行点评。
倒是《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一文中,对张氏回忆中个别历史问题的真相,有所涉及。我们不妨将文中有关叙述与张氏口述的观点作些对照。
张学良口述中谈到1930年“扩大会议”、中原大战。张学良在中原大战后期,于1930年9月18日,发出“巧电”,进行“武装调停”。张氏自称,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反对内战,他是非常反对内战的:“就这样,我打了‘巧电’这个电报。我的电报就是武装调停。我那个调停电里头包含有两个意思:你不停我就打你;中央要不停,我就帮着你打中央。你明白这意思不?我这话是两说的,我就是要中国停战,不要打仗。我的心里呀,实实在在在反对内战,反对透了。”(29)
照此说法,张学良对中原大战的态度是反对内战,主张中国停战,不要打仗的。然而,中原大战于1930年5月11日开始,为什么在中原大战发生之初,不进行“武装调停”,以便制止内战的发生,或制止内战于发生之初呢?如果在中央军与阎、冯军开战之初,东北军就进行“武装调停”的话,又帮助谁打谁呢?为什么东北军一直按兵不动,直到中央军打下了济南,大战发生4个月之后,战争胜负即将分晓之时,张学良才派东北军入关,威胁阎锡山、冯玉祥联军之背,阎、冯军迅速瓦解,帮助中央军平定了战乱呢?唐德刚《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一文中有一段话,颇有意味。我们不妨引述一下。
“据顾维钧先生告诉我,中原大战期间,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都派有‘专使’,长驻沈阳,争取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奉系张(学良)氏,参加他们内战的阵营。据探知内容的顾氏告我,那时冯、阎的代表,所携不过数千金,勉维食宿。而蒋总司令驻奉代表吴铁城,却身怀巨万,与张的上下僚属,一掷千金,酬应无虚夕。南京对张氏本人,则暗许至数百万之巨,先付半数,余伺乱平再付。而少帅自己这时,则徜徉乎秦皇岛上,作鼠首两端的观望。待时间成熟,条件如愿,他就挥师入关,对内战双方,从事‘武装调停’。果然阎、冯落荒而走,奉系就坐拥华北了。嗣后,张氏偕眷做京沪之游,与蒋府上下交往甚密。顾氏含笑对我说:‘都为讨债而来!’是耶,非耶?我与少帅往还,尚在交浅而不敢言深的初期阶段,所以就未向他作深度的发问了。”(30)
唐德刚引述顾维钧介绍的情况,所说吴铁城带的钱比阎、冯、李代表带的钱多,答应条件较厚,恐怕都不是主要的。关键在战争双方胜负未分之前,“少帅……徜徉乎秦皇岛上,作鼠首两端的观望。”“待时间成熟,条件如愿,他就挥师入关,对内战双方,从事‘武装调停’。果然阎、冯落荒而走,奉系就坐拥华北了。”这是最为要害的话。
唐德刚故意说:“是耶,非耶?我与少帅往还,尚在交浅而不敢言深的初期阶段,所以就未向他作深度的发问了。”他装成好像难以判断,还不知顾维钧所言是否可信的样子。
可是,他唯恐读者被他假装糊涂无法判别真假,他又在这一段话的后面,用括弧加了附注一则:
“‘九一八’之前,顾曾长住沈阳做少帅贵宾,深知内幕。(他)与笔者所谈幕后消息甚详,亦颇足取信。笔者亦尝以他事,向少帅试探,亦每经证实。”(31)
唐先生加注这段话,显然是告诉读者,顾维钧说的话是可信的。
其实,在张学良的经历中,最重要而又引起争论的九一八事变和西安事变两个问题上,如果唐德刚先生将他对这两个问题的深入研讨,也附录于这本口述史料之后,相信对读者会很有益的。不过,他一会儿说,“这是历史学上一个永远解决不了的是非问题”,一会儿说“还是一盘糊涂账”(32)。这就有点让读者无所适从了。
因此,唐先生说得很清楚,仅读《张学良口述历史》,还是不能完全弄清有关张学良历史的一些关键性问题。
作者单位:北京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
【注释】
(1)唐德刚访录,王书君著述:《张学良世纪传奇》(上),山东友谊出版社2002年,第1页。
(2)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
(3)唐德刚:《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代序),载《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年版,代序第21页,第22页。
(4)唐德刚访录,王书君著述:《张学良世纪传奇》(下),山东友谊出版社2002年,第1211—1212页。
(5)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112—113页。
(6)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160页。
(7)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61页。
(8)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126页。
(9)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58页。
(10)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154页。
(11)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15页。
(12)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49页。
(13)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封4。
(14)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48页。
(15)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14页。
(16)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142—146页。
(17)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115页。
(18)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122页,第127—128页。
(19)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59页。
(20)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129页。
(21)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6页。
(22)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12页。
(23)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18页,第23页。
(24)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54—55页。
(25)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110页。
(26)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128页。
(27)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69页。
(28)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88页,第138页,第40页。
(29)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第105页。
(30)唐德刚:《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载《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代序第33—34页。
(31)唐德刚:《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载《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代序第34页。
(32)唐德刚:《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载《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版,代序第3页,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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