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冠英
郭冠英:从国外回来,您为什么愿意去打共产党呢?
张学良:当时老总统,说实在对我是不错,我回来了他跟我讲,你选择,有两个事情,一个是你去打刘黑七;一个是你去打共产党,到三省(豫鄂皖)。打土匪那是我不愿,后来就是这么样决定去“剿共”,我自己选的。当时,汪精卫的意思是,就让我当京沪卫戌司令。回来,我自己,良心话,愿意当京沪卫戍司令。
郭:做侍从室主任?
张:这个大概一般人都不明白。东北军是我的包袱。我当时跟总统说,不想带东北军,不干了,我当京沪卫戍司令,就不带东北军。一般东北军人就是责备我这句话,你,跟蒋先生是这样的关系,我们是跟你来的,我们现在是怎么办?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中央也不要我们,连死了也不能领军政部给的命令要我们领恤金,却要回本乡本土领,那回到东北本土去领去?这不讲理的事了吧?所以我这包袱就没法脱了。所以我当时真是国难家仇。
郭:汉公,您觉得您一生是成功还是失败?
张:失败。
郭:为什么?
张:我年轻时完全凭我自己,没跟人家商量什么,我除了有时很大很大的事,有一两次我跟王树翰商量,其他全凭我自己。我年轻时自己骄傲,经过几次大事:郭松龄倒戈,我父亲的死,这些大事我都度过。郭松龄倒戈是很难度过的,而我父亲死是我最难度过的。内忧外患,我都得对付,那我也度过了。
后来对中央的合作,尤其那时蒋先生差不多把北方的事,完全交给我了。我常常自个儿说,翻手做云,覆手做雨,差不多三分天下,不能说有其二,有其一了。我那时才28、29岁。所以我自个儿想起,我自个儿骄傲,我没给人考虑好。我就认为这事情我当做我就做。我自个儿有决心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决心的:我是不是有私心在里头?我是不是为我自己利益?我是不是问心无愧?假使我自个儿有地位利益就没有西安事变。蒋先生也能原谅我,我跟蒋先生是要钱?我是管他要地盘?我没有。我牺牲我自己,牺牲我自己为什么?我第一个问题就是:不要打了。
我说我们与共产党打什么呢?都是中国人,打什么呢?都是政治问题,不是不可以谈的嘛,所以后来谈是我的主张。而且我对介公讲,我说共产党你也“剿”不了。他说为什么?我说共产党有人心,我们没人心。所以蒋先生这个人啊,他那个时候就是用我们这些所谓杂牌军队,他是一斧两砍。这个事情没人不明白的。比方说我们,弹药消耗是你自己的,没人给你补充,经费也消耗你自己的,也没人给你补充,这干吗?所以人家谁也不卖力气。那你怎么“剿”?军队不卖力气,军队打仗他敷衍你,他不真打,那你如何?
我对我的部下常常说:我说他们所谓万里长征,我们都是带兵的,谁能带?谁能把军队带成这么样?他跟你走,不都带没啦?我们做不到,他怎能做到?就是他真有他的主义、思想,他是一致的,深入人心。换句话,我们带的军队,不过是吃饭问题罢了。
我与蒋先生冲突没旁的,就是这两句话,他要安内攘外,我要攘外安内。我俩冲突就为这件事,没旁的冲突,一点没旁的冲突。
唐德刚:我那时是小孩,听说张副司令批评蒋公是“安内攘外”?
张:所以蒋先生的秘书汪日章说,我从来没见人敢他这样吵的。我跟蒋先生痛陈,蒋先生也骂我骂得很厉害。我说你这样下去,你等于投降。蒋先生说,汉卿你真是无耻,我从来当军人没有降这个字。我说你这样做比投降还厉害,你这叫日本人这就一点点,叫不战而屈了兵,是胜之上者也,这是军事上说,不战就把我中国一点点吞了,不等于比投降还不如?蒋先生大骂我一顿(笑)。我跟他这么样吵啊!嗯,蒋先生当时看我的情形很怪,你怎敢这样呢?嗯,我我……蒋先生也很安慰我几句。还有蒋先生几句话,他现在不在了,我不愿意说出来,他一句话把我激怒了,我真怒了。就因为学生运动时候,我不好意思再说他了,我真是……
郭:他说用机关枪打?
张:嗯。
郭:你说机关枪不打日本人打学生?
张:是,我真火了。你怎么知道?
郭:你讲的,你跟我讲的。你说话到嘴巴里,没出来。(www.daowen.com)
张:我真火了,这句话把我激怒了。我要发了火,我谁都不怕。我发火是会开枪打人的。我真怒了。我怒了什么呢?我意思是这么一句话:你这老头子,我要教训教训你!嗯,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一个人。你知道我,现在已经九十了,跟你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郭:您觉得蒋公是成功还是失败?
张:我认为他失败!失败!蒋先生这个人哪,我跟你们讲,我不愿意批评,蒋先生这个人很守旧的,太守旧的,顽固。而且蒋先生自己,这么讲吧,我给这么句话批评,就这一句话,假如他能做皇帝,他就做皇帝了。他认为我说的是都是对的,我说就应该是对的(我去关了门)。蒋先生是这么个派头,是这么个派头。说实在蒋先生对我是,我暗中想他也对我相当看得起。
郭:他尊敬你有话直说,但他不能容忍人家挑战他的权威。
张:嗯,他是这个,我损害他尊严。不过我到了南京,我当时就说:好像灯泡,我暂时把它关一下。我给它擦一擦,我再给它开开,更让它亮。
唐:你把他擦一擦,他是更亮。
张:我这样做不叫他更亮吗?明白?我到南京,他们问我为什么如此?我说不客气的话,那是个泥菩萨,首领就是个泥菩萨,我把这泥菩萨已经扳倒了,我自然把这泥菩萨扶起来。有灵,拿我脑袋疼。我不能不给他磕头。我不能不给他磕头。
我对蒋先生,到南京我一样是请罪。那他既然答应了,你去吧(指放蒋)。当时我不说,现在,我可以说,他答应了。他后来也真是做了。他没说假话:我不剿共了。我不剿共,跟共产党合作。
郭:这是他经过他太太转达的还是他亲自跟你讲的话?
张:当然,亲自,他跟我讲的。当时我绝不说这话,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不愿我把这事情讲出来。我现在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我是跟周恩来见面,中国现代人物我最佩服的是周恩来,他一句话把我刺透了,他也相当佩服我,可以说我俩一见如故……我当时答应周恩来,周恩来说,如果你可以坐轿,我们共产党可以放弃了这些事情,我们很希望,你能领导我们更愿意。我说我去说服……我自个儿太自骄了,我说我说服蒋先生。我说我可能把他给说服了。但是我没敢假设我负责任。如果你们条件是真的,真是这样,你说真的?我说好,你们真是这样,我跟蒋先生说说,这方面我负责任。你那方面说的话可算话,大家说着算。也许我上了周恩来的当也不一定,这话得这么讲(呵……)。可是周恩来我俩话说得很确实。他说你真能做得这样我们立刻……不过,他要我两个条件:一个,把陕北这个地方仍让给我们,让我们后方家眷在这待着;一个,不要把共产党给我们消灭。这是两个条件。其余,一切都服从中央,军队也交给中央改编。并且我们当时订的这样计划,后来抗战时我跟蒋先生。现在张秘书长说蒋先生那时怕你啊,拿你当个宝贝,这边拿着你,怕那边也拿着你,怕你跑到那边去。那时候我们说好了,阎锡山、东北军、共产党,抗日时这样摆着,我们绝对服从你指挥,跟你作战合作,都说好的。我为什么跑到阎锡山那去?所以我就说,中央啊,事情也都过去了。我已九十岁,我也不怕了。中央糊涂,他就一直不晓得我与共产党有联络。后来戴先生我俩见面,他说,我真没想到你。我说你那些特务,净扯淡的特务。你特务什么了?你特务!
唐:所以汉公说蒋公是有大略没有雄才,是不是?
张:这是我批评他,我说蒋先生跟我父亲相反,一个是有雄才,无大略;一个是有大略,无雄才。蒋先生这个人就是没雄才。
张啸林、杜月笙知道吧?当然,他们是帮会的人哪,他们就说蒋先生不会做。他说你到南京,蒋先生就把你放了,这是历史上一件大事,这是历史上一件动人的事情,但是蒋先生就没这个雄才。
郭:罗启(蒋经国副官,20世纪60年代派给张做副官。)说有天中秋您喝了点酒,对他说:“罗副官,我其实没看蒋的日记。”有没有这事?
张:是的,我说看了蒋的日记,其实是给蒋先生一个下台阶。我是看了,但我看了更生气。唉,里面不谈了,蒋先生太狭隘了,天下就败在CC与戴笠手上,总是安个特务在你身边,蒋先生就喜欢听这些人的话。
郭:西安事变放蒋是不是给蒋夫人个圣诞礼物?蒋夫人是不是有什么影响?
张:蒋夫人毫无影响。我这个人是这样的,好汉做事好汉当,当年这事开始时,我们就没说要把先生怎么样,因此后来我与杨虎城俩几乎闹翻了,就是为这个事情。杨虎城怕了,我说咱们当年是怎么说的,如果你这样子是不是我们所不愿意的,反对内战你是不是又惹起内战?你不是扩大内战吗?你为什么自己做的事与自己心里的愿违呢?你既然要怕,你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你不用怕,我去负责任就行了。
唐:您觉得蒋先生原谅您吗?
张:当然是,不原谅他就把我枪毙了。我到南京是预备被枪毙的,我预备死,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一个人啊!我不在乎,真是不在乎。我就是今天还是敢说这句话,当着你们三个人(王一方)。假如国家要用到我,虽然我九十岁了,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好事我不干,假使那事没人能干,没人敢干,我干。可是为私人事情,我也不帮谁私人的忙。过去我也不是帮蒋先生的忙,我完全是……
作者:台湾历史文化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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