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诞辰的媒体考证与口述历史研究——《上海画报》与口述历史中的张学良出生日

杨　鹏

张学良的诞辰一如他凝重传奇的一生，让人觉得扑朔迷离。张学良出生在哪一年，乃至于哪一天，国内外有关张学良生平的著述、媒体反映不一。

中外学者对张学良出生年代有不同的见解。中国内地出版的回忆录和书刊，一般都确切地认同张学良出生于1901年。海外不少学者专家却说张学良出生于1898年。如：美国进步作家、记者斯诺在《西行漫记》中谈到1931年的“九一八”时说，张学良当时“年轻（只有33岁）”。斯诺的夫人——洛易斯·惠勒·斯诺在《斯诺眼中的中国》一书中记述1917年张作霖迫使袁世凯复辟倒台时说“那时候张学良21岁”⁽¹⁾。戴维·贝尔加米尼的《日本天皇的阴谋》上册502页说，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死的1928年，张学良“年30岁”。《韦氏辞典》第九版名人录的1398页，也说张学良出生于1898年。

关于张学良生日的争议就更多。1990年6月1日，这位尘封了半个世纪的神秘人物，首度在台北圆山饭店公开庆祝九十华诞上亮相。由于张学良守口如瓶，人们以为他的生日就是6月1日。但各大媒体很快做出了反应，台湾《自立晚报》则先拔头筹说：“张先生的生日是6月13日，而不是社会上传说的6月1日。”号称台湾第一大报系的“中国时报”也迅速跟进，并在6月1日当天公布了张学良的袖珍档案，也说6月13日是张学良的生日。

岁月如梭，时光荏苒。张学良出生的年月日一直是新闻媒体炒作的焦点。有的媒体通过深入挖掘内幕新闻，认为张学良的生日既不是6月1日，也不是6月13日，而是5月31日，还列举了张学良第一次在台湾未公开的八十九岁生日宴会是安排在“5月31日”，九十八岁生日也是在美国夏威夷檀香山的“5月31日”度过的。张学良在美国的九十一岁寿宴是安排在“6月3日”举行的，张学良说：“今天的生日庆祝形式，和当年在大陆时的庆祝完全一样。”⁽²⁾然而，就在媒体为此争论不休之际，这位老先生似乎是要故意与媒体捉迷藏，张学良的九十二岁生日改在“6月2日”过，九十三岁生日又回到“6月1日”，九十六岁生日定在了“6月1日”，九十九岁生日又改在了“5月30日”，张学良百岁寿宴却又安排在了“5月28日”。

1998年6月份，是少帅张学良将军的九十八周岁生日。《远东阴谋》的作者关东籍编剧刘鹏樾，应邀来到美国夏威夷希尔顿大饭店拜访了张学良将军。刘鹏樾问道：“汉公，国内对您老的出生日有两种说法，一是6月3日，说一是6月4日……”话音刚落，九十八岁高龄的张学良将军出人意料地以年轻人的敏捷动作，有力地连续两次挥起手臂，大声肯定地回答：“6月4日，6月4日……”2000年5月，美国夏威夷，他发表了亲笔签名的书面祝词，公开向外界宣布自己的生日是5月31日。他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地说：

“今天是我九十八岁生日，我应当感谢、赞美我主耶稣基督，这么多年来，主赐我身体健康，平安喜乐，也能常去教堂主日礼拜，主的恩德真是数说不尽，感谢不完，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太阳还存，月亮还在，人要敬畏他，直到万代。他的恩典够我用，他的恩典够我用！我要敬告大家，应当快来信耶稣，得永生。他的恩典够你用的。阿门！”⁽³⁾

有位记者为了刨根问底，曾当面询问他生日到底是哪一天？哪知，张学良竟微笑作答说：

“这个问题要问‘主’，我的出生是他的恩赐！”⁽⁴⁾

生日诚可过，家仇难忘却，说法不一的背后原有一段故事。1990年6月，张学良谈及祝寿之事说：

“我父亲在奉天城外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的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对此，我有些迷信，总感觉父亲与我有特殊关系。我出生时，父亲头一次打了个大胜仗，起了家。我现在6月1日的生日是假的，我不能过生日，因为这会使我想起父亲。”⁽⁵⁾

媒体对于张学良生日之争，大多有炒作之嫌，但也不乏考证之意。然而，80年前的《上海画报》对于张学良的生日已经佐证。作者收藏的《上海画报》595期文章《介绍一段张学良演说——附张学良生日考证》说：

“张学良今年三十初度，他的事业也如‘日之方中’，他是向来反对做生日的，民国十四年阴历四月十六日，我和亡友张培风先生（曾毓隽的老叔次公），由北平动身，打算到沈阳替张祝寿，想不到车到沟帮子时得到消息，说是张乘京奉车向天津出发而来，我们三个赶紧下车跳上他的专车。上去一看，原来他只住着几间包房，既不是专车也不是花车，并且邀我们到普通餐车里去吃大餐，照样加在一般乘客里面，照样算账给钱。我们问他为什么忽然到天津？他说一班朋友，预备给他在孙督军（孙烈臣）花园演戏祝寿，所以避开他们。看他的态度，何等恬然暇豫呀。今年阴历四月十七日，他的三十岁已经忽忽地过去，因为十七这一天是张作霖大元帅的忌辰，当然不能在这一天庆祝。文武群僚便改在国历六月三、四两日举行庆典，去年也是如此办法的。六月九日新闻报《沈阳通信》，有长篇的记事，有一段张的演说，凡是见过张学良的人，觉得他的神情口吻，活泼泼地跃然纸上，这位记者（陈达哉先生）不愧为写生妙手，所以抄将下来。

今日学良生日，承各国外宾各代表及我关外各戚友各公务人员为余祝嘏，余年方少，万当不起。此事本不拟举行，及因诸君厚爱，有此胜举，足证诸君对余之热烈。余实在当不起，再说句矫情的话，目下我国的时局，真个是天灾兵祸，满地哀鸿。吾人有何等心肠，尚肯作乐，若说这寿日应办，愿今日之天下，各有不少应办之事，无论甚事，似皆比办生日为急要，故余切望各戚友好为天灾兵祸匪患及地方公益上更加努力。我东省各公务人员，今日亦为余祝寿，以学良这样年岁，万不敢当，即就我关外而论，虽比之内地各省略为康平，然仔细想来，各地有多少的教育实业未兴，有多少事情未办，若放弃地方上许多要务，偏要办生日，未免于情理不合，即今学良因诸位来此祝嘏，而反多愧恧者，也由于此。记得先大元帅有一句话‘不能为一人快乐招万人骂’，余深盼各公务人员，也亦细思量大元帅之遗言。即以今日而论，各公务人员都想一想，有没有要紧公务，比着为张学良祝寿还要紧的呢。依学良说，我劝勉列位为国尽心吧，为地方人民尽心吧，果能为国家人民多为尽心，比之庆贺学良寿辰更为急要。若尽管庆贺学良生日，而忘却地方上要紧要务，殆不啻名为祝嘏，暗中与学良招骂，甚而叫人民骂我祖宗。今日生日，依我张学良看，无一件可贺的，除是日后诸位帮我尽心，将各省地方应兴应举的事情全办的完全了，那时学良才敢受人贺呢。”⁽⁶⁾

每每读之，心中颇不平静。张学良爱国忠心昭日月，爱民丹心照汗青。对于张学良不愿过生日的原因，《上海画报》也作了详细说明。《上海画报》578期文章《张学良三十初度》：

“张学良人皆称为青年将军，究竟春秋有几，要仔细算来。他生于辛丑年四月十七日，到今天国历五月十五日（即旧历四月十七日），正是三十初度。他十年来，身经百战，光阴多半在疆场度过，沐雨栉风备尝辛苦，向之玄鬓朱颜，现在已渐感中年哀乐。自留短须以后，难以满面春风，态度越发庄严凝重，最怕人家给他做生日，常说青年人不可沾染旧习气，所以当悬孤之期，送他点金石书画零碎小件头，古泉刀布文玩之属，他心爱的许能收下，不爱今钱惟古是好，唯将军有此雅兴。记得民国十六年他生日那天，北平文昌胡同私邸，应事上所陈列的，不过公使外宾所送五色续纷的鲜花蓝儿，他早晨八点钟照常到西山打高尔夫球，晚间就乘火车上了郑州。民十七的生日正督催鲍毓麟维持北平退军后的治安。张老将又是那天在皇姑屯被炸。消息传来，那里有心绪过生日。去年全国统一，东北无事，僚属们想要醵金给他做生日，热闹一场。他反在北陵别墅宴会群僚，礼是一点也不收，倒是白扰他一顿酒席。今年今日，虽是他三十初度，为日之方中的纪念，可能他一看国事如此，更不愿意大事铺张，何况尚在服中呢。他左臂的黑纱，老是缠着，连签名的张字下，必附带个‘制’字，孝思不匮，又可见一斑了。”⁽⁷⁾

“我是在咣当咣当行进中的车上下生的小孩。”张学良刚一出生，便经历了军阀混战的颠沛流离之苦。

“我一下生，就有很多怪事。你们看，我的脑盖上有道缝，你们摸出来了吗？（录音有停顿）我的脑盖有道缝，你们摸出来了吗？（答：摸出来了，摸出来了！这，这，摸出来了，这里是有道缝）本来人的脑盖骨有许多缝，不过你们的都长好了，我的没长好。保罗在圣经上说过一段话，人没出娘胎，上帝就造就了我。我可以这样说，我的下生啊，是我妈妈在大车上把我下生的。大车，懂不懂啊？（答：是木板车吧！）我们东北有三个马、五个马、六个马拉的大车。我妈正在逃难哪，她把我生在大马车上了。所以我是在咣当咣当行进中的车上下生的小孩，因此脑盖骨长不好。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这是上帝的安排。我母亲在逃难中生完我，就病了，她没有奶水，我就没有奶吃。那我怎么活呢，所以我过去的身体很不好。曾经有个大夫说我身体很不好，很糟糕。我说，你大概说对了。我是靠喝高粱米汤活下来的，不是你们今天喝的白米汤。后来稍大一点，就由大人把煮熟的高粱米嚼碎喂我吃。我就是这么活下来的。那时我们家不是有钱人家，穷得了不得。我慢慢把这个穷给你们说清楚。当时给我雇了一个奶妈，后来我长大了，也一直养着她。奶妈是花了一块银圆雇的，都40多岁了，你想那奶水能好吗（张学良笑）？(www.daowen.com)

我的真名字你们大概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是捡来的，叫“双喜”，就是“双喜烟”那个“双喜”。为什么叫双喜？因为你爷爷（著者注：即张作霖）在八角台出去打仗，打了一个胜仗，你爷爷是从那里发起来的，第一次打了胜仗，家里又生了一个儿子，可谓双喜临门，所以给我起名叫双喜。我到五六岁的时候，说话还是说不清楚的。到现在也说不大清楚，因为我舌头短，不好使。小时候人家都说我不会说话了，说不好了。因为我小时候太苦了、身体太坏了。

我年轻时总有病，我身体很不好，我没想到我活这么大，我身体很不好，还吐过血。那个时候许愿，把我许到一个寺庙里当和尚，恐怕你们现在不懂这个话，叫跳墙和尚，怎么叫跳墙和尚，就是许到这个庙里当和尚，最后跳墙逃走了……跳墙出来以后，名字没有了，就听头一声喊什么，那时候我们那地方的规矩，我也不懂，听头一声就起那个名字就改那个名字。我说一个笑话，他头一声就听一个人喊一个小孩子叫“小六子”，所以叫小六子，那时候要有人叫王八蛋，我就叫王八蛋了”⁽⁸⁾。

由此可知，张学良出生于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十七，公历1901年6月3日。1928年“东北易帜”后，东北官方改用公历。6月4日便成了张学良当年的生日。

1928年6月4日，这个不平凡的日子，既是少帅的生日，又是大帅的丧日。6月4日，当时作为安国军第三方面军军团长的张学良，在京正在为自己过二十八岁生日之时，日本关东军在沈阳皇姑屯制造的爆炸，断送了刚刚就任一年的海陆军大元帅——父亲张作霖的生命。这国耻家仇的刻骨铭心的日子，恰恰与将军自己的出生日相同，怎能让少帅忘怀。张学良的生日（3日）和张作霖的忌日（4日）紧挨着，为避讳其父忌日，张学良曾发誓再也不过生日，对自己的生日也总是避而不答。后来年事渐高，又不忍拂大家好意，就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过生日可以，但要避开其父亲的祭日。按中国传统，祝寿只可提前不可后延。所以，5月31日、6月1日、6月2日都可祝寿。因此，仅仅根据张学良祝寿的日期来推算他的生日，是不准确的。又由于公历和阴历的不一致，张学良的祝寿日大多选在每年的5月底和6月初。2000年张学良的祝寿日选在5月28日，这是因为2000年阴历四月十七是公历5月20日，他夫人赵一荻的生日是公历的5月28日，张学良将军的百岁寿辰就和赵一荻女士的八十八岁寿辰合在同一天庆祝。1990年以后，张学良的生日大多改在6月1日举办。由上可知，难怪社会上就张学良的生日问题众说纷纭。

张学良，这位与20世纪一路走过的百岁将军，无疑是这个世纪里中华民族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之一。历史的风云际会与生日的扑朔迷离贯穿于张学良将军跌宕起伏的一生，留于后人评说。

作为拥有四省地盘和数十万东北军的第二代“东北王”，他数次承担了“铁肩担道义”，旋转乾坤、叱咤风云的角色。东北易帜、中原调停，张学良成为中国二三十年代政局的焦点人物。1936年，在中华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攸关时刻，他与杨虎城将军毅然发动西安兵谏，改写了中国现代史的进程，有力地促成了第二次国共合作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作出了独特的历史性贡献。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他为了国家和民族的最高利益，不顾个人风险，力排众议，亲自送蒋介石回南京，从此沦为政治囚犯，被辗转迁徙14个地方，颠沛流离长达半个多世纪。西京兵谏难酬家国恨，南京送蒋囹圄百年人。

一生命运多舛，“九一八”抱憾不抵抗，三度出关四次义举兵谏古长安；

两媛幽禁相伴，双十二功勋满千古，白山黑水西天云望陨落檀香山。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电影制片厂

【注释】

(1)洛易斯·惠勒·斯诺：《斯诺眼中的中国》，中国学术出版社1982年2月第1版，第50页。

(2)唐德刚、王书君：《口述实录——张学良世纪传奇》，山东友谊出版社2002年版，第1114页。

(3)唐德刚、王书君：《口述实录——张学良世纪传奇》，山东友谊出版社2002年版，第1167页。

(4)唐德刚、王书君：《口述实录——张学良世纪传奇》，山东友谊出版社2002年版，第1055页。

(5)唐德刚、王书君：《口述实录——张学良世纪传奇》（上），山东友谊出版社2002年版，第1054页。

(6)《上海画报》595期，中华民国十九年1930年6月12日。

(7)《上海画报》578期，中华民国十九年1930年4月21日。

(8)《南方周末》，2001年12月6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张友坤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