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作者、脂批、版本、续作和红学(3)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约1715—约1763),(4)名霑,字芹圃,号雪芹、芹溪居士,又号梦阮,(5)祖籍辽阳。(6)先祖本为汉人,明末入满洲正白旗,为包衣奴。他的始祖曹锡远(一作世选)曾随清人入关。因后人得赠官光禄大夫江宁织造三品郎中加四级。高祖曹振彦受到清室宠幸,在清初顺治年间历任山西府吉州知州、山西大同府知府、两浙都转运使盐法道。自此开始,曹家成为显赫的世家。曹雪芹的曾祖曹玺,因“随王师征山右有功”,成为顺治皇帝的亲信侍臣。曹玺的妻子孙氏是康熙皇帝的乳母,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小时候当过康熙的“伴读”,(7)这就使曹家与清皇室更有了一层特殊的关系。所以康熙即位后,任命曹玺任江南织造(后改称江宁织造)三品郎中。这个职位隶属内务府,因负责宫内御用品的采买,掌管大量财物,被认为是个“肥缺”。另外,还要充当皇帝的耳目,访察江南一带的吏情民情。从曹玺开始,曹家的曹寅、曹颙和曹頫三代四人在约六十年间,相继担任这一职务。康熙皇帝六次南巡,其中四次是由曹寅接驾,并且住在江宁织造府内,可见其家当时煊赫的气势。康熙末年,曹寅与其独子曹颙短短几年内,相继死于江宁织造任内。康熙皇帝亲自令曹寅之弟曹荃的四子曹頫承祧曹寅一门,并接掌江宁织造。这个江南著名的世家在康熙皇帝去世后,走向了没落。康熙的继位者雍正皇帝,与皇室内部的竞争对手明争暗斗,终于登上了皇帝宝座。即位后,施政多反其父成规,大肆清除曾与自己竞争王位者和前朝旧臣,而曹家因与他的政治对手、康熙的另两位皇子有过交往,因而失势。雍正五年(1727),曹頫因“差人进京”,“多加夫马,苛索繁费,苦累驿站”,以及“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罪名,被革职抄家。家道于是衰落。
曹家也可称为书香门第。曹寅是清初著名文人、学者和藏书家,有《楝亭集》,曾奉旨在扬州主持刊刻《全唐诗》,编纂大型工具书《佩文韵府》。在这种家庭环境中,曹雪芹受到过良好的教育,这从《红楼梦》所展现出的作者多方面的渊博学识可以看出。
曹雪芹是曹颙还是曹頫的儿子,无法确定,但后者的可能性较大。他生于南京,并在那里度过了幼年时光。当时曹家荣华富贵,他过着无忧无虑的贵族子弟的生活。家被抄后,他随全家迁回北京。后来曾在一所皇族学校“右翼宗学”中当过掌管文墨的“助教”,生活陷于困境。晚年居住在北京西山,家境更加贫寒。他的友人敦诚《赠曹芹圃》说他是“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敦敏说他“卖画钱来付酒家”,可以说是一贫如洗。据有关资料,他曾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秋,应两江总督尹继善招而入幕,重返南京,但一年之后又回到北京。
在后半生的近二十年间,曹雪芹几乎倾注了所有的心血于《红楼梦》的创作。乾隆十九年(175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就已说到“十年辛苦不寻常”和“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据此推断,他大约在乾隆十年(1745)以前就开始写作这部作品了。然而这部耗尽了他毕生心血的巨著却是部未竟之作。在正当盛年之际,他的儿子不幸夭折,他感伤过度,“一病无医”,几个月后,在甲申年的除夕,“泪尽而逝”。身后除了留下“新妇飘零”外,更有一部没有完成的《石头记》。
早在作者生前,《红楼梦》就开始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社会上流传,题名《石头记》,只有八十回,或整或残,现已发现多种。这些版本因为带有脂砚斋等人的评语,因此被称为“脂评本”。因为各本所依据的版本不同,过录时经常有漏抄误抄或有意增删评语的现象,所以颇有差别。据统计,评语共有三千条左右,其形式大体有五种,有回前总评、眉批、行间批、正文下的双行评注和回末的总评。笔色有朱有墨。其中署名的有一百七十四条,大部分是“脂砚斋(脂砚、脂研、脂斋)”,其次是“畸笏叟(畸笏、畸笏老人、老朽、朽物)”,另有“常村”“梅溪”“松斋”“立松轩”“绮园”“鉴堂”“玉兰坡”等,均甚稀少,一条至一二十条不等。因脂砚斋的最多也最有价值,所以后人将这些评语统称为“脂评”。
脂砚斋是何人不详,从其语气来看,与曹雪芹的关系非常密切,对曹家旧事知之甚多,曾经历了曹家的衰落,并对此有很深的感触。他卒于作者之后,大约活了七十岁左右。清人裕瑞说:“曾见抄本,卷额本有其叔脂砚斋之批评,引其当年事甚确。”并说这是他“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所言。(8)裕瑞的出生上距曹雪芹的去世只有七年,其长辈中有人与曹雪芹有过交往,所以他的说法或有所本。或谓是曹雪芹的堂兄,或谓即作者本人,或谓是史湘云,不一而足。
有学者认为,畸笏叟与脂砚斋是同一人,但1959年南京发现了靖应鵾藏《石头记》(后佚),其中第二十二回有条评语是:“前批书(知)者聊聊(寥寥),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9)可见两者并非一人。从第十三回脂评“命芹溪删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之事,以及他多次自称“老人”“朽物”等口气来看,应是曹雪芹的长辈。有人推测他与作者是舅甥关系,虽无确凿的证据,但他与作者有亲密关系是无可怀疑的。
脂评对于作者和作品的研究,有着极为重要的价值。
首先,他明确了作者,并且对作品中所叙之事与曹家故事的关系,做了一些重要的说明。他多次指出:“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谓雪芹撰此书,亦为传诗之意”,“此回未成,而芹逝矣”,都无可辩驳地说明了《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对作品中概括的实事,脂批也不止一次地指出:“作者经过,余亦经过”,“有是语,有是事”……如认为作品“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10)显然是指曹家在雍正年间所罹之变。而第十六回谈到接驾时,脂批道:“真有是事,经过见过。”第二十二回宝钗作生日,脂批:“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聊聊(寥寥)矣,不怨夫!”这些为我们认识作家和作品的史实部分,提供了重要的信息。
第二,脂砚斋对作者的创作意图和作品中的一些暗示,做了说明或提示。由于他与作者的特殊关系,对作者的有关作品的一些考虑,非常了解,甚至有时直接参与创作或修改,因此他的说明有着重要意义。作品第一回英莲出场,被癞头和尚称为“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脂批道:“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订终身,刚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指出这部大书虽说句句不离情,但切切不可只将它视作一部写情的书。暗示了全书所述人物事件都要遵循“有命无运”,即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富贵温柔的生活中,无可挽救地走向破落衰亡的历史过程。而同在此回中,在“无材补天,幻形入世”旁边批道:“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在“无材可去补苍天”旁批道:“书之本旨。”则又强调了作者对已逝去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无比怀恋以及无可奈何的心境。而《红楼梦》为人物命名,往往有深意在焉,脂批略加说明,便豁然开朗。英莲是“设云应怜也”,贾家四小姐元春等是“原应叹息”,甄士隐是“托言将真事隐去”,贾化是“假话”,表字时飞即“实非”,别号雨村是“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敷出假话也”,原籍胡州即“胡诌也”……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些提示和说明对于我们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和作品中的寓意,无疑都是大有益处的。另外,在艺术方面有关传形写神,力避写人好者皆好、坏者皆坏的见解,也是值得注意的。
作品存世的版本主要有残存十六回的甲戌本(1754),残存四十一回和两个半回的己卯本(1759),残存七十八回的庚申本(1760)。存八十回的甲辰本(1784)是第一部题名为《红楼梦》的版本。此外还有列藏本、戚序本,以及蒙古王府本和乾隆手抄本的前八十回等。据脂批的提示,原作应为一百回或一百一十回,也有一百二十回或一百○八回等说法,但早期的版本全都是八十回。八十回以后的那部分稿子作者没有最后写定,脂砚斋等人曾经读过,但后来下落不明。现在我们读到的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是作者死后二十多年后才出现的。据清人周春在《阅〈红楼梦〉随笔》中说,在乾隆五十五年庚戌(1790),就有人收藏抄本《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本,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年,程伟元和高鹗用木活字刊行了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这被红学界称作“程甲本”,第二年又作了一些修订,重新印行,这被称作“程乙本”。从此以后的相当长一段时期里,人们大都认为这就是《红楼梦》的本来面目。
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起,专家们经过研究,认为后四十回并非曹雪芹所作,而是高鹗的续作,程伟元则是运作此事的书商。其主要理由是,后四十回中所写的结局与前八十回中的预示和脂批的提示多有不合,如第五回金陵十二钗判词和曲子说到贾府最后的结局是“食尽鸟投林,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程高本的结局却是“兰桂齐芳,家道复初”,而人物的归宿也多有不合。脂批中提示的一些重要关节,也没有涉及;程高本的第一百二十回说到,空空道人再次经过青埂峰下时,见到第一次抄录后,石上的文字又多了一段以后的事,这是程高补作的内证;而特别是高鹗的妻兄张问陶诗《赠高兰墅鹗同年》中的一句“艳情人自说红楼”下自注:“《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为兰墅所补。”这种看法已为学界广泛认同。
但是认为后四十回是程高在他人文稿基础上补改而成的学者也大有人在。从胡适以来,学界认为程伟元在程甲本的序言里说的先得手抄本八十卷,又竭力搜求,先得二十余卷,后偶从鼓担上得十余卷,正合原目一百二十回,纯属为抬高续作的身价的故作玄虚。但乾隆稿本的发现,证明程伟元的说法大体属实。据专家研究,这个本子是由若干人抄成的,前八十回属脂本系统,而后四十回中有二十一回是在一个文字比较简略的本子上做了修订,除个别之处对原文有一两个字的删改外,对原文没有什么更动。但却进行了大量的添加,有些地方的添加甚至超过了原文。这些新增的文字,与程乙本相同。而基本没有改动的十九回,显然是因原稿添改太多已无法阅读,所以重新抄写过。(11)而还有专家认为,增添的文字出于程伟元的手笔,因此“这是《红楼梦》后四十回出于程伟元修订的本证”。(12)而这个稿本上还有“兰墅阅过”“兰墅太史手定”的字样,则是高鹗参与审阅修订的证据。如此看来,张问陶说的高鹗“所补”,可能不是指续补、续作,而是指补苴、补充。甚至有人认为,“可能是根据部分残存原稿加以修改,补写,并非完全由高鹗续作”。(13)这种看法不无道理。首先,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有着整体性。如宝黛钗三人的爱情悲剧,以及贾府整体的没落结局,人物性格的总体走向。而且作品艺术性的下降并不明显,有相当一部分的描写相当动人。其风格有着明显的承贯性。当然这种说法也还有问题,因为乾隆稿本的底本与脂砚斋等人看过的八十回以后的部分仍有较大出入,可以肯定不是曹雪芹的原作。但是有很多情节合乎脂批提示甚至影指曹家的实事,因此有学者认为:“它的真正作者很可能是一个曹家本家的人。他很了解《红楼梦》故事的背景,他也读到过雪芹的全部原稿。”(14)
而后四十回之所以能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很少有人提出他人续补之说,与其在思想和艺术与前八十回的接榫密切相关。清人张新之认为:“有谓此书只八十回,其余四十回乃出另手,吾不能知。但观其通体结构,如常山蛇,首尾相应。安根伏线,有牵一发全身动之妙。且词句笔气,前后全无差别。”(15)当代著名历史小说作家、学者高阳在对《红楼梦》后四十回做了深入的考证研究后,结合自己的创作体会说:“后四十回的文字虽不及前八十回,但一般公认还是相当不错的。我不认为高鹗有此能力。尤其是续书比自己创作还难,因为得抛弃了自己的一切,去体会别人的风格。如果高鹗续书能够看不出续的痕迹,那就比曹雪芹还要高明了”;“后四十回既非高鹗所续,更非另一‘满人’改写,那么,当然是曹雪芹的原著了。”(16)1981年,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在美国召开,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讲师陈炳藻发表了《从词汇上的统计论〈红楼梦〉作者的问题》的论文,根据某位作家用字用词有其独特的习惯再现人们公认的事实,利用新兴的计算机技术,统计了作品中字、词出现的频率,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出自一人之手,即一百二十回都是曹雪芹所撰。这种说法当时轰动了学界。现在也有研究者认为陈的研究在取样、方法上有问题,因此不足以成论,并也采用计算机统计分析的方法,证明了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所撰,但是也认为后四十回前边部分利用了曹雪芹的一些残稿。也有研究者认为,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是不同作者在不同时期写作的。(17)
红学是研究红楼梦的学问,可以分成三个阶段,即旧红学、新红学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来的红学。
从传抄本出现的乾隆十九年(1754)开始到1919年的新文化运动,这段研究统称为旧红学,这个概念是胡适先生提出的。有二百余家,清代中期著名的文人袁枚、俞樾等也名列其中。
脂砚斋评语可说是最早的红学成果,这些评语是早期抄本《石头记》上带的。早期抄本无例外的都是八十回本。脂砚斋是何人,众说纷纭,很难定论,但是从这些评语可见,他与作者关系非常亲密,周汝昌先生认为这人就是史湘云,但并未被普遍接受。而早期抄本上除脂砚斋外,还有松斋、畸笏翁等署名。这些人中有的是曹雪芹的亲戚,但现在将这些评语通称为“脂评”,甚至有些可能出自曹雪芹本人。脂评对小说的主题、作者的创作心态、艺术真实性、艺术手法等,都做了阐说。比如“补不完的是离恨天”“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文有宾主不可误”“笔似游龙,变幻莫测”等,直到今天仍值得研究者重视。另外,脂评也给我们留下了有关作者和创作过程的一些线索,这些都有非常重要的价值。脂评是红学的奠基石,为以后的红学打下了基础。
索引派出现晚于脂评。这一派不管分歧多大,但都认为作品是影射政治斗争的,所以也可以叫政治主题解说派。这个学派的特点是把《红楼梦》作为一个待猜的谜,出发点是作品是为纪事而作,不是言情。因为作者有忌讳而不敢明言,不得已变倒出之。处处写真事,而处处说假话。所以他们便设法破译作者的真实用心。具代表性的有:
纳兰性德家事。徐时栋和陈康琪《燕下乡脞录》卷五:“记故相明珠家事。金钗十二,皆纳兰侍御所奉为上客者也。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姜宸英)。”侍御,即纳兰性德,明珠之子。
金陵张侯家事。周春《红楼梦记》:“序金陵张侯(名勇)家事也。”自称是闻之于父老。
顺治孝献皇后董鄂妃之事。(18)董妃指秦淮名妓董小宛。其说出自王梦阮和沈瓶庵《红楼梦索引提要》。自称听京师故老说,此书全为清世祖与董鄂妃作,兼及当时名士奇女。传说豫亲王多铎出兵讨伐南明占领南京后,将董小宛带回献给顺治帝,其颇得顺治帝宠爱。后来,她触怒孝庄皇太后被赐死,顺治竟因此到五台山出家。其实,孝献皇后与董小宛风马牛不相及。历史上董小宛确有其人,她生于明朝天启四年(1624年),名白,字青莲,后来成为秦淮一带的名妓。她十九岁从良,嫁给江南才子冒襄(辟疆)为妾,顺治八年(1651年)病死,年仅二十八岁。当顺治帝出生时,董小宛已十四岁。到顺治二年,顺治帝刚七岁,而董已二十二岁,怎可能纳为妃?孝献皇后是顺治十三年入宫的,那时董小宛已死五年。显而易见,董小宛绝不可能是孝献皇后。其实孝献皇后姓董鄂氏是译音,许多史书也有译为“栋鄂”“东古”“东古”“东果”的,二人实在没有什么关系。
四是排满说。其说者首见于嘉庆时江西学政玉麟:“此书诬蔑我满人,无非糟蹋旗人。”而后狄平子《小说丛治》:“《红楼梦》一书系愤清人之作。”集大成者是蔡元培《石头记索引》:“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也。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谓书中红字影朱,“朱者明也,汉也。”还将书中的女人说成是汉人,男人是满人。(19)
但是,自从胡适的作者自传说出,这一派无多少立足之地。将文学研究变成一场猜谜游戏,本身就是很滑稽的。
评论派走着与索引派完全不同的学术道路。张新之(太平闲人)的《红楼梦读法》说,他本人将刘姥姥三进荣国府细细看了三年,才品味出原来“全书无右《易》道也,《石头记》乃演性理之书。”这派的代表人物是大学者王国维,他作于光绪三十年(1904)的《红楼梦评论》,对作品的思想艺术做了细致地分析,影响很大。他是借着对索引派的批判和对红楼梦的评论,来阐说自己的世界观和美学思想。要言之:①生活本身是痛苦的,令人厌倦的,人的各种欲望是难以实现的,文艺作品无非是写这种痛苦。而《红楼梦》的主题就是写如何解脱,即出世。而作品中的男女之欲是自犯罪、自惩罚、自忏悔和自解脱。亦即佛氏所云的色空。②从美学上讲,是个大悲剧。这种悲剧不是人为的,而是生活中普通人中必然存在的,故是悲剧中之悲剧。他认为《红楼梦》是宇宙间的大著作。他对作品的美学研究直到今天仍为人所津津乐道,而对作品的思想界说,也有一定的参考意义。王国维是悲观厌世者,最后自沉于昆明湖,所以研究中带上了鲜明的个人印记。
旧红学中还有一些派别,如爱情说、左迁说(蕴惩劝褒贬之意)等。后一种实际就是符号美学中所说的符号系统(显义)和意义系统(隐蕴)的意思。(www.daowen.com)
新红学重视的是作品本事的考据。其实前两派中也有考据,但这一派是从作品本身作为中心来考证外围问题的。开山之作是胡适先生1921年发表的《红楼梦考证》。他认为旧红学是附会的红学,都走错了路。他考证的对象是著者和本子,也就是作者的生平和作品的版本。他的结论是:①作者是曹雪芹,汉军正白旗人,曹寅之子,曹负之孙,家里曾四次接驾,后被抄,家道中落。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作品是作者在贫困中写成的。②作品是隐去真事的自叙。作者即是书中甄贾二宝玉,甄贾二府就是曹府。③作品的后四十回是高鹗的续作,虽比不上曹作,但亦有其价值。④作品的意旨是闺友闺情,并非伤世骂俗之书,这主要是针对索引派的,是自然主义的杰作,描写了坐吃山空的、树倒猢狲散的趋势。认为没有什么大的思想意义。当然前边的考据是绝大部分站得住的,已成为定论。而后边的虽然很多人不愿接受,但是也有可以借鉴之处,如何其芳就认为作品是浑然天成。
继之而起的有这一派中的重要人物胡门弟子顾颉刚和俞平伯。他们两人在1921年4月到7月关于《红楼梦》有一组通信。在此基础上,俞平伯在1923年出版了《红楼梦辨》。这位被认为在新红学中坐第二把交椅的学者仍是沿着胡适之路,对《红楼梦》做了进一步地研究。他的主要贡献是,除了就作品的时、地及八十回后的有关故事做了考证外,对作品本身的思想艺术的研究明显地深入了。有这样一些看法:①作品是为金陵十二钗作传的。书中的人物并非空撰,就此搞了很多繁琐的考证,甚至很多的细节都要考证。②是作者为感叹自己的身世而做,表示情场忏悔,如梦如幻。③作品的风格是怨而不怒。④高鹗续作不能令人满意。
鲁迅对胡适的研究多有肯定。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出最有有价值的看法有两点,一是《红楼梦》将传统的写法打破了,二是高鹗续作与原作风貌相类。
新红学还有一位著名的人物,就是今人周汝昌先生。他的《红楼梦新证》于1954年出版,坚持作品是曹雪芹的自叙。这部著作多次再版,被公认为新红学的集大成之作。
在新红学之后,建国之前还有一些研究也很有意义,这沿着两个方向,即考据相关问题和作品文本研究来展开。考据有对曹的家世,大观园等。作品本身的研究中,吴宓的《红楼梦新谈》认为作品“宗旨宏大,范围宽广,结构谨严,事实繁多,情景逼真,人物生动”,并逐一评说,这继承了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的传统,并开启了建国后全面的思想美学研究的先河。有的学者专门研究了作品的结构,认为其“结构周密,错综复杂,犹如海浪,在起伏中,大浪伏小浪,小浪变大浪,其起在数回前就已伏下,而其落,到后几回还有余波。”这些都是非常中肯的见解。特别应提出的是著名作家张天翼的《贾宝玉的出家》,是第一篇从美学上研究红楼人物的专论。这篇论文在与他人的有关论文结集,于1945年出版。接着,王昆仑在1948年出版了红楼人物的论文集。
新中国建立以来,红学继续发展。
前一段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时期,总的来说,风气越来越不正常,主要的教训是政治过分干预学术研究。建国初期,红学还较正常。老学者仍有成果,而新学者也不断涌现。1954年是个分水岭。俞平伯在1952年9月将其《红楼梦辨》重新整理,更名为《红楼梦研究》出版。1954年3月,又发表了《红楼梦简论》。同年9月,李希凡和蓝翎在《文史哲》上发表了《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等文章。毛泽东在10月16日就此事给政治局委员写了信,向全党提出对胡适资产阶级唯心论进行批判的任务。由此引发了对《文艺报》的批判,打倒了《文艺报》的负责人冯雪峰。而后,又将胡风反党集团作为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一部分进行批判,株连的知识分子数以万计。新中国成立以来文艺界的第一次大的政治运动就是由红学引发的。当然,李希凡、蓝翎的出发点未必是错的,要用马克思主义来研究中国古代文学,但是从实际后果来看,变成了顺者昌、逆者亡的政治运动,并且乱扣帽子,乱打棍子,将学术问题政治化。
1956年至1960年,红学又开始活跃。出了一批很有质量的成果。如何其芳、蒋和森等人的研究(20),都有很强的学术性。何其芳是个有眼光的研究者,不仅在于本人研究很有深度,而且具有良知,在那种政治高压下,他仍然敢于将学术问题与政治问题分离。但到中国共产党八届十中全会后,毛泽东提出“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党的基本路线,用来指导一切工作,使红学又走入歧途。蒋和森由于说作品写了“人的美的毁灭”即作品是个大悲剧,结果被当作资产阶级人性论批得体无完肤,红学再次交上厄运。
“文化大革命”中出现了一种很奇怪的现象,即“罢黜百家,独尊红学”。这是因为,毛泽东特别喜欢这部书。他说过,《红楼梦》不看五遍,就没有发言权,并且多次号召人们要看《红楼梦》。有人统计过,仅1974年和1975年报刊上就发表文章六百多篇。李希凡将红学分成旧红学、新红学和修正主义红学三派,为此写了几万字的长文《红楼梦前言》,公开点名批判陆定一、周扬和何其芳,认为他们是红学中修正主义的代表人物。这次红学热,在历史上可谓是空前的,旧红学也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有人就说,这是写康熙朝的宫廷斗争,让位十四子,被雍正改为让位于四子,是写篡权的。有人还统计作品里有多少条人命,贾府的伙食,借以说明地主阶级是多么残忍奢侈。总的观点是迎合毛泽东“政治历史小说”的观点,爱情是为掩护政治斗争,写了四大家族的兴亡史,第四回是纲等。1975年下半年到1976年,因为“评《水浒》,批宋江”对四人帮夺权更为有利,红学热降温。客观地说,“文革大革命”中的红学热也有益处,就是普及了这部古典名著,很多中年以上的人都是那时首次读的《红楼梦》。另外,注意到了阶级斗争在作品中的体现,在学术上也不失为一家之说。
新时期以来是红学历史上黄金时代。一是很少再有人想利用红学来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了,还红学以学术本身。二是走上了世界,各种译本出现。原先除日本外,各国基本上没有全译本。而现在,各种主要语种的全译本都已有了,并且多次召开国际红学讨论会,研究成果层出不穷。曹雪芹和《红楼梦》研究,一直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家作品研究的最热门的学术领域,其成果数量之多是任何其他作家作品研究无法望其项背的。这其中,新视点新领域的开拓也不容忽视。如前所述用电子计算机分析研究作品。语言文字学、思想史、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心理分析学、比较文学等领域,都有成果面世。可以说,只要《红楼梦》还在,红学就会存在。
作品思想倾向的研究方面,引起学界持续关注:
(1)认为揭示了市民理想的说法影响很大。邓拓提出:“代表十八世纪上半期的中国未成熟的资本主义关系的市民文学作品。”(21)霍松林认为,曹雪芹是站在新兴的市民阶层的立场上,所以能无比深刻地揭露当时社会的各种矛盾。(22)李希凡、蓝翎则认为,作品的基本倾向反映了新兴市民社会力量的要求。(23)
(2)源于农业社会及其农民思想的说法也出现过。刘大杰认为,作品的思想基础是建筑在农民力量的基础上,建筑在农民生活思想的基础上。(24)
(3)基于中国文化传统的说法,一直有着较大的影响。何其芳认为,作品继承了我国古代优秀的思想和文学传统,小说反映的思想都是古已有之的,而作品即便真有新思想,这种思想与传统思想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异。(25)而刘世德、邓绍基也持同样的观点。曹道衡认为,这些人的思想不是市民思想,而是用古代的民主思想与黑暗现实抗衡,所以不能说红楼梦中有这些人的思想,就是有市民思想。(26)
与思想倾向研究相关的是作品主题思想研究。有以下诸种主要观点:
(1)爱情婚姻说。毛星认为,作品从头到尾赞叹的是爱情、爱情的生活以及被封建社会所歧视的妇女。其思想是对利禄、对孔孟的鄙弃厌恶,对爱情对生活的执著热爱,对妇女、对个性的特别尊重。(27)何其芳认为,作品揭露了封建社会男女不平等、压迫妇女的制度的罪恶以及不合理的婚姻制度。蒋和森认为,作品主要写的是人的美,爱情的美以及这种美被毁灭。
(2)反封建说。俞平伯认为:作品“是以一个爱情悲剧来写出一个封建大家庭的由盛而衰的经过的,从而真实地刻画了封建家庭、封建制度的黑暗和罪恶,成为反映封建社会的一面最忠实的镜子”,“它对上层统治阶级是深恶痛绝的。”(28)李希凡、蓝翎联系作品产生的历史和时代背景,运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提出《红楼梦》是反映了一个时代本质特征的政治小说,对其反封建的主题给予了高度评价。蒋和森也认为,反封建主义是全书的主题。与此有关的是叛逆说,宝玉的思想是叛逆者的思想,反映了贵族阶级内部个别成员产生的民主要求。
(3)封建家族衰亡说。黄能升认为,作品是反映封建社会大家庭没落的悲剧。(29)刘大杰认为,作品是封建家族衰败的历史画卷。(30)毛泽东对《红楼梦》情有独钟,多次谈及,并给予了很高评价。他认为,作者是想补封建制度的天,但却写出了封建家族的衰落。作品中阶级斗争激烈,有几十条人命。(31)李希凡在“文化大革命”中也认为,作品抨击揭露和预示了封建社会行将灭亡的命运。(32)
(4)青年女性悲剧说。作家舒芜认为,作品写出了封建社会的青年女性的悲剧。(33)邓遂夫认为,作品悲悼被封建礼教扼杀的青年女子。(34)
对于这样一部卷帙浩繁、思想复杂的作品,应该以一种较为开阔的视野来观照,用作家有主要的创作意图,创作中形成了多元主题说来解释,可能更接近作品的实际。
《红楼梦》的人物研究,主要是三个人物,一是宝玉,二是黛玉,三是宝钗。大体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前,一是分析人物的性格特色,二是放在时代背景下观照,三是塑造人物的手法,有不少成就。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学者们普遍放宽了眼界,比如用心理分析理论研究、宗教学研究、哲学研究、社会学研究等方面,都取得了很多成果。近十几年来,《红楼梦》人物论发表的论文数以千计。
高鹗续书研究也有进展。总的来说,分成是曹作和高续二说,也有人认为是其他人续作。前已述及。
早期的学者很多都完全否定续书的价值。如俞平伯认为,《红楼梦》的不幸,就是续书的庸妄,无论在思想上、故事发展和结构上,人物描写上都跟原本不同,而且更不及原本。(35)建国以后,仍为许多学者赞同,如胡文彬认为,高续以最隐蔽、最阴险的手段篡改了曹雪芹原著思想主题。(36)但是大多数学者对续作既能有所肯定,也能指出不足。童庆炳对于续作功过做了较为全面地评价,其看法有代表性。他认为,高续有四处不足。一是错误地安排了贾府兰桂齐芳和家道复初的结局,二是在某些方面歪曲了宝黛的形象,三是充满了对鬼怪神灵的描写,四是在艺术上比前八十回逊色。但其也有三大功劳,一是正确地艺术地描写了宝黛爱情悲剧的结局,二是基本上完成了宝黛钗等主要人物的性格描写,三是补充和丰富了一些反封建社会的内容。(37)何其芳评价说,高鹗续书一方面帮助了前八十回的流传,另一方面却又反过来鲜明地衬托出曹雪芹原著的不可企及。
红学现在也已成为一门世界性的显学。在世界各主要国家和我国港台地区,都有学者在致力于《红楼梦》的研究,取得的成果堪称是丰富多彩。曾有专家著文著书,介绍了《红楼梦》在世界十几个国家和我国港台地区研究的状况。(38)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