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凌濛初虔信佛教
凌濛初深受佛教的影响,这有着多重的原因和背景。
明代诸帝,大都尚佛。明太祖朱元璋少时曾出家,故立国后对佛教甚为重视。《明史》卷一三九《李仕鲁传》谓:“帝自践祚后,颇好释氏教,诏征东南戒德僧,数建法会于蒋山。应对称旨者辄赐金襕袈裟,召入禁中,赐坐,与讲论。……诸僧怙宠者遂请为释氏创立职官。于是以先所置善世院为僧录司,设左右善世,左右阐教、左右讲经、觉义等官,皆高其品秩,道教亦然。度僧尼道士至逾数万。”(2)明朝历位皇帝,“虽间或也有限制佛教,沙汰僧尼,甚至像世宗那样崇道排佛的,但总的来说,多数是佞佛的。”(3)时风所及,“明代官僚士大夫受佛教影响依然很深,中后期参禅学佛也有所抬头。”(4)
凌濛初的文化活动在万历中期至明末,学界将这段时期称作晚明。从总体趋势看,宋代以后日趋式微的佛教在这一时期中兴,在社会生活中发生了广泛影响,具有重要地位,朝野中外,信徒靡然向风。神宗虔信佛教,尝云:“朕惟佛氏之教,具在经典,用以化导善类,觉悟群迷,于护国佑民,不为无助。”(5)“本朝主上及东宫诸王降生,俱剃度童幼替身出家。”(6)神宗之母慈圣太后好佛,自号“九莲菩萨”(7),“于京师内外,多置梵刹,动费巨万,帝亦助施无算。”(8)上有所好,下必效焉。而明代后期政治黑暗,权臣宦官交替当道,东厂锦衣卫特务横行,边患内乱不断,故使当时社会成员,尤其是文人们普遍对现实产生幻灭感,企图在宗教中寻求精神慰藉,寄希望于来生后世,而佛教正具有这样的功能。而晚明建立在工商业经济上的市民社会有较大发展,带来价值观的巨大变化。市民价值观从本质上说,与传统的产生于农业自然经济下的儒家价值观是对立的,不相容的。后者是建构于等级制度之上的以“礼治”为核心的一整套观念,其财富的分配原则亦以权势地位作为唯一依据;而前者的核心是利益驱动原则,说穿了就是现实的功利考量,即追求财色欲望的最大满足。因此市民阶层的崛起,必定要带来价值观念的变化。因此当时的文学作品,尤其是通俗文学中出现了非道德化的倾向,尤以大量露骨的色情描写为其显著特色。元代中期以后,程朱理学成为中国社会占统治地位的价值观,这种以天理印证人间“君臣父子”关系神圣性的理论,(9)过分强调天理与人欲的对立,要求“存天理,灭人欲”,显然不仅市民阶层难以认同,而且具有启蒙意识的文人也越来越感到其不合情理。(10)晚明反理学的哲学、伦理和文学思潮,从大的方面说,概基于此。而反理学必须手持利器。在时代没有也不可能提供近代西人启蒙思想之类理论时,拿来主义不失为便捷之路。而大乘佛教有关世俗生活的一些原则和行为规范,恰好可以为这些深受传统影响的文人提供一种既异于理学,又能够对市民阶层非道德化倾向起到有效约束作用的价值观体系,而当时最前卫的知识分子多为佛教信徒,并非偶然。明代佛教四大高僧袾宏、真可、德清、智旭的活动期均在万历年间以后,既是这时期佛教盛行的重要标志,也是其必然的结果。名僧们上谒朝廷,下导庶人,游走四方,从者如云,“天下名公、巨卿、长者、居士,洎诸善信,无论百千”(11)。这正是佛教倾动朝野,遍行天下的写照,凌濛初就生活在这样一种时代氛围中。
而其亲友对他的影响也不可忽视。这些人中,信仰佛教者不少,从经历看,他与祖父凌约言相似之处甚多。同担任过低级官员,任期内都参与平息过民众暴动,同治理过河务,甚至在仕宦期间因有所建树而被称作“凌公”也相同。约言晚年“释皈”,“榜其居曰净因斋,自称净因居士”(12)。而凌濛初的父亲凌迪知壮年仕宦,晚年“罢归闭户,著书林下”,自号“兰雪居士”,“与其子润初、濛初自相师友”(13)。从“居士”名目看,或当亦信仰佛教。凌濛初友人可考者无几。但是有来往的汤显祖、袁中道和冯梦祯,均为佛教信仰者。汤显祖曾致信凌濛初,玩其语气,一是为答谢凌濛初所赠“大制五种”,二是为自己剧作音律的“自然而然”,“然而自然”辩护,反对吕玉绳妄加改窜《牡丹亭》(14)。袁中道《居游杮录》中记曾晤凌濛初事,看来两人相当熟稔(15)。汤显祖晚年归佛,是四大高僧之一的真可的弟子与至交(16)。而时人论及公安三袁时说:“袁氏一门,向心净土”(17),“兄举而弟扬之,诚儒家之无著、天亲,论部之马鸣、龙树。”(18)将袁氏兄弟与印度著名的佛学大师们相提并论。
而对凌濛初影响最大的友人无疑是冯梦祯。他曾任南京国子监祭酒,挂冠后拜四大高僧之一的达观真可为师,是万历年间著名的佛教居士(19),也是著名的《径山藏》刊刻发起人之一。真可对冯氏寄以重望:“此道荒凉东南已,知舍先生其谁哉!”(20),切盼其能担当起光复佛教的大任。冯长凌三十二岁,早卒三十九年。冯梦祯《快雪堂集》中多处说到两人相偕出游,吟诗唱和事。凌濛初生母蒋氏故,他专程从苏州家中前往乌程吊唁。两人堪称为忘年之交。其交往中与佛教有关的可考的事有两件。一是万历癸卯(1603)凌濛初携所编《东坡禅喜集》,与冯氏乘船游吴阊,“各加评语于上方”(21)。所写当是习禅体会;二是此后不久,凌濛初将此书“更为增定”,冯氏写跋,热切希望凌濛初精进不止,“能加一则两则,便可穿佛鼻孔”,“吾老矣,愿以勉玄房。”(22)几乎将真可送自己的话又转赠给了凌濛初,可见对其佛学造诣之肯定。多年以后,在此书付诸枣梨时,凌濛初仍对冯氏的重望念念在兹,欷歔不已,“迄今凡十九年矣。先生墓木已拱,而余亦镜有秋霜缕许矣!付劂一新,恍如昨游,为之慨然。”(23)
凌濛初的壮年归佛,不仅受环境影响,也有着个人原因。其才学出众,广为人知。二十岁时上书国子监祭酒刘氏,“刘甚奇之”(24)。名流耿定向、耿定力兄弟均甚赏识其才华,“一时公卿无不知有凌十九者”(25)。《墓志铭》的撰写者郑龙采亦称其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26);南明最有才干的政治家之一、湖广总督何腾蛟为凌濛初撰写的祭文中称:“文辞播宇宙,比眉山而多武略”(27),认为其才学与苏氏三杰相仿佛。固然不能排除其中的谀墓成分,但至少可以说是凌濛初之才学曾被时人认同。其本应在科举道路上一帆风顺,但仅在乡试中便“四中副车”(28)。“为归隐计,将于杼山、戴山间营一精舍,以终老焉。作《杼山赋》《戴山记》《戴山诗》以见志。”(29)
有大量证据说明凌濛初此后由儒入佛。《杼山赋》应为《游杼山赋》(30),是反映他这一时期思想的重要作品。其中说到:“宣洒何园,译彼梵言。华称弟子,初乘居焉。植夙慧于二氏,粉吾契于禅玄。弄音文于日种,探鸿蕊于墨园。……义取象于水莲,寄遐慕于复师。□□忘于法乘,时复露其念兹。尔乃情适于水,更欣得月。曾开竺语,一切交摄。”(31)其中术语多属佛门,可见其醉心于内典,忘情于禅机的神态。佛教信徒往往把传播佛典当作莫大功德,也是佛教徒的义务。凌濛初对此不遗余力。陶湘《陶氏涉园所辑书目》载有凌濛初校勘《圆觉经》二卷,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述及凌濛初亲笔书写刻版的《维摩诘所说经》十四卷。这是一部大经,在大乘佛教以及中土禅宗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www.daowen.com)
笔者曾经用数月方才阅读一过,故可以想见他付出了何等精力,其中当有近乎迷狂的宗教热情地支持。书后附有《释迦如来成道记》,署名“佛弟子凌濛初书”,他俨然以佛门之徒自居了。中土影响最大的所谓《禅门三经》,他就刻印了两部,佛教的色空观显然最受其重视。在这两部佛经前,他都抄印了谢灵运的《维摩诘十譬赞》(32)。谢灵运所赞的是维摩诘宣扬的四大皆空、诸法无我和人生无常时用的十个比喻,其中有“聚泡沫合”“焰”“芭蕉”等,而且他自号“即空观主”,署在他所撰辑的多种书上,“二拍”即署此号,由此可见他对这一别号的钟爱。其含义,日人荒木猛氏言,出于《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的“空不异色,色不异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33)另外,《维摩诘所说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亦云:“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自空。”(34)
而大乘佛教之旨在“二拍”中多有所见,净士信仰似乎受到特别重视。《金光旧主谈旧迹》中的主人公冯京前世是西方极乐世界的一尊者(35),因萌生思凡之心而入尘世,贵为宰相。一日梦游旧地,遇前生友人金光洞主。洞主大谈人间的虚妄苦难和西方极乐世界的尽善尽美。冯京醒后顿悟,从此“扶持佛教”,终日念佛,终归“净土”。作者完全是从正面来对此事大加赞美,礼佛之心无一丝掩饰。净土信仰是晚明佛教中兴中最重要的一支。
郭朋先生指出,明代四大高僧中的袾宏、德清和智旭三人都以净土信仰为主。“袁宏道的《西方合论》,也是明代净土宗的一部重要著作。”(36)当时佛学界对此书评价甚高,誉为“禅土合源,超绝乐邦诸典”(37),可见其受重视之程度。联系到凌濛初与袁氏兄弟的交往,此篇作品真可谓师出有名,对当时的净土信仰的普及显然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与此相关,“二拍”中还有一些作品宣传观音信仰,据佛典,观音菩萨是与西方弥陀四菩萨之最初法菩萨同体。显教以为西方极乐世界佛祖阿弥陀佛之弟子,密教以为阿弥陀之化身。与大势至菩萨皆在阿弥陀佛之左右(观音左势至右),而赞其教化。故称弥陀之二胁士。亦属净土信仰中的重要角色。(38)《法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和《无量寿经》和《大阿弥陀经》,(39)皆阐说观世音之利益。据《法华经·普门品》之记述,当众生遭遇困难之时,只要诵念其名号,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前往拯救。《大阿弥陀经》谓其可将信众度往净土,于七宝水池莲花中化生,永断轮回之苦。魏晋六朝时期,观世音信仰在我国社会开始盛行。明代以后,随着净土宗的盛行,观音信仰更加深入民心。“二拍”中亦有多处渲染了观音菩萨的无边法力,较著者有《盐官邑老魔魅色》和《酒下酒赵尼媪迷花》。前者述民女夜珠虔心礼观音,日夜口诵其法号。一日被老猴精以魔法摄去,欲强暴之。夜珠大呼观音,观音施法诛杀猴魔。此无疑是对《普门品》的宣讲。后者言佛教女居士贾秀才之妻巫氏去尼庵求签,市井无赖卜良买通庵主赵尼姑将其骗奸。观音于是托梦于贾秀才,指使其杀死赵尼姑师徒,嫁祸于卜良,使其被官府杖死。虽说大开杀戒,但“大士见机得杀”,(40)“(杀戒)大士有益便开”,(41)对观音大士来说,这实在算不了什么;而巫氏的失身,也因“菩萨睡眠为他所淫,毕竟不觉,理亦无犯。”(42)不仅佛菩萨具有无边法力,而且与佛教沾边的事物也都被作者涂上浓浓的神奇色彩。一部据传为白香山手抄的《金刚经》,不仅可以使寺僧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而且脱落下来的一页所在“火光烛天”,保存此页的老者也因此而“罪孽尽消”,“延寿一纪”(43)。
佛教戒律也是作者宣传的重点。佛经说了“一切众生因杀故,现在获得恶色、恶力、恶名、短命”,“舍此身已,当堕地狱,多受苦恼饥渴”(44),于是就有了屈突仲任以虐杀畜禽为乐,因而在地狱中被用秘木压榨地描绘。作者为此写了一首长诗,内云:“物命在世间,微分此灵蠢。一切有知觉,皆已具佛性。取彼痛苦身,供我口食用。我饱已觉膻,彼死痛犹在……”(45),简直可以当佛偈来读。而在《王大使威行部下》中,(46)作者直截了当地说:“天地间最重的是生命。佛说戒杀,还说杀一物要填还一命,何况同是生人,欺心故杀,岂得不报?”
正因为如此,凌濛初最重要的作品“二拍”的价值观,受佛教的影响甚深。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