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译自《水声通信——生态批评特集》,水声社,2010年第6卷1号,第8698页。)
结城正美
进展不顺利的是我们的感情。畸形的是我们,世界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为了让自己还原到自然的状态,大家都来做个大脑的手术吧。如此一来,就会从图书馆里走出来,变得一无所知,来到小河边,在岸边像麝鼠和芦苇一样,没有烦恼地生活下去。来吧,您先请。
——安妮·迪勒德《溪畔天问》
(1)野生的语法
石牟礼道子《苦海净土——我们的水俣病》一书中有一位曾经是渔妇的叫坂上雪的女性。这位刚强的女性,比任何人都了解不知火海,她死了丈夫,又再婚了,嫁到了故乡天草对岸的水俣,过着夫唱妇随的捕鱼生活。然而不久以后得了水俣病,身体不能动了,住进了医院。她在病床上怀念船上的生活,其中有她回想自己入院后被迫堕胎的场景。
文中是这样描述的。堕胎后,回到了病房的雪,精神恍惚地看了一眼作为晚饭的鱼,竟看成了刚才还在自己肚子里动弹的孩子,雪被一种冲动所驱使,“不早点结束的话,孩子太可怜了”,她想要抓住那条被看成是孩子的鱼,就挣扎着用自己不听使唤的身子去努力地去抓。这段有点长,我们来引用一下当时的场面。
我住院就被强制流产了。太可怕了。
外面一片漆黑。端来的饭菜是一条鱼。我那会儿刚被打掉孩子,一见那条鱼,就觉得它像是我那死而复生的婴儿,脑袋放在盘子上。那时候的心情真是好恐怖。
医生给我看了打掉的孩子,说是脑袋有问题。
我嫁了3次。但克夫克子,孩子生了死,养了亡,这次说我得了怪病要保大人,在机器上都看到肚子里的宝宝手脚在朦朦胧胧地动。我懊恼羞愧不已。现在我痴呆呆地看着那条鱼,就像盯着自己的孩子。
不早处理,宝宝就太可怜了。被那般置于盘中,作我的盘中餐,好悲哀呀。不处理掉就是女人的耻辱啊。
我拼命去抓盘子,但只要稍用力痉挛就开始加剧。盘子和筷子碰撞着发出声响。筷子刚夹到鱼,鱼就又掉了。我一个人搞得慌乱一团。我的孩子从饭桌上逃走了。
啊,过来,到妈妈这里来。
那么一想,痉挛就又加剧,我连同饭桌一起从床上翻到下去。但我还是不罢休。在床下我扑通一下坐起来环顾四周,啊,鱼就在床后腿侧的墙角。哦,是鱼。但我刚一动这念头,就又想起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于是,我又失去理智。我想捉住它,但痉挛一上来我的两只手就很难合拢。但偶然中双手竟合上捉住了那条鱼。
不要逃,妈妈现在来吃掉你。(注:石牟礼道子:《苦海净土》,《石牟礼道子全集不知火》第二卷,第115116页。)
努力的最后,雪抓住了鱼,用两只手攥紧吃下去了。“当时的那条鱼黏糊糊的很腥。奇怪的是,在吃我喜欢吃的鱼的时候,是以一种吃自己的孩子的心情来吃的。”石牟礼为这位渔妇水俣病患者设计了这样的台词。(注:石牟礼道子:《苦海净土——我们的水俣病》,讲谈社,1972年版,第116页。)
《苦海净土》是日本有代表性的生态文学的作品。但是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迄今为止把这部作品读了几十遍。虽然是平常的语言,但是每次读都会有新的发现。实际去拜访了水俣这个地方,去到那里走走,见了一些人之后再看这部作品,又改变了对它的理解。这样反复几次之后再拿起这部作品,引用处的后半段,妈妈吃孩子的地方,说实在的,我不明白该如何来解释。
一直到回想的场景都能够理解,没什么问题。雪被迫堕胎,据说是根据医生的判断,因为对于被有机汞侵害了中枢神经的身体来说,孕育胎儿是个很大的负担。把晚饭的鱼看成是堕下的孩子,是把对孩子倾注的爱寄托到了鱼的身上。表现出这位渔妇和大海之间的亲密关系。到这里为止是清楚的,之后被“不早处理,宝宝就太可怜了”的想法所驱使,用她不灵活的手想要抓住鱼,也就是她的孩子,把它吃掉,此处的描写,无论反复读上多少遍,都不能很好地领悟它的意思。或者说是想把它变回腹中的孩子,这一愿望的一种表现?考虑了很多种情况,但是还是没能搞清楚。把自己爱的东西吃掉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呢?投入感情和吃这两件事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一起去。不能理解,联系不上,直到今年有机会看到了棕熊母子的视频,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这对熊母子的身上,才开始感觉受到了启发,来思考母亲吃掉孩子的现象。
那份视频是历时30年在大雪山进行的对棕熊母子的调查研究的一个部分。(注:电视节目“Time21”中题目为《在雪山上追逐棕熊——从春天到初冬》的录像。大概是1986年播放的。)在80年代中期的某一年,从春天到初冬跟踪拍摄下来的,在棕熊研究家小田岛护的讲解下,展示了叫庆子的母熊和它的孩子四郎和五郎的生活状况。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看起来庆子母子之间非常融洽。看到它们一起觅食、一起在雪溪边嬉戏的场景,能够毫无疑问地感受到庆子对小熊所倾注的感情之深,及小熊对庆子的绝对信赖。
那样融洽的棕熊母子之间,在某一天也发生了变化。找不到四郎了。过后才知道大概是被落石砸死了,但四郎不见了之后,庆子和五郎的关系更亲密了。母熊从没那样跟两岁的孩子在雪溪玩耍,关系亲密到了小田岛认为不自然的程度,但同时暗示了失去四郎的庆子对孩子的爱之深。庆子不离开盖着四郎尸体的草丛附近,有狐狸去拖拽尸体的话,它就猛烈地驱赶。
熊母子离开了那个地方后,小田岛为了调查死因走进了草丛,但那是在四郎死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以后。草丛中间有新填起来的土。把土挖出来看,没有熊的尸体。再往里面,看到散落的折断的大腿骨和肩胛骨。
小田岛拾起骨头,仔细地看,自言自语道:为了把四郎的尸体藏起来,庆子把它给吃了。他自己点点头内心比较认同这个说法。
庆子吃了自己的孩子。小田岛说,野生动物为了保护自己爱的东西,经常吃掉尸体。这种说法动摇了我原本的想法,那就是晚秋的棕熊为了准备冬眠一整天都在找食物吃。几十年在野生世界的领域从事棕熊研究的专家,他没有受到母熊吃掉小熊这个事情的冲击吗?小田岛把母熊吃掉小熊这件事作为事实接受,不再进一步深究,他的这种态度对我来说,与母熊吃掉小熊一样,是个冲击。
为了保护自己爱的东西把它吃掉,如果这是野生的秩序的话,被堕下来的孩子“被那般置于盘中”,就像一个笑话一样,有着这种幻觉的雪遵从自己身上的动物的野性,以吃掉自己的孩子的方式来保护他,是这么回事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在坂上雪的回想场面当中,没加任何解释说明的作者石牟礼道子,认为读者能够理解其中的意思,换句话说,认为读者也会有那样的野性的感觉吧。如果是小田岛的话,立刻就能与坂上雪所再现出来的野性产生共鸣吧。但是,在听到研究棕熊的专家解释说为了保护爱的东西就把它吃掉,并从这一解释中获得启示之前,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会把自己死去的孩子吃掉。(2)世界是怪物,或者我是怪物
如果是美国的自然写作的作家——安妮·迪勒德的话,她会对雪的回想做出怎样的反应呢?
《苦海净土》出版5年后,在1974年出版的迪勒德的作品《溪畔天问》中,有以动植物的繁殖为主题的文章。为什么动物的繁殖会伴随着大量的死亡呢?围绕这个问题,就像着魔了一样,当时二十多岁的这位作家,观察了位于弗吉尼亚州的自己家周边的河流和池塘,到图书馆去搜集资料。迪勒德的关注点,涉及母子捕食的问题。
母猫舔刚生下来的毫无防备的小猫的脐带周围,这个你见过吧。母猫舔着舔着,一直舔到脑子里什么东西被咔嚓一下切断了。然后它就开始吃了。舔着,从柔软的腹部开始吃。(注:Dillard,Annie.Pilgrim aRinker Creek.1974.New York:Harper Perennial.1988.169.。)
这个情况是,母猫吃了自己刚出生的小猫,不是像坂上雪和棕熊庆子一样,吃的是自己死去的孩子。但是在母亲吃了孩子的这一点上,是一致的。每当我纠结于坂上雪的回想场面的时候,我就不能不想,为什么迪勒德想到了这个猫的故事呢,这两个母子之间的故事,在某些地方是有着联系的。但是,两者之间有明确的出入也是事实。石牟礼仅仅描写了母吃子的现象,而迪勒德是固执地追问为什么。
迪勒德的关于动物母吃子的描写当中,用到了“恐怖的”和“无情的”这样的词汇,我们可以认为其中表达出了作者的一种真实的反应吧。但是,好像是要马上打消那种情绪上的反应似的,迪勒德想把主观彻底地相对化。迪勒德所问的“为什么”,与其说是针对为什么母亲吃掉孩子,更不如说是针对自己把这个事情看成是“吓人的”“无情的”这种感觉和想法。“进化比你比我都喜欢死亡。把这个写下来简单,读起来也简单,但是相信起来很难。(你不相信吧?我也不信。)那么,我的价值观和自然的价值观是完全对立的吗?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注:Dillard176.[日译本283页]。)”对作者来说,研究的对象不仅仅是自然现象,也涉及认识和判断自然现象的人类的价值观。
在《溪畔天问》中,追问“人类的价值观”和“自然的价值观”哪个是“正确”的,这样的场景不在少数(注:Dillard177.[日译本284页]。),虽说如此,最终目标并不是要判断出哪个是正确的。通过这部作品,读者所看到的,迪勒德的偏执狂式的自然观察和阅读要暗示的是,虽然志向在于“自然的价值观”,但是不能从“人类的价值观”中自由地解放出来,只是这样一种彻底的认识论的格斗。从迪勒德的这个尝试中,野田研一读出了“推倒称为构造化、准则化的自然表象的、作为文化概念的自然,使其解体,去无限地接近现存的自然”的志向性,这一点与能够超越物理世界,与自然一体化的19世纪的浪漫主义者有着决然的不同(注:[日]野田研一:《交感与表象——何为自然写作》,松柏社,2002年版,第159页。)。
应该说能够共有“自然的价值观”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吗?还是应该说“自然的价值观”不是从人类的概念世界里独立出去的,即从人类的价值观来看,自由的自然是没有的,进入了共有这种意识的时代了?像坂上雪那样,与大海亲近,像小田岛那样,熟悉棕熊的生活状态,这些对于志在达到一个基于与自然环境的交流之上的“可持续发展的社会”这一点来说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另一方面,如迪勒德的文学实践所暗示出来的那样,足以简单地判定“自然价值观”的强大力量所支配的价值体系(或者说,很大的一个叙事),事实上已经成为过去。在那样的一个时代,诞生了生态批评。(www.daowen.com)
(3)环境问题和文学研究
日本文学当中,讴歌自然讲述自然的作品比较多,但是那些可以叫做生态文学吗?——距现在十几年以前,在生态批评或者生态文学刚开始被介绍到日本的时候,经常听到这样的疑问。确实,欣赏自然,在大自然过着隐遁生活,现在叫做“里山”的,通过人的介入,生存着多种生物的很热闹的环境,以此为舞台等等,自然环境在日本文学当中不是新奇的主题了。甚至可以说已经是非常常见的了。
是的,的确在生态批评出现之前,就有以“文学中的自然”为主题的研究了。芭蕉的自然观,漱石和自然……不仅仅局限于日本。麦尔维尔、惠特曼、济慈、狄更斯的作品当中的自然,不胜枚举。
那么,生态批评与那种以前就有的,以文学当中的自然为主题进行的研究有着怎样的不同呢?
即便有很多地方是相同的,但不同之处还是很明显的。生态批评和生态文学诞生的背景里,有对环境问题的危机意识。不管是否是潜在的,在意识到环境问题是不可避免的社会现实的同时,从事文学研究,这种态度可以说使生态批评更具备生态批评的特征了,这也是评论理论的提倡者切瑞尔·格罗特费尔蒂(Cheryll Glotflty,1958—)强调的。在可以称作是生态批评宣言的1995年的重要论文中,格罗特费尔蒂阐述了如下的内容:“生态批评研究活动中有共同的动机。这个动机来自于一种不安,那就是我们生活的时代,是一个环境的各方面要素都达到了上限,人类的活动给地球基本的生命维持系统带来了破坏性影响的时代。”(注:[美]彻丽尔·格罗特费尔蒂:《美国的生态批评——过去、现在、未来》(土永孝译),载《解读美国文学中的“自然”——自然写作的世界》minervashobo(斯科特·斯洛维克、野田研一编),1996年版,第103页。)
反过来说的话,意味着以前的文学研究中没有对地球环境问题的危机意识,或者说即便是有,也很淡薄,因为是个人水平层面的,很难被关注。(注:格罗特费尔蒂也有过这样的叙述,很早以前就有关注地球环境问题的文学研究,特别是在20世纪70年代开始开花结果(参照98页的格罗特费尔蒂文献一览表)。个人的研究是在1990年前后,“生态批评”体系化后开始的。在日本关于生态批评的个人研究也开始出现。例如,高桥和夫《日本文学和气象》(中公新书,1978年),“从过去到现代,气象不仅在物质方面,而且在人文生活方面也为我们创造了丰富的文化资源”,这部作品着眼于这一点,以“文艺气象学”为关键词,解读了古典文学。“古典作家们对风的动向、云的流动、草木的生长十分敏感,而且从中体会出了人生的意义。立足于现在气象学基础领域的成果,来看过去人们的内心,重新发现现在的我们忽视的‘自然中的人类’,揭开文艺创作的秘密”,(7页)这是作者高桥强调的意义,他认识到了环境危机和想象力危机的联系,这就是生态批评的视角。这样的特征在下一段中更为明显。
……本书中要说明的问题是,那些古典文学研究者们生活的大部分都是在充满粉尘的大城市中,都是人口密集的地方,远离“风花雪月”等大自然的美景,他们怎么可能超越这种气候环境的差异,接近古代呢?在丧失自然的环境中生活,读书、偶尔旅行,那种感觉也好,观察也罢,也不是古代作者的那种心境了。用适应了大城市气候的生活感知去读古典作品,也只是通过文字的排列去理解文意,无法体会文字背后的古代作者的真实感觉。这些阅读古典作品的读者没有看到过原生态大自然中四季的花,没有听到过原生态大自然中鸟叫的声音,不仅如此,大城市的读者对气温、湿度的感觉,以及对晴雨天的视觉和听觉都被夺走了。
古典文学研究面临的一大危机就是这种读者体验共同性的缺失,而修复这种实感的方法之一就是参与气象学的研究。(第16页))关于这一点,再次介绍一下格罗特费尔蒂说过的话吧。20世纪后期,文学研究对围绕人种、阶级、性别的修正主义的社会动向有了敏感的反应,展开文艺评论和女权主义评论,但是对同样是社会问题的“环境”却没有关注。关于这种状况,格罗特费尔蒂带有讽刺意味地说:“环境的视角在现代文学研究中连一个碎片都看不见,是因为虽然文学研究在‘重新审视的动作’中被暴露出来,但仍然还停留在空谈的阶段。”并且,所谓的“空谈”“在《美国传统字典》里的第四个定义是‘只考虑研究,把外面的世界都遗忘了’的意思”。(注:格罗特费尔蒂,第9596页。)
在“只考虑研究,把外面的世界都遗忘了”的时候,可以认为“外面的世界”指的是研究室和图书室之外的进行日常生活的世界。而且在现代的像日本和美国这样的地方,说起进行日常生活的处所,只能是那种以城市为代表的地方,也就是即使与自然环境没什么关系也不影响生活的环境。为了获得食物,种植稻子、麦子和蔬菜,为了得到蛋白质的来源去狩猎或者钓鱼,或者为了获得木柴去山里面伐树,日常生活当中去做这些事情的人,究竟有多少呢?自然环境对于生活在现代的大部分人来说,是与每天的生活无关的世界;对研究者来说,是“外面的世界”之外的世界。那样想的话,“只考虑研究,把外面的世界都遗忘了”的研究者所关注的点,没有集中到自然和环境上,以及存在于其中的问题,从这一点上能稍微看出一点儿其中的理由。
(4)在概念和物理的世界之中
虽说现在自然和环境存在于离当代我们的生活较远的地方,但是在这种状况下,我们想用“自然”和“环境”这样的词语来表达什么呢?关于这个事情请稍微思考一下。
“自然”和“环境”这个词语的理解大致分为两种想法。一种想法是我们想用“自然”这个词来表达的只是由概念构成的东西,因此,是没有自然的物理世界。另一种想法,相反的,想把所有的都归结到人类的概念的宇宙当中,这个傲慢的想法非常强烈,把这种建构主义的世界观理解为对自然和身体的接触变得稀少的现代社会的一种反映,拥护作为物理世界的自然。
自然是概念的世界还是物理的世界呢?长期以来都在议论,关于这个问题,我本身同意凯特·索帕的看法,他认为自然是概念和物理两者都有的世界。在著作《何为自然》中,索帕介绍了关于自然的两种看法。与刚才的说明有点重复,一个是更关心作为一个物理环境的自然的“自然支持派”,另外一个是主张自然不是概念之外的任何东西的“自然怀疑派”。并且分别概况如下:自然支持派的研究,有一个特征,就是促进自然的物理界限和人对自然的依存状态的再确认,自然怀疑派的研究让人们来认识自然是如何被文化构建的,让人不断地去追问概念的政治性。问题不是这两个看法的好坏,而是在于找到两者的交汇点。索帕是这样阐述的,“我们没办法去指示脱离语言的事物。在语言里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另当别论了。但是,以此去否定在言语的外部,存在着叫做自然的现实,我不赞成这种观点。”(注:Soper,Kate.What Is Nature?:Culture,Politics and the Non-Human.Oxford:Blackwell,1955.7.)这个如果换作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就是像以下这样。我们用自然这个词语来把握的,只是预先被分节化,被概念分类的东西,那不能成为否定概念世界存在的根据。
在格罗特费尔蒂的考察当中,把自然和环境当成概念和物理的环境来用。并且,这当然是相互联系在一起的。刚才引用的例子中,“人类的活动一直在破坏地球的基本的生命维持体系”这种说法明确地表述出,地球被假定为物理的存在,又如下面的引用当中所看到的那样,自然和环境是用“人类理解世界的方法”来规定的,体现了这一看法。“文学研究者是价值、意识、传统、视点、语言等问题的专家,因此他们对关于环境的考察所做出的贡献也存在于这些领域当中。人文科学研究者认为,环境危机变得严重的原因是,人类理解世界的方法片断化、分工化、并且过度专业化(注:格罗特费尔蒂,第106页。)。”在人类理解世界的方法当中,当然还包含了我们称作自然观的东西。自然观是把什么理解为自然,什么样的自然是美的,应该保护什么样的自然,决定这些内容的价值观,只能是被文化性、社会性地构建出来的东西。受到价值观的变化和语言表象的影响,自然观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比如,象征现在美国大自然的黄石国家公园,直到20世纪初人们所看到的只是裸露出来的岩石这种煞风景的景色,被用于矿业开采。认识到那是个非常壮观的风景之后,结果摇身一变成为了被保护的对象。自然观如果发生变化,物理的自然界所受的影响也会发生变化。
先前说过了,生态批评以环境问题的危机意识为动机,在这一点上,它与涉及自然问题的其它文学研究不同。但是,因为对环境问题的危机意识,生态批评热衷于维护环境的话,就有必要注意了(注:将生态批评和环境保护结合在一起的倾向存在于生态批评内部。特别是在生态批评初期(布伊尔称之为生态批评的“第一次浪潮”),出现了保护自然、歌颂自然的运动,主要方式是批判榨取自然环境的现代社会,以及以自然为准绳开展对现代文明的批判。这种生态批评过度偏重于自然保护和歌颂自然,欠缺“朴素”的“分析”,“回避了关于理论发展的讨论”这种批判的见解是存在于生态批评内部的,以下面的著作和论文为例。Murphy,Patrick.Farther Afield in the Study of Nature-Oriented Literature.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2000.;Phillips,Dana.The Trutb of Rcology:Nature,Culture,Culture,and Literature in America.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Cohen,Michael P.“Bluesin the Green:Ecocriticism Under Critique”.Environmental History.9.1(2004):9—36;Buell,:awrence.The Future of Environmental Criticism:Environmental Crisis and Literary Imagination.
Oxford:Blackwell,2005.)。另外,可能是因为带有“环境”这样的字眼,生态批评被认为是环境保护的一个潮流,不能否认有这个倾向(注:因为“eco-”给人一种商业的印象,为了避免误解,曾经建议过不用“ecocriticism”,而用“环境批评”更好一些。(结城正美《环境批评——其反方法论的尝试》,石幡直树等著《浪漫的生态学》英宝社,2006年)。在美国也有一部作品,避开了“ecocriticism”用了“环境批评”这个词(参照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和文学的想象力》34页)。)。但是,就像在刚才的引用中,格罗特费尔蒂的小心翼翼的措辞那样,从事生态批评当然不是站在环境保护的立场上,而是因为人类活动造成了环境破坏,把因这个现实而感受到的“不安”表现出来的同时,探索与环境之间少一点问题的关系这样一种看不到出口的过程。这样认为会更恰当吧。
同样的情况在十几年以前,生态批评刚开始被介绍到日本的时候已经强调过了。
同感的形式,并不是只要站在“自然”和“环境”的边上,就能从事那样的文学和研究。实际上,所谓的生态批评的领域,应该认为存在于“自我意识→环境意识”的转变过程本身中。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谁都不能轻易地站在“环境意识”的位置上,而且人类就是人类这一事实,如果意味着与自然的根源性的疏远的话,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与其这么说,不如说通过导入“环境意识”的理念而不断产生纠纷的过程,才是生态批评的问题领域。(注:野田研一:《序——生态批评的方位》,载《解读美国文学中的“自然”——通往自然写作的世界》(斯科特·斯洛维克、野田研一编),第9页。)
这一节当中,是从真正开始将生态批评介绍到日本的研究性书籍《解读美国文学中的“自然”——通往自然写作的世界》(1996年)的序言当中引用的内容。批判地去看待“生态”“环境”这样的词语开始泛滥的时代潮流,这一视角令我印象深刻。把“生态意识”当成一个例子,立志建立与环境之间健全的关系,这个理念的导入,促使评论家对本身的环境观、语言观、价值观进行自我检查。并且在那里产生的纠纷存在于生态批评评论实践的基底。如果能够确认引用的这一节所表现出来的这两点的话,生态批评和通俗的“生态”言论之间的不同就显而易见了。
以“生态意识”、“生态中心主义”、“处所意识”为首,批判地超越现代环境观的各种理念被提倡和讨论。那么,从事那种研究的评论家本身,应该站到一个什么位置呢?与研究室的“外面的世界”的关系会变得怎么样呢?另外,通过与外部世界的交流,评论实践会如何变化呢?还是不会变化呢?(注:自觉地批判那种问题的实践活动开始了。由斯科特·斯洛维克命名的“叙事的学问”,在这一生态批评浪潮中的一个特征是,不仅对文本与其背景、主题的物理环境之间的关系进行分析,而且通过亲自到那个环境之中,亲身体验,重新解读过去的作品,掌握新的解读作品的方法,并对这个过程进行内省的研究和讨论。)生态批评当中会讨论什么样的作品,会去如何讨论呢?生态批评研究者通过评论实践想要做什么呢?关于环境问题,期待他们为生态批评做出什么样的贡献呢?生态批评抛出了这样的问题,同时生态批评研究者也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
(5)生态批评的两次浪潮
在生态批评诞生后的20年左右的时间里,(注:据西蒙·埃斯托克说生态批评有三个“生日”。第一个是这个术语的诞生日——1978年(初出文献——Williams Rueckert,“Literature and Ecology:An Experiment in Ecocriticism”)。第二个是作为批评理论的诞生日——1993年,这一年生态批评研究出版的第一个学术杂志ISLE: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创刊。第三个是被认为是学术、社会意义上的诞生日,具体是指Lawrence Buell,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和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eds.The Ecocriticism Reader发行的1995年—1996年。
Simon Estok,“A Report Card on Ecocriticism”,AUMLA:The Journal of he Australasian Universities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ssociation.96(Nov.2001):220—38.ASLE可以在下面的网址上阅读(http://www.asle.org/site/resources/ecocritical-library/intro/reportcard/)。)伴随着以评价为主的关注点的变化,经历了几个阶段。按照劳伦斯·布伊尔(Lawrence buell,1939—)的分类,把它分为第一次浪潮和第二次浪潮,我们分别大致地来看一下。
在世纪之交生态批评发生了内部变革。在那之前,对自然环境尤其是野生环境很多的评价的关注点,转移到了人类生活的社会环境。效仿布伊尔,把前者叫做生态批评的第一次浪潮,后者叫做第二次浪潮吧。(注:参照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和文学的想象力》,第3038页。)两者都没有给出“关于文学和物理环境之间的关系的研究”这一生态批评的全面的定义。定义里的物理环境,在第一次浪潮中主要是自然环境,第二次浪潮中则包含了社会环境,对这点的理解有很大的不同。
生态批评第一波浪潮的最大特征是对自然写作的关注比较高吧。(注:关于自然写作的详细内容请参照野田研一《交感与表象——何为自然写作》。)被定义为围绕自然的第一人称纪实随笔这种文学体裁,从中能够看到从自然的角度去看人类社会的图画。更具体来说的话,面对与现代社会之间有距离、人几乎进入不到的自然,来学习自然的经营,把自然作为一个尺度,来思考工业化和城市化给人类和自然带来的弊害,是这样的一幅画面。在自然写作当中,自然——尤其是野生自然和原生自然,被看作是为了相对地理解现代社会的试金石。并且,同样的情况在这个时期的生态批评中有所表现。
有人认为这是由于作为现代的试金石的自然受到关注的原因,但在第一次浪潮的生态批评中,能看出把自然和文化看成是两项对立的观点,以及与其说是分析作品不如说是引用作品来进行论证的这样一种拥护自然和赞扬自然的倾向。(注:要补充说明的是,著有生态批评入门《生态批评》(Ecocriticism.Routledge,2004)一书的格雷格·杰拉德主张,生态批评应该面对的不是“围绕把原生态自然当成试金石的诗学”,而是要关注“非泛神论(认为自然是神圣的)的、以生态科学为依据的、围绕‘责任’的诗学”(第71页)。)并且为了与其呼应,把自然和文化分隔成两项对立的图式怀疑地去看待,这也是个事实。自然作为测量人类社会的“不自然”的尺度,尤其是原生自然,而与这种看法相反,有人说白人开拓者(殖民者)认为原生自然是没有人烟、很偏僻的地方,但实际上一直有先住民族在那生活,因此,不是纯粹的自然,(注:Denevan,William M.“ThePristine Myth:The:andscape of the Americas in1942.”1992.Rpt.in The Great New Wilderness Debate:An Expansive Collection of Writing Defining Wilderness from John Muir to Gary Snyder.Ed.J.Baird Callicort and Michael Nelson.Athens: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98.414442.)还有人说比起野生的状态,不如说是因为人的介入生物的多样性受到保护。(注:例如,Gary Paul Nabhan,Desert Smells Like Rain:A Naturalist in Papago Indian Country(1982)在这部作品中,在原住民维系的拥有丰富生态环境的土地上,指定建设国家公园,人不能居住,这片土地立刻就变得荒芜了。)那样通过以先住民族为首,参照少数派的自然观,开始指出围绕自然和文化的二元论的思考方式与白人男性中心主义的关联。
进入了21世纪不久,发行了《超越自然写作》这样具有启发性题目的论文集。超越自然写作之后,把评价的关注点放到何处,在看了收录的论文题目之后,基本就能明白了。像“乔叟和围绕自然的政治”、“生态的海地”、“巴吉尼亚沃尔夫和自然”、“反田园、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奴隶制的自然”、“科幻和生态批评”、“托妮·莫里森的小说”那样,讨论对象里面包含古典作品、非洲、美国的文学。通过分析这样的作品,目的在于把以前限制在“自然”环境中的“环境”的概念扩大,能够看到“经过人介入”或者“有人来建造的”环境里的自然要素和它与文化之间的相互关系。(注:Armbruster,Karla,and Kathleen R.Wallace,eds.Beyond Nature Writing:Expanding the Boudaries of Ecocriticism.Charlottesville:Universiry Press of Virginia,2001.34.)
超越自然写作,从自然环境到社会环境——环境概念被扩大的同时,迎来了生态批评的第二次浪潮。这个时期的生态批评当中经常看到的评论用语中,有都市的自然和环境正义(environmental justice)。可以说美国现在人口近80%都是城市居住者,但是包括空地和公园的城市自然,都与原生态自然不同,对大多数人们来说,无论是在人与自然接触还是体验自然的程度上,都是身边很容易实现的。(注:Dixon,Terrell F.City Wilds:Essays and Stories about Urban Nature.Athens: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2.xiv.)对这样身边的自然的关注,期待与促进都市共同体再构建和环境教育,以及围绕从自然和文化的束缚当中解放出来的新的自然观的讨论联系在一起。从另一方面环境正义的角度,站在密不可分的环境问题与人种问题的立场上,解读榨取环境和人种差异之间的关系,成为讨论总的环境概念的一个切入点。(注:作为环境正义这一概念导入后的生态批评的代表有,Joni Adamson,American Indian Literature,Rnvironmental Justice,and Ecocriticism:The Middle Place(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2001),Joni Adamson,et al.eds.,The Environmental Justice Reader:Politics,Poetics,and Pedagogy(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2002).)
第一次浪潮和第二次浪潮指的都是以美国生态批评为中心的活动。(注:在着眼于根据种族、民族、国家不同而不同的环境观的同时,提议探讨彻底超越这种文化的多样性的生态批评的“第三次浪潮”开始出现。参照Joni Adamson and Scott Slovic,“The Shoulders We Stand On:An Introduction to Ehenicity and Ecocriticism,”MELUS.34.2(2009):524.)但是环境问题是全球问题,因为就像第二次浪潮议论所说的那样,既然人种和民族问题与环境问题是密切联系的,这一点很明确了,所以毫无疑问,应该一边倾听异文化,一边从事研究,这个态度是非常必要的。就像厄休拉·海斯(Ursula Heise,1960)很早指出的,应该用比较研究的方法,来讨论环境和文学的表象关系。(注:Heise,Ursula K.“Letter.”PMLA.114(October1999):1090—1.在之后发表的论文和著作中,能够看到Heise进行的比较文学研究的实践。其中一个例子是,Ursula K.Heise,Sense of Planet and Sense of Global: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of the Global(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
本特集收集了美国文学、日本文学、语言学、哲学等等各个领域里面,围绕文学(或文学表象)和环境进行的评论实践。包括比较文学研究、跨领域考察、文学研究和“外部世界”的关系的思考,以及基于作品分析的细致的评论。并没有概括阐述的必要,但是可以说在这样多样的实践形式里,展现了日本生态批评的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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