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译自渡边宪司、野田研一、小峯和明、白根治夫:《日本文学与生态批评——从环境的角度出发》,勉诚出版,2011年版,第175179页。)
结城正美
1.食物链的文学表象
(1)从海到入口
石牟礼道子(Isimure Michiko,1927—)的著作《苦海净土——我们的水俣病》(1969年),的确从多角度描写了通过水俣病问题所具体表现出来的“近代病”,但是这部作品却没有注意到,很多东西都对近代形成了一些影响,在这些东西当中,还存在于饮食这个领域。从水俣的氮工厂排出的含有有机汞的废水污染了海域,这些储藏在鱼类和贝类体内的有机汞通过食物链侵害人体,很明显水俣病这个问题与食物链及吃这个行为,即饮食问题有着很密切的联系。实际上《苦海净土》中围绕吃的描写不少,生鱼片堆积如山的渔夫的饭桌、某位老人每晚的烧酒和生鱼片、春天的海菜汤、夏天的鲻鱼、刚钓上来的加吉鱼和用海水做的米饭,关于食物和鱼的描写随处可见。不知火海沿岸的饮食景象在研究水俣病问题的石牟礼的文学之路上所发挥的作用绝不可小视。
关于海洋被污染以前的饮食景象的描写基本上都是以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为基础,洋溢着诗情画意。对着鱼喊一声:“喂,鱼儿鱼儿今天也请上我的钩吧!”(注:石牟礼道子:《苦海净土——我们的水俣病》,讲谈社,1972年版,第130页。)开始打鱼的景象就是其中的典型吧。因为当时的渔船并没有装发动机,如果打鱼的中途没有了风,“这一趟不能好好地打上一回再回来了。”于是就拿出烧酒,“老婆子你去做饭,我收拾鱼。从自己钓的鱼当中挑一条最中意的,在船边的海水里哗啦哗啦地刮鱼鳞。把加吉鱼生鱼片盛得像小山一样高,在蒸米饭的时候,先给老婆,说“老婆子,你先吃一个。”(注:石牟礼道子:《苦海净土——我们的水俣病》,讲谈社,1972年版,第187188页。)这是一段极具魅力的优雅的时光的描写,虽然如此,但在这如诗如画的饮食生活的描写当中,其中隐藏的犀利视角是应该被注意到的,那就是对背离自然行为的现代社会价值观的拷问。
如后面所看到的那样,海边的饮食景象在海洋被污染前后,人与自然的亲密性是始终如一的。对比之下,看待海滨生活的现代社会的眼光就缺乏一贯性,污染前“如诗如歌”的饮食风景,污染后就变得很“可怕”。《苦海净土》中这种不协调,在如何看待污染和饮食之间关系的见解当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2)有春天味道的水俣病海菜
在洋溢着如诗如画的氛围下对于饮食的诸多描写中,围绕代表春天的海菜的一小节,很多读者都会因为那种直截了当的可怕感到不舒服吧。
事件的场面发生在第六章以“tonton村的春天”为题的这一节。一位丈夫患水俣病去世的女人挑着扁担来卖海菜。一个被认为是石牟礼的人,开玩笑问这是不是被汞污染的海菜呀,卖海菜的女人半开玩笑地回应着。敢开玩笑就证明两者之间的关系比较亲密。在这里可以看出石牟礼与渔村的人们之间的关系,这个先暂且不说,总之最后那些海菜是被卖掉了。
百闻排水口的中间恋路岛一带,沙丁鱼和海菜繁殖得非常好,去捉鱼和捞海菜的人很多,这些话传到了我周围的爱好赶海的人的耳朵里,虽说是水俣病海菜,但是有春天的味道。这么想着我们就用它做了酱汤。结果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大酱凝固了,做成了粘着大酱的海菜。大酱吃到嘴里黏糊糊粘到牙床上弄不掉,这种感觉很不好,海菜粘到牙上咬起来嘎吱嘎地响。(注:石牟礼道子:《苦海净土——我们的水俣病》,讲谈社,1972年版,第244页。)
“虽然是水俣病海菜,但有春天的味道”,对这句话没有感到不协调,而且能够理解其意思的读者有多少呢?一般来说的话,我们认为被污染了的海菜不应该食用,不可以食用,因为风险是很大的。但是就像乌尔里希·贝克在《风险社会》中所论述的那样,风险是近代的概念,因此可以说在近代以前或者非近代的价值体系中是个比较遥远的想法。(注: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东廉、伊藤美登里译),法政大学出版社,1998版。)这么思考的话,《苦海净土》中,作为非近代的象征描绘出来的渔村的人们没有风险的概念,这也是比较合理的。
考虑不到风险这个近代概念的情况下,去看污染和饮食之间的关系,“虽然是水俣病海菜,但有春天的味道”这种理论得到了这个看法的支持。在这种意义上,关于饮食的描写当中能读出非近代价值观和近代价值观之间的矛盾之处。这种抽象的问题,请注意到“大酱和海菜”在口中粘在牙床上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和嘎吱嘎吱的声音通过身体表现得淋漓尽致。读了引用的这一节,不由得感到非常不舒服,可以说这是在价值观相矛盾这个问题上,作者借助身体和感觉来表达的一种文学尝试的成果。(www.daowen.com)
2.围绕饮食的理性抗争
(1)食物作为商品,食物作为赏赐品
因为污染了所以不能吃和即便污染了也是春天的味道,这两种看法的不同归根到底是围绕饮食这个问题的理性思考的不同。前者认为食物是商品,因此,如果鱼被污染了,那就买其他食物。后者认为食物是上天的赏赐品,即使知道被汞所污染但也不能轻易扔掉。
如上所述,关于近距离接触大自然的海边生活的描写的确是如诗如画。任何时代都有对于在微波荡漾中垂钓的憧憬吧。如一位渔夫所说“偶尔周日有从城市来的人们,坐着火车来到海边,甚至花高价钱住旅馆,租船去钓鱼。大海真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啊!”(注:石牟礼道子:《苦海净土——我们的水俣病》,讲谈社,1972年版,第186页。)石牟礼写道,即便是把食物当成商品的时代,也有亲近自然的追求。但是,《苦海净土》中真正指出的是一面背离自然,推进产业化,另一面追求与自然的亲近,这种现代社会的矛盾。
显现出这个矛盾的途径,并不是露骨地去声讨现代社会的矛盾,而是基于文章当中构思巧妙的手法。举个例子,前面引用了在船上用刚刚钓上来的加吉鱼做了满满一碗鱼刺身,和刚做好的米饭一起吃的例子。下面一节是同一个人吃晚饭的情景。
老太太把切好的豆腐端到饭桌上。拿出了切好的煮章鱼,盛得满满的。然后端出黄色的腌萝卜。两个孙子站起来在各自的面前摆上小碟。弟弟打开锅盖给桌子下面的猫盛了饭,然后欢快地挟了五、六块煮章鱼给猫,并浇上了酱汁。(注:石牟礼道子:《苦海净土——我们的水俣病》,讲谈社,1972年版,第184页。)
现在还住在快要倒塌的房子里,包括先天性水俣病患者的三个孙子和他们的爸爸及爷爷奶奶的晚饭。以大碗装的海鲜为主的菜式,与船上的菜式没有大的出入。对于这些人来说,海产品不是不平常的食品,而只是日常食品,因此日复一日地大碗吃鱼。把鱼当作上天的赏赐来吃。
问题是,我们读者怎样看待这段对于晚饭的描写。是看作与船上的饭没有不同,与大海亲密和谐氛围下的如画风景吗?还是像“处于贫困的最底层吃毒鱼来代替主食的渔民们”(注:石牟礼道子:《苦海净土——我们的水俣病》,讲谈社,1972年版,第210页。)所表达出的想法那样,从中看到的是渔民们别无选择只能吃污染鱼的穷困景象?《苦海净土》以促成这种动摇或者自问的方式,在重新追问现代社会的价值观。
(2)吃这件事情本身
《荡起常世之舟——水俣病私史》是以自己独特的途径来探索水俣病问题的渔师绪方正人的语录,在这本书的扩大英语版中,记录了以绪方的角度看待的水俣病问题的三大特征。这三大特征是第一,即便流传奇病,大家都不买鱼,渔村的人还是每天吃鱼。第二,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就得了水俣病,即使知道下一个孩子还是水俣病,人们还是接二连三地生第三个、第四个,大家把这些孩子当成“宝”来爱他们养育他们。第三,渔村的人们得了水俣病,成千上万的死去,但是他们不认为是水俣病夺走了他们的生命。(注:Oiwa,Keibo.Narrated by Otaga Masato.Rowing the Eternal Sea:The Story of aMinamata Fisherman.Trans.Karen Colligan-Taylor.Lanham:Rowman and Littlefield,2001.162—163.)
绪方把贯穿这三个特征的思想作了如下解释。“我们深信不疑地相信生命。怀着尊敬和感谢的心来接受生命。”(注:Oiwa163.)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因为有了如此坚定的对生命的信赖,不知火海沿岸的渔村的人们知道污染的鱼是危险的,也不能放弃它们。风险这一概念没有进入的空隙,这是对生命的绝对信赖。把食物作为上天的赏赐,基于这种看法之上的对生命的绝对信赖,并没有在鱼被有机汞污染的同时消失,这个观点从绪方的言语中流露出来。
对于不知火海沿岸渔村的人们来说,吃鱼如果借助绪方的话来说,只能是把鱼的生命“怀着尊敬和感谢来接受”。如果说吃它就是取得了它的生命,这听起来是不错的,但“虽然是水俣病海菜,但还是有春天的味道”,要达到这个理论的程度来理解它的话并不是容易的。从与“珍惜生命吧!”不同的立场来看,《苦海净土》中所描写的把食物当作赏赐品来看待的价值观,强烈地动摇了现代关于饮食的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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