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对理学的褒贬不一
提起宋明理学,人们首先映入脑海的,可能就是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夫子形象,严肃得好像从来不会笑,动不动就之乎者也地教训别人。这是现代宣传片所产生的效果,理学其实说到底仅仅是一门哲学而已。然而,为什么会对它产生那么多的误解甚至埋怨?在清帝国灰飞烟灭之前,它有着截然不同的待遇,儒家时代,理学一直占据着主流意识形态,既是读书人科举的必读教科书,又是社会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它曾经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哲学,因此,统治者的浑蛋与社会制度的缺陷在给人民带来极大痛苦时,人们自然就会想到,这套主宰人们精神世界的理论需要承担些什么责任。
对宋明理学的怀疑不只是在清帝国灭亡以后,明王朝大厦的倒塌并不仅仅是一次改朝换代,因为清朝对汉族传统的摧残是最严酷的,使得汉族文明有了第一次幻灭的感觉。清代的学者们已经不再尊崇宋明理学的道路继续前行了,颜元对传统儒学有一段痛彻心肺的抨击:
秦火之后,汉儒掇拾遗文,遂误为训诂之学,晋人又诬为清谈,汉唐又流为佛老,至宋而加甚矣。仆尝有言,训诂、清谈、禅宗、乡愿,有一皆足以惑世诬民,而宋人兼之,乌得不晦圣道误苍生至此也!仆窃谓其祸甚于杨、墨,烈于嬴秦。每一念及,辄为太息流涕,甚则痛哭。并且得出:
孟子后之道之学,二千年总成一大谎。
颜元认为,汉代形成的训诂学,魏晋时期的老庄清谈之风,以及唐代的佛教禅宗,还有趋炎附势、媚俗的学问,都是迷惑老百姓的,宋代理学把这些混杂在一起,贻误苍生,造成中国历史的持续倒退,孟子之后的儒家学说简直就是一大谎言的汇集。话虽说得偏激了些,但却能感受到当时知识分子的伤痛。
颜元认识到,秦朝中央集权建立以后,中国文化就像生了病一样,怎么治都治不好,汉唐至宋明的儒学再加上老庄与禅宗,都没达到让中国民殷国富以及发展蒸蒸日上的目的,反而越来越衰,连周围的原始民族也打不过。他归结于是这些学说误人子弟,实际上真正的问题还在于世袭君主中央集权制的建立,这是中国学术界一直忽略的。
自民国以来,知识分子们对理学的争议是很大的,打倒孔家店的思潮之后,理学家们更是一会儿成反面教材,一会儿又被当成圣人崇拜。中国人对理学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时,客观的评述反而只在国外才能看到,产生如此复杂情感的原因,是在西方科技文明的冲击下,我们对汉族文明的第二次幻灭,并且是毁灭性的打击。理学曾经是宋明士大夫们的精神家园,也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何理性地看待理学,不仅有助于我们对传统的继承,更能帮助处于信仰危机的现代人走向未来。
理学的哲学体系与思考方法确实有缺陷。理学是建立在儒家学说基础上,论证的是孔孟思想,孔子和孟子的理论缺陷就会体现在理学中。本来儒家就是一门重视伦理关系与道德修养的学说,偏重于个人行为的规范,对道德礼仪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政治制度的设计。这种缺陷使得学者们眼睁睁看着君主专制一步步走向野蛮,而无能为力,忠君思想的提倡变成了片面的责任,整个儒学成为被统治阶级利用的对象,而不能给统治者带来制约。道家和佛教更是走向山林而不是人群,用道与佛的修为方式来启迪儒者的心灵,只能离人间越来越远,而不是带来改造社会的动力。所以,在后代的学者看起来,整个理学只是心性的空谈,儒生们一半当和尚,成天静坐观心;一半是书生,“居敬穷理”地引经据典,学成了可能还不如一个卖大饼的对社会有用。颜元就坚决反对朱熹提倡的学习方法,认为这样读书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学术要能经世致用和扶危济难,主张培养人才必须实践与实用并行,力图纠正理学与社会的脱节。
其实,在南宋时期,就产生过一个“事功学派”,这一学派的代表人物是叶适和陈亮,他们的思想源于王安石“为天下国家之用”的主张。
叶适,字正则,号水心,世称水心先生。他的学术传承又称永嘉学派,他认为:
既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
他不排斥人们对功利的追求,更是一反儒家重农轻商的传统经济观念,主张:
通商惠工,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流通货币。
这成为今天温州地区经商创业精神的思想源泉。
陈亮,原名陈汝能,字同甫,号龙川,婺州永康(今浙江金华永康市)人。主张要做实事,建立实功,不要整天谈什么“尽心知性”等不知痛痒的话,他和朱熹还爆发过一场王霸与义利的辩论。可惜的是,庸庸碌碌不想做事的人却高官厚禄,而想做事的陈亮却命运多舛,到了晚年才考中状元,第二年就死了,令人唏嘘。
颜元进一步发展了事功学派的主张,他提出:
正其谊(义)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www.daowen.com)
他主张不把义和利对立起来,难道牟利的人就一定不仁不义吗?人类追求功利并不可怕,甚至还是推动社会向前发展的内在因素,关键是如何寻找到外界的一种平衡,抑制损人利己的功利而倡导共同发展的功利。在自己的内心中去杀死功利心,不仅办不到,还会造成整个社会缺乏控制个人私欲的组织手段。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总觉得宋儒们说起话来不近人情,而做起事来虚伪的主要原因。
由于理学是儒学的延续,而儒家思想经过几千年的漫长岁月后越来越僵化,这种僵化使得儒家提倡的每个基本理念不是让人愉悦,而是令人窒息的,所以理学也无可避免地走向僵化。
比如孝,倡导父母的赡养与尽责是很好的,但当这种发源于感情的思维变成不得不遵守的群众运动时,孝已经不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而成了沽名钓誉的工具。二十四孝图里有这么一个故事,东汉时有个叫丁兰的人,从小死了父母,十分想念,长大以后就做了两个木人当爹妈供养,因为妻子怠慢了一次木人,为此把老婆休掉。用现代心理学的观点,这个丁兰精神不正常,但在古代却成了孝子的榜样。不难想象,这种全民争先恐后的孝行表现,该会变得有多么离奇。
自汉代以后的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演化成“君要臣死臣得死,父要子亡子必亡”,大臣、儿子和妻子不问是非曲直、青红皂白,必须无条件服从君主、父亲和丈夫。这种正名分与定尊卑已经含有荒谬的色彩了,宋儒还把它们冠以天道和宇宙规律的名义,越说越让人迷糊,不断强化并推动人与人不合理的关系走向极端。
妇女裹小脚这种变态自残行为从南宋开始,虽然与理学没有什么关系,但理学的说教无疑是所有民间胡闹的催化剂。还有无数贞洁烈女的故事,在男人花天酒地的时候却把妇女搞得如此悲惨,理学家们不仅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还认为天经地义,程颐主张妇女们“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难怪在人民心目中他们的形象一点儿也不亲切。
清代学者戴震有一段反映弱者心声的话:
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
白话文之意是:地位高的、年长的人责备下属或晚辈,即使不对,也当成是顺从天意;而下级、晚辈或地位低贱的,就是以理相争,也被说成大逆不道。位卑者即使天下人同情或都愿意他的欲望得以实现,仍然无奈;而所谓尊贵的人却可以以天理的名义随便定人的罪。死在法律下的人,还有可怜他的;而死在天理下的,连个怜悯者都没有。他尖锐地指出程朱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是“以理杀人”。
戴震,字东原,又字慎修,号杲溪,休宁隆阜(今安徽黄山屯溪)人。他反对将天理与人欲对立起来,他认为理和欲可以统一,“理者,存乎欲者也”,满足人的适当欲望就是理。他说:
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也;有欲而后有为,有为而归于至当不可易之谓理;无欲无为,又焉有理?
大意是:任何事情都是起因于欲望,没欲望也不会做事,有了欲望才会有所作为,一旦做出的事很恰当无法改变就叫作理,无欲无为又怎么谈得上理?这是中国古代朴素的人性论宣言,正当的人性要求应该得到尊重。
理学受攻击,很大程度上还因为它占据了学术上的统治地位,成为统治阶级统一人民思想的工具,因此,无论理学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在人们心中它都要为黑暗的社会现实以及科学技术的落后承担责任,甚至统治集团的政治与军事失误也要归罪到理学头上。
理学产生于宋代,而北宋恰恰是很窝囊的王朝,南宋更是苟且偷生,面对四周的少数民族政权,正规军不堪一击,岳飞这种民兵又不敢重用,靠花钱买和平得过且过。人们不禁要问,这些个个怀着救国救民志向的理学家们哪去了?为什么他们的理论起不到富民强兵的作用?
首先,理学的长处在对个人道德的培养上,而短处则是政治理论的贫乏,然而理学家们却偏偏拼命往政治堆里钻,使得这门哲学始终处于“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状态。其次,皇权专制使用的是理学对自己最有利的一面,甚至把它放在八股文中,成为统治集团的笼中鸟,阉割与愚民的学术改造就不可避免。
王阳明和他的两个弟子王畿和钱德洪之间有过一次很著名的讨论,史称“天泉证道”。在这次对学习方法的辩论中,王阳明将读书人分成“利根之人”和普通人,针对不同的学生要用不同的教育方式。王阳明反复告诫他的弟子,对待普通人用直接悟道的办法会误人子弟,会带来严重后果的。理学作为一门直指人心的学说,聪明人能从中得到很大的启发而开悟,因此,理学也受到许多高智商的人推崇。然而,普通人专注于生产与生活,干的都是人欲的事情,他们理解的范畴完全局限在官方制定的八股体制内,理学的糟粕和对社会的无用恰恰在此暴露无遗。
任何一门学说都是需要不断更新的,儒学也不例外。遗憾的是,无论南宋事功学派和其继承者颜元,还是清代乾嘉时期的戴震,这些理论都相对片面。他们看到了宋明理学僵化后的一些弊端并予以抨击,但也只是起到了为理学打补丁的作用,他们是旧理论的批判家,而不是新理论的建设者。在政治与学术的双重高压下,陷在考证学问中的清代学者同样走不出儒家框架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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