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时期,“独尊儒术”的始作俑者是董仲舒,这个儒术已经不是原汁原味的先秦儒学了,否则,民本与虚君、禅让等观念很难在刘彻那里通得过,他孜孜以求的是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和证明自己通达天人的所谓丰功伟业。
董仲舒的思想也是一个大杂烩,将阴阳五行学说与孔子修订的五经理论相结合,在这套体系中,世界的本源是“天”,运行的法则是阴阳的动静消长和五行的相生与相克。
天道与人道是一致的,人道必须遵循天道而运动,因此,“三纲五常”这些人的伦理关系就体现出天的意志,不再是人为的安排。三纲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和夫为妻纲,而五常则是仁、义、礼、智、信,把人类的社会现象同宇宙万物联系起来,说成是上天与自然界的规律使然,这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学说。
皇帝是天的儿子,他的权力来自天的授予,与人民无关,也只有天而不是人能决定皇帝的命运,他干得好坏直接向天负责,这就是所谓的“君权神授”学说。
因此,无论是老百姓,还是官僚、诸侯王等都必须服从皇帝的命令,既然皇帝的统治体现了上天的旨意,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思想上,都必须与皇帝保持高度的一致,这就是所谓的中央集权“大一统”学说。
皇帝也并不是可以胡作非为,制约他的同样是天。如果皇帝把国家治理得比较好,天空就会风调雨顺,还会时不时冒出个麒麟或其他根本没见过的什么瑞兽,再不然就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等不平常的现象,用以表彰皇帝有爱民之心;如果统治暴虐,人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会出现黑风暴或大火烧宫殿等凶兆。这就是所谓的“天人感应”学说。
问题是,出现灾害的解释权仍然在皇帝身上,董仲舒刚写了篇《灾异之记》就被下了狱,吓得再不敢说三道四,可见依靠所谓天的这种制约是不靠谱的。
皇帝当得太浑蛋会不会改朝换代?会的。依据的规律就是五行的相生相克,比如,虞舜是土德为王,夏朝是木德即位,木克土,商代是金德,金克木,故而取夏朝而代之,依此类推,周是火德,而秦是水德。这就是所谓“五德终始说”。
这套学说因为极有利于皇权专制,所以在中国绵延两千余年而不绝。其实,孔子只是顶了个圣人的名,真正的统治理论是董仲舒捏合出来的。
任何事物都是把双刃剑,在位的皇帝用来加强统治的工具,也可以被其他觊觎皇位的人改造成篡位的手段,于是刘彻钟情的“天人感应”就被改造成有利于王莽的谶纬学。
谶是隐语或预言的意思,而纬则是相对于经而言的,就像地理学上标注地球有经度线和纬度线,交叉用以确定方位,中国的儒家经书都有一部纬书相对应,是经义的延伸。广义的纬书,是指一切混杂谶文及术数的书;而狭义的纬书专指七纬,诗、书、易、礼、乐、春秋、孝经之纬,如诗纬《氾历枢》,书纬《考灵曜》、《帝命验》,易纬《稽览图》,礼纬《含文嘉》,春秋纬《演孔图》、《文命道》、《保乾图》,孝经纬《援神契》、《钩命诀》,等等。这些书目前已损毁殆尽,因为它们都被一个发了疯的皇帝杨广烧光了。
纬书的内容多附会人事上的吉凶,预言治乱兴替,颇多怪诞之说,还包含了天文、地理、神话传说,等等。谶纬学就是根据天人感应学说,研究祥瑞符号并带有预测功能的一门理论。这种命运之术常常有混淆视听的功能,越神秘兮兮,心理暗示的效果越好。其实,所谓祥瑞之兆大多数是人为打造的,表示新皇帝多么好,或者旧王朝需要被新王朝取代,等等。王莽最擅此道,一时间搞得乌烟瘴气,一会儿进献白野鸡,一会儿又在挖井时,挖出写有让他当皇帝碑文的白石,没完没了,很多人还自己给自己搞祥瑞骗官做。
任何一种学说一旦盛极就会走向它的反动,东汉的官学营造了这么一种文化氛围,不同的声音也随之产生,王充便是中国最早的持异议者。
王充,字仲任,会稽上虞(今属浙江绍兴一带)人。他曾经在最高学府太学里学习,拜班彪为师。王充的家族一度很煊赫,到了父祖一辈,不仅家道没落,甚至好勇斗狠,成为乡里一害。王充的生活经历很平淡,官也当得不大,他虽然赞赏董仲舒,但最推崇的学者还是桓谭,正是这位桓谭,因为非议谶纬学而差点儿被刘秀砍了脑袋,这可以看出王充的思想倾向。他本来是个儒家学者,怀疑精神是他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的根本原因,代表作《论衡》体现了中国学者少有的异端思想。
王充的宇宙论主要是道家思想的体现,他自己也说:(www.daowen.com)
试以道家论之。……虽违儒家之说,合黄老之义也。
王充强调宇宙本源是“气”产生的,为张载和王夫之的“气学派”开了先声,这恐怕是他哲学中最有建树的一部分。其实,王充并非西方式的唯物主义者,虽然他因为这一点在现代被盲目推崇。先不说以唯物和唯心这套体系来划分中国的哲学流派是不科学的,就这种西方式的思想体系与我们古人的思考方法也是风马牛不相及,应该按照各自的系统做独立的研究,可以做比较,但不是生搬硬套。他思想真正的归依是道家的自然主义,是传统的周易观。他关于宇宙本源的论述是简单而粗糙的,远没有宋代理学将太极理论和“理”、“气”等概念结合起来建立的哲学框架那么精彩。
如果说王充的宇宙论在古代儒家学者眼中平淡无奇,那么真正引起口诛笔伐的是他叛逆的人生态度。王充写的自传,完全如实地记录了他们家发生的事,其中有些写到他爷爷和父亲的一些不良品行,在中国提倡孝道和为尊者讳的传统中,这显然大逆不道。唐代学者刘知几就直接提出批评:
以扬名显亲为主……至若盛矜于己,而厚辱其先,此何异证父攘羊,学子名母,必责以名教,实三千之罪人也。
他认为后代应该让父母亲显耀,王充为了自卖自夸,而故意说祖先坏话,是个罪人。当自己父亲偷了羊,是不是出庭做证是《论语》里的重要课题。其实,任何一个概念,包括孝,都是有边界的,不能无限延伸。
王充在东汉这种社会环境里,他这种直率的写法是需要很大勇气的,除了对世俗的蔑视,没看到王充建立起什么自己的道德体系,他行为的荒诞程度也远不及魏晋名士们。两千余年来,学者们在经书中咬文嚼字,不敢越雷池一步,这种文化现象是悲哀的,王充的《问孔》和《刺孟》在人类历史上具有积极的含义,也正像他所说:
世儒学者,好信师而是古,以为贤圣所言皆无非,专精讲习,不知难问。先不管对不对,敢于挑战圣人本身就是促进社会发展的基本前提。
王充反对董仲舒的天命观,他用道家天道自然、无为的思想破除天人感应论。在关于帝王出生的荒诞不经传说时,他直接怀疑刘邦他妈怎么可能和龙交配,商代祖先老太太吃了燕子的蛋是无法生孩子的,等等。他谈道:“人,物也;物,亦物也。”天与人是物质对物质的关系,而且天也根本没有眼耳鼻舌身,它的意识从哪来?人的事情它又如何看到、听到,王充说明了天与人是不可能以人的意识状态来沟通的。
在此基础上,他进而提出了无鬼论与时命观:首先他否认鬼的存在,认为气凝聚而成人,人一死气就散了,精神是依附于物体的,人死后精神也跟着消亡,这就是王充的无鬼论。根据这个理论,他主张重视生前,反对厚葬,尤其认为祭祀是不必要的,这在当时把祭祀祖先当成头等大事的社会风俗面前,无疑是大逆不道,他的思想与现实格格不入。
既然不承认天命与善恶报应,那么如何解释有人混得好,有人不如意呢?王充的观点是纯属偶然,有了机会算你运气,碰不到时运活该倒霉。他进而指出:
修身正行不能来福,战栗戒慎,不能免祸,祸福之至,幸不幸也。王充的思想在整个儒家时代都属于叛逆,正如南宋时黄震对他的评价:
谓龙无灵,谓雷无威,谓天地无生育之恩,而譬之人身之生虮虱,欲以尽废天地百神之祀,虽人生之父母骨肉,亦以人死无知不能为鬼而忽蔑之,凡皆发于一念之怨愤,故不自知其轻重失乎如此!
大意是说:王充说龙没有灵性,雷也没有所谓威严,天地就像人身上生的虱子自然而有,谈不上生养人类之恩;想全部废掉天地神明的祭祀,就算是父母骨肉之情,也以人死了无鬼一说而忽视;怨恨和愤怒有时候发于一念之间,不知轻重失言到如此地步!
王充哲学的意义只在破坏而不在建设上,他反对天人感应,却相信谶纬的瑞兆;他主张无鬼,却认为气能生妖;他否定天命报应,却滑入宿命论的窠臼。可见他的思想充满了矛盾,这样的理论不足以与儒家学说分庭抗礼,他对后世的影响也十分有限,只是在清末民初被推崇过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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