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奸臣政治

皇权专制的逐步加强，使得官位的升迁完全取决于对皇帝本人的俯首帖耳，而不是能否明辨是非，这在上下级官吏之间也如此。于是产生了一种所谓官场哲学，如何揣摩上司心理，如何行贿受贿，总之，原则就是放弃做人的尊严不择手段往上爬。

这就为官场培育了一种奸臣政治的土壤，奴颜婢膝能带来权力和财富，坚持真理不仅个人得不到任何好处，还很快就被官场清洗出局，甚至因此而丧命。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奸臣很多，我在唐宋明清四朝中各找一例来说明。

第一个就是唐代被称为口蜜腹剑的小人宰相李林甫。李林甫有一段著名的“马料”理论。据《新唐书·李林甫传》记载，有一天，李林甫跟手下说：

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不暇，亦何所论？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后虽欲不鸣，得乎？

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皇上是明主，群臣顺着皇帝的意思还来不及呢，还发表什么议论？你们没见过站立的仪仗马，整天没声音，吃着三品的马料，一叫唤就被罢免。以后想不叫唤都没机会了。”

在这种毫无责任与使命感且极端自私自利的理论指导下，有能力和正直的大臣纷纷受到打压，谄媚钻营的小人占据要津，整个官场全成了马屁精，从而导致了“谏诤路绝”。

李隆基并不是一个昏君，晚年这只老虎打盹了，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厌倦政治，沉浸在霓裳羽衣曲中不愿自拔。有时候皇帝也挺可怜的，他没有选择，爱干不爱干都必须干，所以李隆基只想逃避这份责任。李林甫小字哥奴，是唐宗室的成员，虽然不学无术，说话浅薄，却是个音乐天才。这位先生当官喜欢结交太监和皇帝的妃嫔，于是李隆基喜怒哀乐的第一手资料就被他掌握，《新唐书》说李林甫有两个特点：“善刺上意”和“善养君欲”。人老了更喜欢逢迎，加之李林甫像皇上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总能说到心里去，搔痒搔得正好。这就使得李林甫逐渐取得李隆基的信任甚至依赖，一步步爬上宰相的高位。“奸臣”并非无能的代名词，相反的是，大多数奸臣往往很精明强干，只是把他们的才能用在做坏事上。奸臣面对主子时往往温顺得像只猫，可转过脸就变成一只凶恶的老虎。

“口蜜腹剑”这个成语就来自李林甫，他首先是嘴上说一套，背地里做另一套。有一次李隆基想起一个被李林甫排挤到外地的官员严挺之，询问他严挺之的情况，李林甫就找到严的弟弟假装很关心的样子，让严挺之写一道称病的奏章，说这样就能回京见到皇上，严家很感激地照办，实际上李林甫是假借严挺之有病，让李隆基放弃起用他。这样的事例在他身上太多了。

李林甫嫉贤妒能排斥异己。看到李隆基很欣赏兵部侍郎卢绚，李林甫第二天就把卢绚贬到华州当刺史去了。有个谏官向皇上提建议，也立刻就被贬到地方去做县令了。满朝文武皆被一人左右，看他的脸色行事。他参与太子的废立，甚至阴谋危害太子。李林甫的所作所为，造成天宝年间政治的日趋腐败。

李林甫还是“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他向李隆基提出重用少数民族武将的建议，让安禄山、史思明等人长期担任节度使掌握兵权，终于酿成“安史之乱”。李林甫生活极其糜烂，甚至“溺于声妓，姬侍盈房”。大唐由盛转衰，李林甫要负很大的责任。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害人众多，整天担惊受怕被刺客暗杀，不仅把房门墙壁加厚，晚上还屡次更换卧室。

宋代最大的奸臣应该是谋害岳飞的秦桧，但其中争议很大，秦桧也有代人受过的嫌疑，所以我选择了蔡京。“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北宋亡国之君赵佶就是个没选对职业的皇帝，他本是个书法、绘画都十分优秀的艺术家，偏偏蹚政治的浑水，以至于把个大宋江山搞没了，自己也凄惨地死在苦寒之地——黑龙江省阿城市（当时的金国首都会宁府）一间风雪能直接吹进土炕的房屋里。蔡京在熙宁年间考中了状元，是个不折不扣的才子，北宋书法四大家“苏、黄、米、蔡”之一的“蔡”原本是指蔡京。正因为他有这样的才华，才能取得同样是才子的赵佶的信任，然而蔡京却是一个典型的小人。北宋王安石变法把大臣分成新旧两党，蔡京初入官场的时候正是王安石掌权，他自然成为新党。宋神宗赵顼死后，他的母亲太皇太后高氏亲政，贬黜新党，蔡京又成了司马光的得力助手。之后他就在新党、旧党之间来回投机，除了讨好皇帝外没看他做什么改革的事儿。北宋虽然亡于金国的进攻，但掏空自己的是蔡京主持的“花石纲”。

北宋的首都东京汴梁（现在的河南省开封市）是座建在黄河滩涂之地的城市，赵佶下令在城外堆土成山，修建供他自己游玩的山水园林，起名寿山“艮岳”。蔡京知道赵佶喜欢奇花异石，为了讨好皇帝，于1105年在苏州设立苏杭应奉局，指使党羽朱勔在江浙四处搜集珍奇物品和太湖石等，运往东京修园林，这些运送花石的船沿着京杭大运河，每十船编为一纲，舳舻相接，络绎不绝，这就是《水浒》里提到的“花石纲”。老百姓家里的花石，不知何时就会被官兵贴上御前用物强行征走，主人还必须小心看护被抢的东西，否则就很可能被判死刑。

除了少数富家外，中产及以下的人家都因为“花石纲”而破产，人民卖儿卖女，直接就引发了方腊起义。元代诗人郝经写道：“万岁山来穷九州，汴堤犹有万人愁。中原自古多亡国，亡宋谁知是石头？”蔡京搜刮贪污了一辈子，被贬官流放后居然饿死在贫病交加之中，真是应了《红楼梦》里那一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www.daowen.com)

明代奸臣最著名的就是严嵩了。严嵩也是科班进士出身，书法、文章写得都好，他早年称病辞职，隐居钤山读书十年，这是需要耐得住寂寞的。这段平静而清贫的生活给他带来了清誉，如他诗中的写照：

地僻柴门堪系马，家贫蕉叶可供书。

莺花对酒三春暮，风雅闻音百代余。

可以看出他那时还是有着很高雅的士大夫情怀。他一生历经的两位皇帝朱厚照和朱厚熜，一个是成天在外面胡作非为的活宝，一个是闷在皇宫中连面都不露，跟着江湖道士苦炼仙丹，还时不时向玉皇大帝汇报试验成果的“长生不老狂”。

严嵩躲了朱厚照十年，他不愿再过高尚的苦日子了，他要用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去换取权力与财富。“青词”是朱厚熜给玉皇大帝写的颂词，是地上的皇帝给天上的皇帝拍马屁，写好后举行一个斋醮祭祀活动，把“青词”对天烧掉，玉皇大帝就可以看见了。凡是给朱厚熜起草“青词”，符合他心意的大臣，都得到提升和重用。严嵩也是这方面的高手，由此起家，再加上他有个宝贝儿子严世蕃，不知为何只有严世藩能明白嘉靖帝朱厚熜语焉不详、含糊其词的旨意，于是他平步青云，排斥异己、把持朝纲、贪污腐化二十年。

就像历代奸臣一样，严嵩的工作不是治理国家，而是研究皇帝。皇帝刚要吐痰，他就会立刻把痰盂放在皇帝眼前，皇帝对一个女子动了淫心，眼神一转，他就已经把这位美女脱光了放在龙床上。在皇上面前，他再聪明也要表现得很窝囊，永远不提真正对国家社稷有价值的意见，只提让皇帝感兴趣的建议，还要小心翼翼地把聚光灯对准皇帝。官场没有道德与良知，更没有政治见解的争论，只有相互利用和倾轧，这就是深谙其道的严嵩的所作所为。

严嵩也不是不会被人抓住把柄，他贪污太多，纸包不住火经常露馅，但他总能通过向皇帝告饶、哭泣而逢凶化吉，因为皇帝内心里其实并不在乎手下们鱼肉百姓，他只会计较你在他面前是不是一副奴才样。专制社会成熟政客的基本素养是：绝不说一句让上司不高兴的话，一个字都不说。严嵩以阴谋对待反对者，他自己也是被别人的阴谋拉下马，大学士徐阶收买道士，先以迷信的方式离间严嵩和朱厚熜。

严嵩的软肋在他骄奢淫逸的儿子严世蕃身上。据说，《金瓶梅》这部小说的主人公西门庆就以严世蕃为蓝本。当时御史们弹劾严世蕃，说他谋害杨继盛和沈炼。徐阶问御史们，你们是想让他活还是让他死？御史们说，当然让他死了。徐阶说，你们这么告他，用不了多久皇上就会把他放出来，因为杨继盛和沈炼都是皇帝定的罪，这等于是在指责皇帝做错了事，你们要指斥他贿赂谋反、与日本倭寇私通等证据。严世蕃听到这篇弹劾书内容的时候，叹道，这回是活不了了。严世蕃一倒，严嵩跟着被罢官抄家，八十多岁回到江西，与蔡京一样饿死。

清代的奸臣没有超过贪污犯和珅的。清代是皇权专制最厉害的时期，政治虽然黑暗，但大臣弄权的事例不多，官员揣摩帝意的同时，主要工作转向贪污纳贿。和珅（满洲正红旗人，姓钮祜禄氏）可以说是个孤儿，虽然父亲常保是福建副都统，但父母早亡，他与弟弟相依为命。他不仅长相英俊，而且很有才华，更善于逢迎皇帝。他的运气也实在太好，22岁做了皇帝的三等侍卫，23岁进入皇帝仪仗队，从此得到清高宗乾隆的赏识，一路提拔，25岁就当上了满洲正蓝旗副都统，26岁成为一品大员。他的职务多得令人发晕，也不知道他自己记不记得住那么多职责，他的徇私舞弊和受贿也曾被抓住过把柄，可丝毫不影响他的宠臣地位。

清代是来自关外的政权，统治者与居民的主体民族不同，其本族人口稀少，使得皇帝们有种危机感，所以与明代相比，都还能勤于政务，行为没有明朝皇帝那么荒诞。但在制度的设计上，它比明代还要黑暗，钱穆认为清朝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帝专制。“文字狱”这个与秦朝“焚书坑儒”同样灭绝人性的制度，几乎把中国文化摧毁。读书人要么同流合污做贪官，要么在古书堆里考据这本书那本书。“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一句诗就能发棺戮尸、满门抄斩甚至株连九族。在“万马齐喑究可哀”的社会现实里，只有一种人可以活下去，那就是奴才，你只要哄好自己的主子，转回头就可以当别人的主子，层层奴颜与媚骨，这就是乾隆时期的现状。

喜好附庸风雅，实际是个酒肉之徒的乾隆最热爱的事儿就是下江南，因为江南的山水、烟雨和美女都吸引着他。乾隆的下江南与他爷爷康熙完全不同，玄烨很简朴，南下的目的在于水利和考察，而乾隆带领的随从上万人，如同一只蝗虫大军，所过之处一片狼藉，为了接驾，从地方政府到百姓往往负债累累。乾隆又好穷兵黩武，军事腐败却还沾沾自喜，为此耗费得国库空虚。其实在和珅出道时，乾隆已经把国家搞穷了。和珅被赐死时流传了一首民歌：“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可见他贪污的财产数额之巨。清史记载，和珅抄家的财产加起来超过白银九亿两，每年国库的总收入才八千万两左右，他一人的钱就等于十几年的全民财政总值。这仅仅是一个和珅，以他为首的清朝官场彻底抽空了社会的财富，导致国家积贫积弱。

上述可以看出，奸臣并非没有才能，我相信他们天生并都是坏蛋，好的制度会使坏人做好事，坏的制度使好人变成恶棍。也许我不该替他们惋惜，但中国人始终没找到一个合理的政治体系却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