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恋恋风尘

冬日饮寒冰，雪夜渡断桥！

刘黑闼在永济河边，暗叫了声苦，看着后面追兵已近，只好一面命王小胡背水列阵，一面亲督士兵搭设浮桥。

朔风劲刮，河水冰冷。

为了逃命，士兵拿起停放在河边用来架桥的木板，一个个扑通扑通地往水里跳……

“哎呀！好冷！”

“我的妈呀！冷得刺骨呀！”

……

一伙人咒骂着天气的同时，又敲又打，七手八脚地忙碌开了。

冬夜的下弦月如一柄锋利的弯刀，雪亮、冰冷，斜斜地倒挂在深蓝的苍穹上，毫无表情地俯视着地下的一切。

大地苍白。

雪还在下。

李建成的大军已经迅速迫近，和王小胡交起手来，人喊声，马鸣声，惨叫声，惊呼声，刀枪相交声……互相交织，动静越来越大。

刘黑闼紧握着刀柄，手心里的冷汗在冒。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流逝……

桥终于搭好了！

夜色中，刘黑闼向王小胡的部众看了一眼，决定率先渡河，等在西岸结成大阵后，再回头接应正在作战的队伍。

“大王，浮桥可以通行了，请先过河！”

“好！过河！”刘黑闼一抖马缰，率先冲过去。

汉东部众见了，纷纷争相渡桥，很快，大军失控，溃乱一团，不少兵士被拥挤落水。

刘黑闼到了对岸后，回首看见此情此景，不由大惊失色！

“弟兄们，悠着点！都悠着点！”

就在刘黑闼声嘶力竭气得直跳脚的时候，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大军你推我搡互相挤压着夺路过河中，由于浮桥为仓促架成，并不坚固，摇摇晃晃了好一会儿后，竟然轰然崩塌。

天亡我也！刘黑闼眼睁睁地看着无数的士兵像下锅的饺子一样成排成群地跌落水中，淹死冻死不计其数。

正在对岸厮杀的王小胡兵士听了这一声巨响，回头去看，不由得心胆俱寒，斗志全丧，哗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一大片，集体向唐军弃械投降。

刘黑闼悲愤莫名，仰天大恸！

因为桥断，李建成大军一时无法追过岸来，刘黑闼垂首收泪后，不敢停留，领着幸存的几百骑兵一路向北，仓皇而逃。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公元623年正月初三，经过连日风餐露宿的急行军后，刘黑闼终于逃回到了饶阳（今河北饶阳县）地界。

从622年十二月二十五到623年正月初三这七天时间里，刘黑闼率残部和最先渡河的唐军刘弘基部一路打打杀杀，先后打了八仗，到饶阳城外时，随身的亲信将士，死的死，逃的逃，剩下已不足百人，兵士们又冻又饿，疲惫不堪。

可是，刘黑闼却不敢停留。

不错，饶阳城头还高高地飘扬着汉东的旗帜，可是，时至今日，这座城门还会为我而打开吗？即使开了之后，里面等待我的又是什么呢？刘黑闼不敢往下想。

狂号的风，吹在城头的瞭望塔上发出呜呜的悲鸣，旗帜啪啪作响。

就在这群饥寒交迫的逃亡者蹒跚着、要经过这个城池的时候，城门开了。

走在前面的，正是汉东饶阳刺史崔元逊——那个曾经一手导演了隋唐版《特洛伊木马》的崔元逊！

他的身后跟随着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员，一起高声呼喊着，急步趋来，口里喊的内容全被风一股脑的吹得无影无踪了。

刘黑闼勒住了缰绳，回身，立马横刀。

崔元逊到了刘黑闼的马前，马上跪拜在雪地里说“：形势危急，请大王赶快入城，城中尚有守军三千可供驱遣！”

刘黑闼面色如常，说“：唐寇来势凶猛，你们好生整军守城，本王另有打算，今日暂不入城。”

看到昔日威风凛凛的汉东王此刻衣甲不整，憔悴不堪，崔元逊突然悲从中来，黯然神伤地说“：大王既另有打算，我自不敢阻挠，但是看弟兄们个个面露饥馑之色，一定几天都没有吃饭了。先请入城，用过膳后再走不迟。”

听说有热饭热菜吃，连接几天几夜没吃没睡的士兵们个个欢呼雀跃起来。

“大王，兄弟们快支撑不住了，先吃点儿再走吧！”(www.daowen.com)

“打了七天仗了，是得好好休整一会儿了。”

“就算死，先吃过再死也值了！”

……

刘黑闼没有说话，一双虎眼，紧紧地盯着崔元逊看。

毕竟，在这天寒地冻、连日劳顿、饥肠辘辘的时候，一碗热热的南瓜小米粥，就拥有了无穷的诱惑力和杀伤力，它足以截杀任何一个英雄豪杰的归途！

崔元逊被刘黑闼看得心里也非常难受，悲泣着说“：大王如果对我有疑心，请挥刀把我的脑袋取下，我虽死无怨，但，务请您先入城用膳再走！”

诚意拳拳的哀求和炽热滚烫的泪水，使刘黑闼心里的坚冰一寸寸地融化。

最后，刘黑闼不再坚持，说“：好吧，那我们吃过饭再走。不过，我们不进城了，就在城外市场休息一下，你派人送来饭菜就行。”

“好好好，遵命！我这就派人马上去办！”崔元逊破涕为笑，乐颠颠地走了。

不一会儿，饭菜送来了，还有矮桌、矮凳，瓢盘筷碗等等。

饭菜在桌子上飘着诱人的清香。

还有酒，红高粱，二锅头。

……

刘黑闼终于解除了警惕，滚鞍下马。

菜是好菜，饭是热饭，酒是烈酒。

刘黑闼招呼大家就地坐下，埋头大吃，像狼一样吞，虎一样咽。

崔元逊站在一旁看他们吃，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悲凉。

刘黑闼忽然问“：你刚才说城中还有多少兵马？”

“有士兵三千，战马一千五百匹，如果据城而守，足以抵抗唐军。”崔元逊说。

“好！好！好！饭后我要马上检阅部队！”刘黑闼很高兴。

“不必等饭后，我们已经来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刘黑闼突然发现自己的脖子前多了一柄钢刀，刀锋上透出阵阵寒气。

“这……”刘黑闼的目光顺着刀锋，向刀柄、握刀柄的手、手的主人，疑惑地看去，刀的主人赫然正是汉东车骑将军诸葛德威！

刘黑闼有一阵眩晕。

好一会，再扭头向自己的身后看去，自己带来的一百多个兄弟的脖子上都无一例外地架了一把钢刀，包括崔元逊、崔元逊的儿子崔野久。

刘黑闼对崔元逊笑了笑，说“：很好，算计我的人不是你。”

笑过后，目光移回，停留在自己胸前的刀上，说：“算我认栽了，把刀移开！”

诸葛德威纹丝不动。

刘黑闼冷笑道“：诸葛大人，至于吗？要死，先让我做个饱死鬼，也不枉我过去对你的恩惠和封赐！”

诸葛德威猛一激灵，手抖了一抖，刘黑闼脖子上的血迸裂出来，顺着刀锋流到雪白的地上，一点一点，血色殷然，像一朵朵绽放的小梅花。

刘黑闼哈哈大笑，大口大口地吃肉、喝酒。

……

那天，黄昏开始飘起了白雪。

忧伤，开满山冈。……

据史书上载，一代枭雄刘黑闼和他的弟弟刘十善被押到洺州斩首的时候，他仰天长叹，说了一句恋恋风尘的话——“我幸在家钮菜，为高雅贤罪所误至此！”

关于刘黑闼临刑前说的这句话，多年来，一直很被人看不起，觉得这不应该是一个英雄临死前要说的话，作为一个英雄人物，说的应该是些豪言壮语，而不应该是埋怨别人，留恋小日子。

然而“，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刘黑闼说的这句话何尝不表现出其英雄的本色？！

是英雄还是懦夫，你们去说好了，我不在乎！我只知道，如果不是战火纷飞，我愿意在家种菜，平平凡凡地白头到老。

刘黑闼死后，其部将张君立投奔高开道，和高开道座下大将张金树密谋叛乱。张金树暗令左右数人和高开道的义子亲兵喝酒，天黑后，摸入他们的房间“，绝其弓弦，又取刀槊聚床下”，然后大噪作乱，杀入高开道的府内。

高开道自知不能幸免“，擐甲挺刃据堂坐，与妻妾奏妓饮酒”，穿戴着铁盔铁甲，拥娇抱翠，无视张金树的存在，喝酒啖肉，谈笑自若，居然吓得“金树畏不敢前”。

相持到天明“，一代狠人”高开道终于长叹一声，抛开酒杯，将自己的妻妾和众儿子一一缢死，然后举刀自杀。

至此，河北基本平定，一场轰轰烈烈的英雄史诗终于拉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