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倾西北 傩光普照

白庚胜

由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于2002年起立项启动实施的“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确定将傩文化遗产作为其重要的工作内容，并最终编定24卷本《中国傩文化集成》正式出版。

为了实现这一战略设想，几年来，我曾下南通、访池州、走贵州、谒梅山、过吉安，充分调研各地傩文化遗存，还为了解我国傩文化对韩国的影响于2005年专程前去参加江陵市端午祭，以探究“巫堂傩”真相。其中，最值得纪念的是2006年由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与江西省文联在南昌市举行的“国际傩文化艺术节暨国际傩文化学术研讨会”。在这个艺术节上，来自我国17个省的24支傩艺术团队汇报展示了当地丰富多彩的傩舞、傩仪、傩乐、傩面具、傩明、傩器，来自韩国、日本的数十位客人也分别进行了本国的傩文化艺术表演。在韩国客人中，就有后来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公布的傩文化传承人的“人间国宝”金锦花女士。这个研讨会，云集了中国、美国、日本、韩国近百名学者分别就傩文化的价值、保护意义、历史、艺术审美等广泛交换了意见，其中就有曲六乙、巫允明、余达喜、广田律子、星野纮、朴原模、基斯特等名家。会后，由我与俞向党先生合作主编《追根问傩》论文集，以作永久纪念。作为这次活动的主要一环，南昌市人民政府还在南昌市郊卧龙岗开辟了一处占地600多亩的“傩文化园”。这些，都在中国傩文化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堪称“前无古人”的盛举。

众所周知，组织并主持这样的活动在当时需要冒一定的政治与学术风险。由于傩主要用来“驱鬼辟疫”，长期以来，人们不免谈傩色变，保护傩文化遗产大有“保护封建迷信”之嫌。又因傩在国际学术界，尤其在东亚学术界早已受到关注，一提及开展傩文化学术研究也会给不少学术庸人以想象的空间。但是，为了有效开展傩文化遗产保护专项，并高质量编纂《中国傩文化集成》，中国文化界不能不有人“勇越雷池”，迈开首步，任何怯懦、优柔寡断都只能加速傩文化的灭亡，至少是犯下见死不救的过错。况且，这样的风险我曾经在东巴文化与萨满文化保护过程中早已饱尝，并总是大获全胜。这是因为我们早已从理论上厘定保护遗产的意义。作为一种文化遗产，首度保护必须坚持静态、全息保护，然后再作有选择性的动态保护，即令那些仍在现实生产生活中有其实用价值的文化遗产作活态传承。一般来讲，对傩、萨满、东巴等文化遗产的保护主要属于静态保护的范畴，力图使之以实物、图片、影像、声音、数字、文本等形式科学保存，以主要体现其认识价值，所作的是基因性保护，而不是推广驱鬼辟疫、燎原封建迷信。这既不是我们的初衷，也根本不可能出现。今天，傩文化存在的社会基础、认识基础都已发生绝对变化。即使它会时有复辟，那也不过是局部的片面的现象。比之千万年的强势，这些史前文化渐行渐弱，早已面临灭顶之灾。保护它们，仅止于保护人类曾经拥有的一段历史、一份基因、一番探索、一种精神。保护它们将有助于我们解开人类文化的众多秘密，因为我们今天的许多文明直接脱胎于古老的遗产。如：傩戏是各方戏剧之本，傩面具乃京剧脸谱之母，傩舞为现代舞蹈的源头，巫术即科学技术的前身……就像面对一位老妪，我们岂能因为她已白发、佝偻、皱褶就忘却了她曾有过的青春、亮丽、娇美？她衰老是因为她承受过太多的负荷，培育了太多的儿孙；她偶尔唠叨，是由于她的话语权早已被剥夺得太多；她需要被孝敬，盖缘于她是我们的亲生母亲或是祖母。

在江西召开的国际傩文化艺术节暨傩文化艺术学术研讨会之后不久，我们即完成了《中国傩文化集成》编写体例的制定以及各卷本的作者遴选，初步确定全集成由24卷构成，既有中州大地的傩文化说古、武安的抓黄鬼、毕节的地军傩，又有中南、西南地区土家族、彝族、藏族的毛古斯、撮太基、藏戏，最集中的是江苏、广东、福建、安徽、江西、甘肃等省的傩文化艺术遗存，以较全面地反映我国傩文化的基本面貌及其认识水平、传承能力、保护成果。(www.daowen.com)

在实施这个专项的过程中，我有幸认识了王光普先生与甘肃傩文化保护传承情况。王光普先生是一位长期执教于农村的中学教师，短短40余年的时间，在出色完成繁重的教学任务之余，他曾先后访问5000余位民间艺人，并编纂近30余部民间文化艺术专集，其中21部已经正式出版。然而，谁能想到收藏了5000件皮影、5000件傩面具、5000幅脸谱、10000余件剪纸、100余方石刻、1000多个木偶头像、500多件刺绣与木版年画的这位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作者本身竟也是年过古稀、身患绝症、亟待被抢救的病人!

在王光普先生所从事的民间文化抢救保护工作中，傩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但其意义非同寻常，因为它使我们对甘肃傩文化的认识变得更加具体、全面、立体、真切。他对兰州军傩、永靖太夫戴傩面舞、临夏“六月跳会”与“七月踩”、静宁傩社火“喊牛唠唠”、庆阳傩仪傩面、洮南及渭源、康乐的“拉扎节”、陇南白马藏人的“赤嘎舞”、甘南与天祝藏族的“草原狮舞”、“法舞”、“藏戏”等所作的田野作业，使我们初识甘肃傩文化的“真面目”；他对《礼记·月令》《续修导河县志》《九曲词》《河州志》等有关傩文化艺术史料所作的考证，使甘肃傩文化脉络判然，源流清晰：他就《关公挥刀斩貂蝉》《刘备关公曹操破阵法》《诸葛亮巧派张飞》《张天师驱妖魔》《花和尚戏柳翠》《三回头》《二亲家打架》《周文送女》《杨秋莲》《拣柴》《香山寺还愿》《君和番》《华容道释曹》《三英战吕布》《长坂坡》，以及地傩社火剧目《杨满堂搬兵》《党伯雄盗马》《八郎捎书》《五鸣驹》《匡胤送妹》《李三娘推磨》《截江救主》《李逵夺鱼》等所列举的作品，使已知傩剧目家族又添新丁：他所介绍的有关小型哑剧《笑和尚》《土鬼闹判》《锄田老》《阴阳捉鬼》，歌舞《方四娘》《五官五娘子》《二郎降猴》《打迎官》《醉酒》，小曲小调《彩花灯》《十古人》《十杯酒》《绣荷包》《一朵红云》《道谢曲》等大大丰富了我们对傩艺术的全面认识；他于l993年起编著的《豳地傩面》《甘肃傩面艺术》《甘肃古傩》等更是他厚积薄发的结晶。

王光普先生虽然只是一位普通的中学教师，他却像他所业余从事的民间文化本身那样坚韧、顽强，充满生命力，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值得称颂的文化英雄。由于身边挺立着像王光普这样忠诚于人民文化事业及祖国文化传统的英雄群体，我时刻引以为自慰的便是自己并不孤独，并一次次深切地反思：真正的铜墙铁壁是什么?回答只能是群众!是千百万真心实意地保护传承优秀文化遗产的群众!尊重他们，依靠他们，我们就必能取得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的伟大胜利，就必能编纂出版好《中国傩文化集成》，以无愧于前人，贡献于今人，光照于后人，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作出应有的贡献。

在王光普先生即将正式出版六卷本“甘肃民间艺术丛书”之际，特以此序表示祝贺!我相信，这套丛书既是甘肃傩等文化遗产的丰碑、王光普先生不朽的业绩，更是对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及其《中国傩文化集成》的巨大支持参与。

2009年1月l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