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美术研究工作的迫切任务

薄松年

中国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国家，作为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的美术领域也是群采纷呈并有着鲜明的民族特色的。这其中既有名家巨匠的卓越成就，也凝聚着大量普通群众的心血和智慧，前者创作的伟大巨作当然成为民族文化的瑰宝，后者的丰富创造则大量存在于历代人民生活之中，异常丰富多彩，直接而鲜明地反映了人民的思想感情和审美情趣，同样不容忽视。近十几年来，在艺术理论研究和美术创作方面掀起了一股“民间美术热”，显示出中国民间美术的强大生命力和特有的艺术魅力，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也是令人鼓舞的。

但是，就我国民间美术的丰富蕴藏和在群众中的深厚基础来看，目前所做的工作又是远远不够的，特别是改革开放的现代化进程中，在文化领域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创造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的新文化新美术也急迫地提上日程。如何深刻而全面的认识民族文化的优秀成分，积极地对其有益部分进行继承和借鉴，是一项很重要议题，而为人民喜闻乐见的民间美术理应是其中重要部分。发展和创造必须建立在科学研究的基础上，这种研究自然包括了对历史和现状两个部分。这里我仅想就这一问题谈谈我个人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从我国美术历史发展看，远在六七千年前的原始社会美术中已经鲜明地显示出民间美术的特色。商周至秦汉时期的美术作者绝大多数仍是地位卑下的工匠，他们创造的彝器及画像砖石虽然必须屈从于统治者的意志，但其中也包含着对原始艺术的继承和作者智慧、情感的表露，所以仍有一股质朴刚健之气;魏晋以降贵族士大夫走上艺坛，凭借他们优越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文化条件，推进了艺术的发展和提高，但一直到隋唐时期，民间画工在美术创作中仍占有重要地位，当时画家和画工间在艺术上尚未形成明显的鸿沟，魏晋时发展起来的佛道宗教美术则更多地吸收了民间美术的形式，并为以后的绘画创作在形式技巧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有“百代画圣”之称的吴道子本来就出身于民间画工，而又被后世画工尊奉为祖师爷，无论是六朝繁华还是大唐盛世的艺坛上民间匠师们都以他们的智慧和才能浇灌出灿烂的艺术之花。宋代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贵族、文人与民间艺术间的分野愈来愈明显，但由于封建社会后期城乡经济的发展，特别是市民文化的活跃，民间美术在形式上和内容上都出现更加绚丽多彩的局面。宫廷和士大夫艺术中也常常吸收了民间美术的滋养而萌出新机，从明代的陈洪绶、清代扬州八怪中的某些画家、清末的“三任”以至近现代的齐白石的作品中都不难看到民间美术的影响，这也是他们艺术上不同流俗的因素之一。民间美术中的版画、年画、雕刻、玩具、剪纸及民间工艺的卓越成就更是不胜枚举，虽然其中有的不免显得粗糙，但却真挚质朴，刚健清新，带有真善美的特质。遗憾的是由于过去对民间创造的偏见和轻视，这些珍贵的艺术创造未能很好地保存，在艺术上也得不到承认，一部美术史仅仅记载着专业美术家(主要是贵族士大夫美术家)的创作和活动，却缺少民间美术的重要篇章，这自然不能体现真实历史的全貌，其优秀传统也很难得到全面的继承和发扬。

进行民间美术史的研究有着很大的难度。它的研究内容异常广泛，我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众多民族都创造了各具特色的民间美术;民间美术流行于人民生活的各个方面，在节日礼俗、宗教信仰及衣食住行中几乎无处不有，研究上又涉及民俗学、人类学、民族学、考古学等诸多领域。但过去的历史文献对民间美术记载却很少，多零散见于民俗及笔记杂著书籍之中，闻名遐迩的杨柳青年画在当地过去的地方志中竟也不提一笔，很多有成就的民间匠师的生平历史也大多不见经传，如近代在国内外产生一定影响的泥人张、面人汤、张老壁、王老赏、张永寿、江加走、魏元泰等也缺少起码的资料整理，许多珍贵的民间美术作品在过去没有得到妥善的保护，十年动乱中又遭到严重的破坏，老艺人多已谢世，劫后余存已所剩不多，如不抓紧挖掘整理，搜集保护，仍会继续遭到破坏。例如，现在很多城市都在进行大规模改建，不仅一些民居不可避免地被拆掉，其中不少有艺术价值的砖木雕刻时时有被毁损的可能，一旦流失其损失将无法挽回。历史的研究必须在全面占有资料的基础上进行，而在民间美术研究领域，无论是文字史料还是实物的汇集整理，基础都是非常薄弱的，有的还要花大力气在广泛调查深入挖掘方面做艰苦细致的工作。为了继承和发扬民间的优良传统，为今后研究工作打下较为坚实的基础，这些问题必须得到充分的重视。(www.daowen.com)

美术史不是罗列陈年老账，在全面占有资料的基础上必须对史料进行细致的爬梳整理，用科学的观点方法进行分析研究，从中引出带有规律性的东西。研究工作中必须注意和把握历史的复杂演变，一般地说，早期的民间美术创作与宗教巫术大多有着不同程度的关联，但随着人们认识能力的提高和社会的发展，民间美术也在继承中不断发展和创新，例如，早期工艺品上的鱼形纹样可能标志着图腾和生殖崇拜观念，后来出现的鱼戏莲则蕴含着男女间的恋情甚至隐喻地表现性爱，更有以谐音的手法寓意连年有余。由于中国地域广阔和不同的俗尚，有的地区可能在今天仍保留着早期的原始形态，有些地区则发生了变异和转化，因此必须以发展的观点对待历史，而不可把一切都解释为生殖崇拜和巫术。类似这样的事例在历史发展中几乎比比皆是：早期驱邪防鬼的桃符发展成春联和吉祥门画；禳灾的纸莺演变成游戏工艺品；供奉礼拜的兔神变为耍活和案头陈设，具有宗教色彩的磨喝乐变成孩子们喜爱的泥娃娃。这种变化体现了艺术的更新和进步，对我们有着重要的启迪作用。

我们在重视民间美术历史传统的同时决不可忽视对现状的研究。继承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发展。事实上我们在这方面已积累了不少经验教训，只是缺乏认真的总结。例如，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我国的新年画和版画由于吸收了民间形式而在艺术上展现出既有时代气息又有鲜明的民族风格的特色，五六十年代中国的电影动画也因为着意于对民间年画、剪纸、皮影等形式的借鉴，创作了像《大闹天宫》《渔童》等优秀作品，不仅得到人民的喜爱，在国际影坛上也获得很高的声誉。近年来有些同志在民间美术的推陈出新方面也做过不少认真的探索，前几年的庐阳花布的设计和生产，对鲁锦的开发都收到很好的效果。相反的有些著名的民间美术由于忽略自身的优秀传统，最后被弄得低劣粗俗面目全非，无锡惠山泥人即是一例。还有些旅游开放地区大量民间工艺品涌入市场，为了片面追求牟利而出现粗制滥造的不良倾向，甚至假冒伪劣大泛滥，也大大有损于民间美术的声誉。对此除了运用行政力量加以解决外，也需要理论方面的指导，树立良好的典范。过去的民间匠师是有很好的艺风艺德的，这一点应该发扬。切要注意民间美术的发展决不可脱离民间，不可脱离广大的社会群众，最大的市场和服务对象正在群众之中，只有如此才会有广阔的前途。

为了推进民间美术的收集和研究工作，我感到成立一个国家级的民间美术博物馆非常重要，世界上发达国家的博物馆中民俗和民间工艺的博物馆占有很大的比重，以此介绍该地的民情风貌，宣扬人民的智慧和艺术才能，对观众进行健康的审美教育。国外的各级艺术博物馆也非常注意对民间艺术的收藏和陈列，甚至一些著名的博物馆还着意于对我国民间艺术品的收藏(据我所见英国的大英博物馆、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及德国的民族博物馆都收藏有不同数量的中国民间版画和年画)，唯独我们在这方面还处于十分薄弱的地步，不仅一些博物馆受“正统”观念的影响很少注意民间美术的收藏，更为遗憾的是在80年代初创立的民间美术博物馆筹备处却被取消了，已有的少数地方性的民间美术陈列馆也处于举步维艰的境地，很多宝贵的藏品和资料时时有损坏散失的危险，这种局面与有着异常丰富的民间美术遗存的大国的地位是很不相称的，解决这些问题已是刻不容缓的事。

我国在民间美术领域曾经有着辉煌的成就，在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理应更加发扬光大，在美化人民生活，陶冶优美情操，在国际文化交流中发挥更大的作用。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必须进行艰苦的探索，有些工作是富有开拓性质的，加强理论研究用以指导实践是其中重要的一环。艺术史论工作者在这方面是责无旁贷的，我们必须努力奋斗，将民间美术研究推向更高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