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伟（上海图书馆上海科技情报研究所 上海 200031）

摘要 文章论述了顾廷龙先生早期和晚期所从事的《集韵》研究，包括顾廷龙先生早期《集韵》之研究、《集韵》研究史之批评、《集韵》众版之源流及优劣等内容。

关键词 顾廷龙 《集韵》 古籍整理 古籍版本 古籍校勘

顾廷龙（1904—1998）为中国著名的古籍版本目录学家和图书馆事业家，他的古籍版本目录学成就研究者甚多，但他所从事的《集韵》之学则尚未有人进行过专门的研究。本文试图根据有关文献对此进行一些论述和介绍。

1.顾廷龙先生早期之《集韵》研究

顾廷龙之《集韵》研究源自于其少时对国学和文字学的兴趣。顾廷龙1904年出生于苏州。其祖父顾祖庆是前清秀才，父亲顾元昌担任过教员，喜研究图书文物。顾先生自1915年起在苏州先后念完私立彭氏小学、吴县县立第四高等小学、江苏省立第二中学、东吴大学附属中学后，为提高英语水平，进入上海的惠灵英文专科学校学习一年。1925年考取南洋大学机械系，同年因数理非其所好而退学并进入了章炳麟主持的国民大学。顾先生在后来所写的自传中回忆道时适国民大学成立，以章炳麟为校长，有商科，家长希望我为将来谋职业方便起见，不学工则学商。而我自己喜欢文字学，久慕章炳麟及教授胡朴安的学问，因此我决定转学到该校的商科经济系。正课是读商科科目，选课选了几门文科。第二年注册时，我的选课全选了文科的课程，系主任看了选课单，劝我转系。我就转入了国文系。当时教授经学、文字学为胡朴安，音韵学为闻宥，诗歌为胡怀琛，六朝文为刘三，我从各位老师那里得到了很多知识和方法。我在古典文学方面，没有进一步钻研，而在语言文字方面，获得了一定的途径。” ①1927年春，顾先生因故辍学家居，专习国学。1928年2月，顾先生叔祖王同愈退休住南翔，遂召顾先生为馆师。②顾先生认为王同愈是新旧学问都渊博的，尤其对金石、目录、书法、绘画的专精，为当时所推重。家中藏书不少,我所喜爱的也就是这些。因此，我决定一面启蒙，一面还从王同愈学习。两年中，我阅读了不少有关金石目录的书籍，汇录了各家批注《四库全书简明目录》的传本，又汇录了各家阅读《积古斋钟鼎款识》的校语。在这两项工作上，对我专业的修养，提高了不少，建立了我治学的基础。” ③1930年春，顾先生辞去了家庭教师，由胡朴安介绍转入持志大学国学系，与著名目录学家胡道静同学。④1931年下半年又考入燕京大学研究院国文系。系主任为郭绍虞，导师为容庚。当时顾先生还选修了黎锦熙的修辞学，魏建功的古音系研究，侯堮的训诂学。顾先生当时的毕业论文就是《说文废字废义考》，也正是其兴趣所在。

受家学渊源的影响，顾先生从1925年起进入高等学校学习开始，就对小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此1932年自燕京大学国文系毕业后，开始对小学的重要文献《集韵》产生浓厚兴趣并开始了一些文献的收集和校勘工作。⑤1984年秋，美国哈佛大学郑炯文访问上海图书馆，惠赠翁万戈（1918—，原名翁兴庆）所编中国善本展览图录，其中的《集韵》图录引起了顾老极大的兴趣。顾老阅后，于第二年在给美国的钱存训（1910—）的信中写道:“图录不仅印刷精良，海内外孤椠秘笈，琳琅满目，如获至宝。其中两书为龙尤感兴趣者。一为宋刻《集韵》，五十年前尝治《集韵》之学，……” ⑥从尺牍文字中可知顾先生于20世纪30年代中期开始便从事《集韵》之学。

《集韵》如何进行研究？顾先生认为研究是书的第一步必先校勘。所以顾先生早年即致力于搜集《集韵》的不同版本以及研究成果，并且已注意到保存在日本的宋刊本。1936年3月12日，叶景葵在给顾先生的信中提到了《集韵》的校本所校《集韵》共二种,一为周香严临段校，一为李柯溪临段校，而周本尤胜，因段所据为毛斧季影宋抄本，即香严藏书也。周本现在祁阳陈氏。” ⑦不久，顾先生便从叶氏处得到了邮寄的陈氏藏本《集韵》首册。1936年12月3日，顾老在给叶景葵的信札中提到揆初仁丈先生台右:前奉手谕，拜悉一一。旋又由邮递到《集韵》首册，大跋敬读一过，并将尊校贸然传录，素蒙垂爱，谅不见责。所校各条，无不佳胜。陈氏藏本校笔尤多，自益可贵，为之神驰。尊校本首册业已奉赵，其余各册能否亦假一抄，俾窥全豹，至所祷盼。《集韵》宋椠本国中早失其传，诸家所校亦仅据影宋抄本，惟查日本宫内省图书寮尚藏有淳熙刊本，惜阙卷一，字大悦目，当称孤本。就书影校之，‘三十三狎，钾字注：钾鲽，鱗次众多貌。’鲽，顾本误为。又‘三十四乏，字注：昵法切。’昵，顾本误为，姚本误为。一页中今本之误已如此，倘得全部一校，正必不少。”顾先生并对当年商务印书馆之《续古逸丛书》及《四部丛刊》搜传善本甚夥，认为“独不及此，殊为憾事”。顾先生在信中建议先生如晤菊生先生，盍纵恿其访摄景本刊入《续古逸丛书》，早日公之同好，不其盛欤?” ⑧之后，叶景葵根据顾先生的要求，于1936年12月10日又将余下的《集韵》各册寄出。并在两封信中先后提到此事。12月9日，叶先生在给顾先生的信中谓《集韵》首册收到，兹将后十一册分两包寄上。” ⑨12月10日，叶景葵在给顾先生的信中又提到“顷寄《集韵》”云云。⑩但后11册两包书顾先生一时未能收到。1936年12月25日，顾先生在给叶景葵的信札中提到：“《集韵》两包至今未到，十日付邮计已半月，与此间邮局人员研究，亦莫测其因。按平时递寄，一星期可达。是书长者心力所萃，万一有失，心何能安。特不知尊处根查以后如何说法，无时不在念也。龙近从各集检录关于《集韵》之文，因于尊跋所言略得头绪。……盖研究是书第一步必先校勘耳。” ⑾12月21日，叶景葵回函顾先生：“《集韵》两小包于十日寄出，已向邮局报查，不致遗失。” ⑿从叶、顾的通信中，可知早年顾先生从事《集韵》研究时借书抄录并从文献中检录关于《集韵》之文的故事。在顾先生早期的《集韵》研究中，他不仅对《集韵》的不同版本进行了比勘，也提出了研究是书第一步必先校勘的研究方法，同时对《集韵》的日藏宋刊本也提出了访摄影本刊入《续古逸丛书》,早日公之同好的积极建议。

顾先生于1985年时对这段早期《集韵》研究的历史进行了回忆五十年前，龙负笈燕京，从事《集韵》之学，先后承叶揆初（景葵）丈以过录段校邮示，张仲仁（一）丈亦以许勉夫（克勤）校本相假，均经迻写，未及研读，而芦沟桥事变，举家南旋，此事遂废。” ⒀

2.《集韵》研究史之批评

顾先生在早年研究《集韵》时，便对《集韵》的研究历史进行了初步的研究。他在1936年12月25日给叶景葵的信札中提到：“《集韵》之学实由段氏首创，其后成书者惟马远林（《集韵校勘记》）、方雪斋（《集韵考正》）两家，马著未毕而又不传，故此学未大盛也。尊跋云有引甘泉师者、钱校者，疑皆谓钱警石（泰吉）。《甘泉乡人稿》卷五有校《集韵》跋二则，藉可知晋江陈氏校本之渊源。自段氏以迄孙籀膏均未一见宋本，今知日本宫内省图书寮所藏有宋本，亦可贵矣。他日如有印传者，裨益学术甚大。” ⒁

仁和朱氏结一庐藏书几经流传，由朱学勤之曾孙张子美保存。1980年2月，上海图书馆进行了接受张子美捐献图书的仪式，上海图书馆在市政府的支持下，出巨资20万对张氏的善举予以重奖。张氏捐书共计450种3274册，其中就包括了钱氏述古堂影宋抄本《集韵》。⒂顾先生一直“有一个愿望，要使孤本不孤”。⒃而担任了上海图书馆馆长职务20多年的顾先生于1985年开始担任上海图书馆名誉馆长。这一年顾先生在给王绍曾的信中提到龙已退居二线，拟整理旧稿，否则身后尽成废纸。昔日浮沉杂务之中，文字久荒，假我数年，重温旧业，则甚幸矣。” ⒄对于年轻时代从事的《集韵》研究，由于上海古籍出版社进行述古堂影宋抄本的影印工作，而使顾先生重温旧业。应出版社之邀，1983年12月，顾先生于无锡大箕山华东疗养院撰写了《影宋抄本〈集韵〉跋》，对于《集韵》一书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集韵》虽修于宋人，而故书雅记所载奇字异甄采致备，其赅博超越前修，当为韵书之总汇。顾其书元明之际不甚显，顾亭林作《音论》疑其不传。清康熙间朱竹垞始从毛氏汲古阁得传抄本，属曹楝亭刻于扬州，其书始为从事文字音韵训诂之学者所必读之书。”⒅在跋文中，顾先生对《集韵》研究史有所批评：

昔戴东原与桂未谷谈文字，每取《集韵》互订，尝曰：“《集韵》、《增韵》不背《说文》，差可依据。”段茂堂注《说文》亦颇事釆用，尝曰：“丁度等此书兼综条贯，凡经史子集小学方言采撷殆遍，虽或稍有纰缪，然以是资博览而近古音，其用甚大。”王石臞久欲董理《集韵》，顾以致力《广雅疏证》成，日月既迈，未克如愿。陈硕甫亦因丁度虽宋人而《集韵》为音诂之大总汇，愿终身诵之，但亦未及操觚而期之及门。溯自段氏乾隆五十九年得毛氏影宋抄本与曹楝亭所刻相校勘，洎后展转传录，或增补，直至近代，百余年间知名者只五、六十人。惟方雪斋（成珪）成《集韵考正》一书，刻入《永嘉丛书》中。马远林（钊）著《集韵校勘记》，有传抄本，未见刊行。故《集韵》详校之业，尚有待于今之学人。⒆

顾先生以简要的文字将清代以来数百年来的《集韵》研究人物及其成果作了勾勒和评述，使学界对《集韵》研究发展的历史有了一个清晰的脉络。

3.《集韵》众版之源流优劣

对于《集韵》的研究，首先是要搞清版本源流及众版优劣。

首先，顾先生认为，曹刻未能视为善本，并分析了得出此结论的原因《集韵》是一部承前启后搜罗广博之韵书，但传本不广，楝亭刻本越百又八年顾广圻始修补重印，又越六十余年而姚觐元据以重镌。楝亭本目与它书同刻，统一行格，别定版式，已失宋本原貌。曹据系传抄本，自易致误，而顾氏修补亦难免无挂漏之处。此曹刻所以未能视为善本。” ⒇

其次，顾先生认为，《集韵》众版皆出于北宋庆历原刻。顾先生指出段氏据校之毛氏汲古阁影抄宋本入藏于今宁波之天一阁,钱氏述古堂影抄宋本今已归之上海图书馆。此两本皆出于北宋庆历原刻。田世卿于南宋淳熙重刻之本，亦尚有两帙，一为北京图书馆所藏，一为日本宫内省图书寮所藏。即此南宋覆本，已属人间瑰宝矣。”(21)以上版本，顾先生均曾知见，但顾先生未曾目验过南宋明州刊本《集韵》。傅熹年先生对明州本曾作如下的评价:明州本《集韵》“为此书传世最早刊本。清初为钱曾所藏，载入所撰《读书敏求记》中。约康雍之际进入怡亲王府，同治初转归翁氏。自入怡府至今，近二百八十年中秘藏于王府、贵邸和海外，不为世知。清代著名学者段玉裁、阮元、陈鳙等只据其影抄本进行研究，即推重备至,是在清代学术界有重名的孤本秘笈，也是清代通行诸本的祖本。” (22)顾先生1985年曾看到过此书的书影，这年顾先生在给钱存训的信中曾提到因知段玉裁仅见毛抄，校正曹刻甚多，后之学者展转传录，虽闻宋本为翁氏所藏，未详究竟。今见书影，不胜欣慰。(23)将毛氏汲古阁影抄宋本和钱氏述古堂影抄宋本与翁藏南宋明州刊本相校，可知毛抄与钱抄均源出于南宋明州刊本。(24)在看了书影之后，顾先生对原先毛抄与钱抄的版本源流作了新的补充，认为翁氏所藏明州刊本与“我馆藏有述古堂影宋抄本，当为同出一源”(25)。

第三，顾先生认为，毛抄与钱抄应为从同一底本所出，两抄祖本则一，印本有先后耳。顾先生曾对毛抄与钱抄作了校勘。顾先生认为今就毛抄与钱抄言之，两本版式行款，完全相同，应为从同一底本所出，但钱抄字划不完，缺漏空白，而毛抄则否，何也？窃谓缺字缺划，审系原雕板片之漫漶，非印本纸张之残损。毛抄已经重修，所以不缺不残。段校云：‘但其版心每叶皆云某人重刊，某人重开，某人重刁，则亦非最初版矣。’帝审钱本缺字，及残存笔划，以意度之，钱本尚出于修补以前之印本。……据此，可知祖本则一,印本有先后耳。” (26)顾先生认为，毛抄与钱抄可视为《集韵》善本双璧。“钱氏影宋抄本当据家藏宋本影抄者。按《述古堂书目》:《集韵》下注‘宋板，二字’，入《宋板书目》。又《绛云楼书目补遗》，著有‘宋板十册’。想见遵王所藏宋本得之牧斋者。钱氏影抄之本，当即据此，至其影摹之精工，盖不亚于毛抄。毛钱两抄，异苔同岑，如骖之靳，宜视双璧焉。” (27)

顾先生对于古籍影印，主张一仍其旧，认为影印时如对原刻多所改动，不足取也。所以《集韵》钱抄影印公之同好时，对于原抄错写页数也不予改动，“此书第六卷第十页、第十一页、第十二页错写叶码，今装订时错字不改，次序更正，以便观览”。(28)

对于未来《集韵》之研究及善本之影印，顾先生也有所期望:“故《集韵》详校之业，尚有待于今之学人。” (29) “它日如能以淳熙本并予印传，以供校勘，则更善矣。当今党和政府重视古籍整理工作，倘能组织人力，参考各家之校语，复勘引书之原文，订正字划，辨析异文，成一《集韵》之定本，岂不盛与欤” (30)现在，众版之祖本南宋明州本已归藏上海图书馆，之前并由文物出版社予以影印，上海图书馆藏述古堂影宋抄本早已公之同好，而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之南宋孝宗时复刻本已收入《中华古籍善本再造》影印丛书予以印传，日本宫内省图书寮所藏之淳熙本也列入了近期的影印计划，《集韵》详校之业，正可谓条件具备。(31)顾先生未尽之《集韵》详校与定本之业，正历史地落在了当代学者的身上。(www.daowen.com)

注释：

①③顾廷龙自传第二部分“求学时期”，写于1956年3月31日。见上海图书馆顾廷龙档案

②顾廷龙.王同愈集序.王同愈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④胡道静.顾老与古籍版本目录学.顾廷龙先生纪念文集.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99

⑤⒀⒅⒆⒇(21)(26)(27)(28)(29)(30)顾廷龙.影宋抄本《集韵》跋.集韵（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⑥(23)(25)顾廷龙1985年6月18日致存训先生函.顾廷龙手札精选.上海:上海图书馆，2004

⑦王世伟等.叶景葵致顾廷龙论书尺牍（便笺）第十三.历史文献第一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

⑧王世伟等.顾廷龙致叶景葵论书尺牍第六.历史文献第二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99

⑨王世伟等.叶景葵致顾廷龙论书尺牍（便笺）第十七.历史文献第一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

⑩王世伟等.叶景葵致顾廷龙论书尺牍（便笺）第十八.历史文献第一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

⑾⑭王世伟等.顾廷龙致叶景葵论书尺牍第七.历史文献第二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99

⑫王世伟等.叶景葵致顾廷龙论书尺牍（便笺）第十九.历史文献第一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

⑮王世伟.朱氏结一庐藏书人藏上海图书馆记.历史文献第五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1

⑮顾廷龙1990年9月15日致世林先生函

⒄顾廷龙1985年7月19日致王绍曾先生函

(22)傅熹年.常熟翁氏藏书图录序言.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0

(24)袁慧.汲古阁毛抄《集韵》系影宋抄本中的杰出代表作.中国文物报，2003—7—30（4）

(31)王世伟.传世孤本南宋明州本《集韵》初探.中国图书馆学报，2002（4）;安平秋.《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宋元版汉籍影印丛书》影印说明（第一辑）.中国典籍与文化，2003（1）

（原载200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