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生殿》、《桃花扇》的影响下,强调事有所本,言必有据,力图以传奇为史传,以抬高传奇的“身价”,成为余势期传奇戏曲创作的普遍倾向。作剧多附考据本末,剧论耽于考证本事,都是这种倾向的鲜明表征。以史作剧,以剧为史,成为传奇戏曲作家的自觉追求。乾隆(1736-1795)年间,许道承批评当时的戏曲创作说:“且夫戏也者,戏也,固言乎其非真也。而世之好为昆腔者,率以搬演故实为事。”(138)正因为如此,余势期大多数传奇戏曲作家对“乌有子虚”的虚构叙事深恶痛绝,在创作中明确表示杜绝虚构叙事,如查昌甡(乾隆间人)等为夏纶(1680-1753后)传奇作跋,便特意声言:“而且人其人,事其事,莫不名载国史,显有依据,绝非乌有子虚之比。”(139)
余势期传奇戏曲作家征实尚史的创作风尚,表现为两种类型:有的偏重于以史传为传奇戏曲的创作蓝本,有的偏重于以传奇戏曲为史传的通俗鼓吹。前者主张事必核实而文可虚拟,后者提倡事有所本而文亦实录。比较地看,后者在艺术思维方式上比前者更为求实,因为它已从单纯强调事实的“真实”,进一步追求叙事的“真实”,而所谓“真实”则完全以史传为准的。
吴震生(1695-1769)是以史传为传奇戏曲创作蓝本的代表,他选取古今可喜可愕之事,已载正史而世多未闻者,谱之于戏曲,撰写了12部传奇戏曲作品,总称《太平乐府》。其《自序》说:
萧闲多暇,亦尝与朋侪持论,谓史册甘腴,世曾不览,传奇家尚忍其虽有而若无,复何暇索诸乌有之乡,为子虚无味之剧,冀以无而为有也?(140)
这不是明确主张传奇创作必须以史传故事为蓝本,而坚决反对传奇戏曲作家的虚构叙事吗?所以,他的《秦州乐》传奇叙写魏国弘农人李洪之发迹变泰的故事,取材于《魏书》卷89《李洪之传》(又见《北史》卷87),自诩:“实事传奇胜捻空。”(141)《乐安春》传奇叙写后魏时乐安人徐纥,一生趋奉谄事权贵,官运亨通,本事出《魏书》卷93《徐纥传》(又见《北史》卷92),自称:“青史当中实事,岂可比谎说荒唐?”(142)
但是,吴震生的传奇仍不乏“增饰想当然”之处(143),而且对此他也毫不隐讳。在他看来,传奇创作,其事必实,其文可虚,两者不仅不相矛盾,而且可以相映成趣。例如,《成双谱》传奇叙写北朝邓州人李冲入京献策,飞黄腾达,奉旨与姚素娥成婚,本事出《魏书》卷53《李冲传》(又见《北史》卷100)。但全剧多加缘饰,作者自云:
若据史书本传,未言谁氏姻连。随时度世使成缘,死后别留生面。 以及钻媒兼室,不妨任意相牵。文章无谎不成篇,只要古人情愿。(144)
所谓“古人情愿”,说穿了无非是作者情愿的托词。只要作者情愿,就可大胆说谎,“随时度世使成缘”,这不是变相地肯定了艺术虚构吗?又如,《三多全》传奇本事出《明史》卷291《赵辉传》,叙写元朝末年广陵人赵辉,乃宋朝宗室濮王的后裔,入明朝后,既富且贵,情节也多有缘饰。作者自云:
帝胄还为帝婿,长年始得长嬉。耄龄监国五朝遗,尚有余生在世。 遇寇谁知得趣,观优未见称奇。伪民寡母孔壬妻,给赐才成新戏。(145)
为了构成“新戏”,增添情趣,不妨在大体核实的历史故事中点缀生花妙笔,这就是吴震生的戏曲叙事观。
而蒋士铨(1725-1785)则是以传奇戏曲为史传通俗鼓吹的典型。蒋士铨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进士入第后,先后任职武英殿纂修、国史馆纂修,做的都是史官。他一直以此为荣,在他创作的几乎所有剧本的封面上,他都标上“史院填词”四字,剧中自序的题款也多为“史笔”、“史官”、“扶植人伦”、“长歌当哭”等等。“聊将史笔写家门”(146),正是蒋士铨明确的创作主张和鲜明的叙事特点。张三礼(乾隆间人)称:(www.daowen.com)
史家传志之文,学士大夫或艰涉猎,及播诸管弦,托于优孟,转令天下后世观场者若古来忠孝贤奸凛然在目,则填词足资劝惩感发者亦重。(147)
这不是直截无隐地把传奇戏曲视为史传的通俗鼓吹吗?
蒋士铨编写传奇戏曲作品,特别注意考订史实。如《临川梦》传奇作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叙写汤显祖事迹,“乃杂采各书及《玉茗堂集》中所载种种情事”,编述而成(148)。《冬青树》传奇作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叙写文天祥(1236-1283)事迹,完全根据《宋史》本传及赵弼《文信公传》,剧中叙写的其他人物和事件,也大都出自于《宋史》本传、《元史》本传、《宋遗民录》、《南村辍耕录》等正史杂录。在一些剧作动笔作剧之前,蒋士铨甚至先根据史实,撰写人物传记,然后再依据传记,结构情节,铺叙故事,撰为传奇戏曲作品。例如《桂林霜》传奇作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前附《马文毅公传》;《雪中人》传奇作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前附《铁丐传》;《临川梦》传奇前附《玉茗先生传》等,都是如此。
因此,蒋士铨的传奇作品往往以历史的或现实的依据作为剧本骨架,人物的生平事迹,主要的人物关系,事件的发生发展顺序,冲突的起因、变化和结局等,基本上都按照史实编排,有根有据,少有虚构。但是全剧却往往缺乏重新组织和加工,头绪繁多,平铺直叙,仿佛一个剧本就在写一个人的事状或生平经历。例如《桂林霜》传奇,前后上场人物55人,除了丫环、奴仆、管家、兵将及朝廷官员等“跑龙套”的人物以外,其余33人,俱是真名实姓。而且主要事件发生的时间也一一顺序点明,如此笔法,在传奇创作中除《桃花扇》以外,实属罕见(149)。全剧为马雄镇立传,附载傅弘烈为合传,甚得史家之法。而雄镇殉国后的结局竟用六出的篇幅铺叙,在戏剧无疑是蛇足,结构不免冗杂,在史传却颇为得法。而且,此剧的资料得之于马氏家谱,在细节上亦有补正史之阙者,如吴三桂之子吴世倧以三边总制印诱降马雄镇,雄镇妾顾氏批注雄镇所作《汇草辨疑》,及雄镇合家尸骸之存葬等,皆正史所未详。因此,此剧实可作史传读。
当然,蒋士铨的传奇戏曲作品中也不乏虚构的成分。但是与一般传奇戏曲作家不同,他决不把虚构的情节与真实的事迹互相掺杂,使得真伪难辨。在他的剧作中,凡在大的关目需要虚构的情况下,他一般都用天堂、地狱、鬼神或梦幻的形式加以表现,以便和真实的事迹相区别。借用天堂地狱的形式,如《冬青树》中有《神迓》一出,写文天祥就义之前,龙王、城隍及雷公、电母、风伯、云师等,因奉玉帝敕旨,排列仪仗,前来护卫文天祥升天归位;《戡狱》一出,写文天祥死后,奉玉帝敕旨,戡问南宋以来的奸相,将他们一一贬入地狱,以示惩罚。借用梦幻的形式,如《雪中人》第五出《联狮》,写吴六奇在庙里梦见双狮相压,预示将来官居一品,身着绣狮锦服;《临川梦》第四出《想梦》,写俞二姑读《牡丹亭》入梦,恍然见剧中人物,第二十出《了梦》,写汤显祖在梦中与俞二姑及其“临川四梦”中的主要人物相会;《冬青树》第十八出《梦报》,写唐珏梦见上天报应,赠妻赐子;等等。
与蒋士铨大致同时,董榕(约1715-约1765)的《芝龛记》传奇也详举晚明万历、天启、崇祯和南明弘光(1644-1645)四朝史事,连贯补缀成文。《芝龛记凡例》说:“所有事迹,皆本《明史》及诸名家文集志传,旁采说部,一一根据,并无杜撰。”(150)黄叔琳(1672-1752后)《芝龛记序》称此剧:
以一寸余纸,括明季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史事,杂采群书、野乘、墓志、文词,联贯补缀为之,翕辟张弛,褒贬予夺,词严义正,惨澹经营,洵乎以曲为史矣。(151)
李调元(1734-1802)虽然从戏剧艺术的角度批评此剧:“意在一人不遗,未免失之琐碎,演者或病之焉”;但仍然赞不绝口地说:“明季史事,一一根据,可为杰作。”(152)董榕严格地以撰著史传的方式撰写传奇,自称:“叙事之文,尤必穷源竟委。”(153)因此纯以史传之笔作传奇戏曲,务使出场人物的生平事迹纤毫不遗,而所涉及的明季数十年史事亦细大不捐,叙事极为拙笨板滞。杨恩寿(1834-1891)批评说:“考据家不可言诗,更不可度曲。”(154)可谓鞭辟入里。
到嘉庆(1796-1820)年间,传奇戏曲作家以考据为剧更是变本加厉,瞿颉(1742-1818后)便是其中代表。他作于嘉庆三年(1798)的《元圭记》传奇,叙写夏朝少康中兴故事,竭力要补司马迁《史记》的“纰缪”,自云:“旧事偏将新曲谱,补却龙门纰谬。考证非疏,梨园试演,莫笑荒唐否。”(155)作于嘉庆四年(1799)的《鹤归来》传奇,根据清初王抃(1628-1702)的《浩气吟》传奇改编,记叙瞿颉六世从祖瞿式耜在明清鼎革之际坚守节操的事迹,以表扬祖德,自称:“其中情事,悉按《明史》及《粤行纪事》所载,以归核实。……初非稗官小说,子虚乌有之比。”(156)全剧共35出,有19出的末尾,均附有《自记》,记述对史实的征引及稍涉假借之处,以明“核实”之旨。这不正是地地道道的“以填词当立传”吗(157)?
在余势期,还出现了一大批以当时实事为题材的传奇戏曲作品。有的写作家个人的亲身经历,如徐爔(1732-1807)的《镜光缘》传奇(1778年),叙写他与女道士李秋蓉的情爱悲剧;左潢(1751-1811后)的《桂花塔》传奇(1811-1812年),托名工洪,叙写作者经营园亭、游宴著书等琐事。有的写友人的生平事迹,如徐昆(1716-1781后)的《雨花台》传奇(1762年),为悼念友人卢清宜而作;彭剑南(约1785-约1850)的《香畹楼》传奇(1825年),为友人陈裴之悼念其妾王紫湘而作。还有一些传奇戏曲作品,则是写当时发生的社会事件,如花村居士、紫楼逸老、云岳山人、步柳渔甫(均为乾隆间人)合撰的《也春秋》传奇(约1759年),叙写当时休宁县余姓恶霸横行不法、终遭惩治的故事;左潢的《兰桂仙》传奇(1800-1801年),叙写嘉庆四年(1799)贵州南笼知府宫绮岫的两位女儿殉父尽孝的故事;刘永安(乾隆、嘉庆间人)的《一亭霜》和《鸳鸯扇》(均作于嘉庆年间),叙写当时平定苗疆动乱实事;等等(158)。将当时实事谱入戏曲作品的做法,在传奇生长期的戏曲家中即已有之,如张瑀(嘉靖、隆庆间人)的《还金记》传奇,以亲身经历的实事为题材,将自己作为剧中主角;朱期(嘉靖、隆庆间人)的《玉丸记》传奇,托名朱其,“即此君自况也”(159);张凤翼的《平播记》传奇则是受平定播州杨应龙事变的李应祥将军之托,为之歌功颂德的(160)。但是这种做法形成时代创作风气,则是在传奇余势期。而且,余势期的这些传奇剧本,也与明清之际的时事剧迥然不同,大多不是取材于时事政治,而是取材于伦理故事,显然受到蒋士铨《空谷香》传奇的巨大影响。
从总体上看,明清传奇中这种征实尚史的创作倾向,是唐宋以来“诗史”观的必然延伸,更是中国古代源远流长的“史贵于文”的价值观念的产物,归根结底又是中国古代儒家传统中征实观念的产物。清代是古学复兴和集大成的时代,这种传统的文学观念渗透和支配着传奇戏曲创作,实在不足为奇。而乾隆、嘉庆时期考据之学的甚嚣尘上,对此更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一直到传奇蜕变期,征实尚史的创作倾向在剧坛上始终占据着统治地位,具有不可动摇的“话语权威”。到了晚清时期,剧烈变动的社会状况并没有改变传奇戏曲创作的“尚实”倾向,反而强化了传奇戏曲作品的史学品格和“实录”特征。时事剧以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在传奇蜕变期再度崛起,就是鲜明的表征(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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