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虚饰言情的成就

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虚饰言情的成就

时间:2023-11-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到崇祯年间,吴炳、阮大铖等推波助澜,虚构故事以寓言抒情,于是才子佳人传奇戏曲蔚然成风。他所看重的是“情之所到真难忍”,所以尽管明知“画中美人”的故事“据理苛评难作准”,仍然不惜“妄言妄听姑教尽”,虚饰言情以感人。阮大铖的《石巢传奇四种》则全都是“虚写”之作。

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虚饰言情的成就

不过,汤显祖虽以“说梦”见长,但他的传奇戏曲故事却都有蓝本,并非独出心裁。《紫箫记》和《紫钗记》取材于唐人蒋防(?-837前)的传奇小说《霍小玉传》,《牡丹亭》取材于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记》,《南柯梦》取材于唐人李公佐(大历、元和间人)的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邯郸梦》取材于唐人沈既济(?-786?)的传奇小说《枕中记》。这些流传久远、脍炙人口的故事,赋予汤显祖的“说梦”以无可置疑的事实依据。这是“寓言”倾向构置故事情节的一种叙事方式,即事有所本而虚化点缀,可称为“改写”。

从明万历中期到清康熙前期,剧坛上的“寓言”倾向风靡一时,在才子佳人传奇戏曲的创作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这类作品,在“改写”的叙事方式之外,形成了另外两种构置故事情节的叙事方式:一是史有实人而增饰虚事,可称为“撰写”;二是无所凭借而杜撰臆造,可称为“虚写”。要之,以“撰写”和“虚写”的叙事方式,借乌有子虚的人物或事件,抒写才子佳人的风流恋情,以表达文人确立与实现自身主体价值的渴望,这成为晚明清初才子佳人传奇戏曲作品主要的审美内涵。

与汤显祖大致同时,史槃(1533?-1629后)较早地以大量的传奇戏曲作品,构置出与《西厢记》、《牡丹亭》迥然不同的才子佳人戏曲的情节模式,为明清之际的才子佳人戏曲小说提供了艺术典范。他现存的4种传奇作品清一色都是才子佳人剧:《樱桃记》叙写唐末三河人丘奉先与穆爱娟的姻缘离合,《鹣钗记》叙写唐朝宋璟与荆燕红、康璧与真国香的情恋纠葛,《吐绒记》(一名《唾红记》)叙写唐朝润州人皇甫曾兄弟与卢忘忧主婢的悲欢离合;另有《梦磊记》,现存冯梦龙改本,叙写宋朝文景昭与刘亭亭、秋红的婚姻波折。而且,这4种传奇作品都是事无所本,“凿空出奇”的(61),自觉地采用了“撰写”与“虚写”的叙事方式。前者如《鹣钗记》的主角宋璟《旧唐书》卷96、《新唐书》卷124有传,《吐绒记》的主角皇甫曾兄弟《新唐书》卷202有传,但剧中的情节事迹却都于史无据,纯属虚撰;后者如《樱桃记》、《梦磊记》二剧,更是史无其人,凭空捏造。史槃的这些作品因为自觉采用了虚构叙事,得以驰骋想象,情节结构“极曲中奇幻”(62),构成“以幻为实”的艺术境界(63)。冯梦龙评云:“史氏所作十余种,率以情节交错,离合变幻为骨,几成一例。”(64)祁彪佳祁彪佳评云:“叔考诸作,多是从两人错认处搏捖一番。一转再转,每于想穷意尽之后见奇。”(65)于是,采用双重结构,追求新奇曲折,并以误会与巧合取胜,成为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剧的熟套。

崇祯(1628-1644)年间,吴炳(1595-1648)、阮大铖(1587-1646)等推波助澜,虚构故事以寓言抒情,于是才子佳人传奇戏曲蔚然成风。

吴炳的传奇戏曲创作旨趣步武汤显祖。在《画中人》传奇中,他借剧中人物之口推崇真情,说:“天下人只有一个‘情’字,情若果真,离者可以复合,死者可以再生。”(66)但他在“寓言”的叙事方式上比汤显祖走得更远,他作于崇祯年间的《粲花斋五种曲》,有4种采用了“虚写”的叙事方式,任意杜撰,畅写恋情。如《绿牡丹》中,才子谢英、顾粲,“率皆捏造”;佳人“车静芳、沈婉娥,闺阁能诗,亦属点染情迹”;至于恶生柳五柳、车尚公,“不过借音律字母游戏”(67)。《画中人》叙写才子庾启与画中美人郑琼枝的离合故事,作者自述作意云:

 

笔砚生涯独未窘,恼乱愁肠,蓦地闲思忖。据理苛评难作准,妄言妄听姑教尽。  世事茫茫如画本,竖抹横涂,颠倒随人哂。唤画虽痴非是蠢,情之所到真难忍。(68)

 

他所看重的是“情之所到真难忍”,所以尽管明知“画中美人”的故事“据理苛评难作准”,仍然不惜“妄言妄听姑教尽”,虚饰言情以感人。《西园记》叙写赵玉英与张继华的生死姻缘,全属凭空结撰。剧中张继华起初误以为王玉真即是赵玉英,真心相爱,痛惜其夭亡,常常对月呼唤玉英的姓名。后来他又误以为赵玉英的鬼魂是王玉真,信守姻盟,婉言谢绝赵家的提亲。西园公子评云:“《西园》寓言入世情缘皆颠倒差讹而不知者也,差讹一释,便可生天,便可成佛。”(69)《情邮记》受到元人戴善甫(生卒年未详)《陶学士醉写风光好》杂剧启发,写才子刘乾初与王慧娘、贾紫箫两位佳人从未谋面,却仅凭一首题壁诗,就执著不舍地追求,甚至不怕得罪权贵。作者之意在于宣扬“情邮说”:

 

有情则伊人万里,可凭梦寐以符招,往哲千秋,亦借诗书而檄致。非然者,有心不灵,有胆不苦,有肠不转,即一身之耳目手足,不为之用,况禽鸟飞走之族乎?信矣,夫情之不可已也!(70)

 

另有《疗妒羹》传奇,采用的是“撰写”的叙事方式。该剧以当时流传甚广的冯小青故事为蓝本(71),但却增饰了杨器及其妻颜氏以及小青复生等情节,借以托寓惩处妒妇、彰扬贤妇的风化意图:“谱入弦歌风俗移,从今收拾家家醋”;“剧中并列贤和妒,看剧者将何所取,惟尔知予与罪予。”(72)吴梅(1884-1939)评道:“此由文人作剧,须当场团圆,不得不借一文墨之士,作为收煞,实即隐以自寓。”(73)

阮大铖的《石巢传奇四种》则全都是“虚写”之作。这些作品作于崇祯年间,当时阮大铖罢官匿迹南京,遭到清流非议,于是杜门谢客,蓄养声伎,韬光晦迹,这些传奇戏曲作品大都凿空虚构,隐喻自嘲、自辩之意。张岱(1597-约1676)评云:

 

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静,其所编诸剧,骂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诋毁东林,辩宥魏党,为士君子所唾弃,故其传奇不之著焉。(74)

 

如《春灯谜》叙写宇文羲、宇文彦与韦影娘、韦惜惜的颠倒姻缘,全剧以错认作为结构主眼:男入女舟、女入男舟,兄娶次女、弟娶长女,以媳为女,以父为岳,兄豁弟之罪案,师以仇人为门生等等,为数有十,所以又名《十错认》。阮大铖自述作意云:

 

满盘错事如天样,今来兼古往,功名傀儡场,影弄婴儿像,饶他算清来,到底是个糊涂账。(75)(www.daowen.com)

 

这无疑包含着他对“误陷”党争之间经历的深深感慨。《曲海总目提要》卷11“春灯谜”条评云:“按大铖当崇祯时作此记,其意欲东林持清议者,怜而恕之,言己是误上人船,非有大罪。通本事事皆错,凡有十件,以见当时错认之事甚多,而己罪实误入也。”而剧名《春灯谜》,“亦寓意彼时朝局人情,有如猜谜云”(76)。此外,《燕子笺》、《双金榜》、《牟尼合》等,也都隐喻阮大铖的自辩自解(77),“总不外自表无罪,乞怜清流之意”(78)。而且,在阮大铖的传奇戏曲作品中,所有矛盾与冲突都被泛化为“傀儡灯前,排场喝彩”,人生即是戏场,生活不过是逢场作戏,这正是阮大铖的人生哲学。复社文人陈贞慧(1604-1656)《书事七则》评阮大铖的传奇说:“诸乐府音调旖旎,情文宛转,而凭虚凿空,半是无根之谎,殊鲜博大雄豪之致”,实为“靡靡亡国之音”(79)。这虽然带有门户意气,但还是有的放矢的。

沈嵊(?-1645)在《绾春园》卷末收场诗中说:

 

不堪对剑诉贫羞,聊借新声谱旧愁。创出奇文醒我醉,捏桩快事豁人眸。因掀悲愤敲枯泪,恐失宫商嚼碎讴。莫向痴生述情语,湖滨寻遍进香舟。(80)

 

这正道出了晚明文人创作才子佳人戏曲作品的心声。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功名利禄、富贵荣华的追求,无法排遣风神飘逸、放浪超迈的情思,不得不聊借虚构的才子佳人风流韵事,陶醉于美妙的理想或虚妄的幻想之中,玩味充满情趣的生活。于是,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第一次出现了如此大量凭空捏造的虚构性作品(fiction),这无疑鲜明地体现出中国古代文人虚构叙事能力的成熟。勃兴期的传奇戏曲创作从“尚实”倾向到“寓言”倾向的转变,充分表明了文人主体精神在戏曲艺术中的高度张扬,这成为文人传奇戏曲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之一。

到传奇发展期的前半期,即清康熙(1662-1722)中期以前,从总体上看,剧坛上的才子佳人戏曲创作仍然以“寓言”倾向独领风骚,代表作家李渔与万树(1626?-1689)。

作为才子佳人戏曲大家,李渔堪称“寓言”说的拥护者和倡导者。他明确地声称:“传奇无实,大半皆寓言耳。……凡阅传奇而必考其事从何来、人居何地者,皆说梦之痴人,可以不答者也。”(81)李渔现存的10种传奇戏曲作品均为“寓言”之作,以虚构的故事表达风流文人的情趣或风世教化的意图。按其叙事方式,可约略分为三类:

第一类,纯粹“虚写”的作品有3种:约作于顺治二年(1645)的《怜香伴》传奇,结撰崔笺云热心地为丈夫娶妾,妻妾相怜相爱,共侍一夫的故事,以表明“真色何曾忌色,真才始解怜才”的旨趣(82)。稍后创作的《风筝误》传奇,虚构才子韩世勋和佳人詹淑娟的恋情故事,叙写美男丑女、美女丑男互相错位,最终丑丑相归,美美相合,各安其位。虞镂(顺治、康熙间人)《风筝误序》抉发其“写照寓言”说:“读是编,而知媸冒妍者,徒工刻画;妍混媸者,必表清扬。”(83)约作于康熙六年(1667)稍前的《慎鸾交》传奇,叙写才子华秀混迹柳巷而彬彬守礼,宣扬:“名教之中不无乐地,闲情之内也尽有天机,毕竟要使道学、风流合而为一,方才算得个学士文人。”(84)

第二类,采用“改写”叙事的作品有6种。其中《奈何天》、《比目鱼》、《凰求凤》、《巧团圆》4种,都是李渔根据自己的话本小说改编的(85),而4部话本小说都是李渔戛戛独造之作,所以这4种传奇戏曲作品实际上可以归入上述“虚写”之列。这些作品也都是“寓言”之作。如作于顺治十年(1653)前的《奈何天》传奇,“一却陈言,尽翻场面”(86),编造“丑旦联姻”的故事,欲使“从此红颜知薄命,莺莺合嫁郑恒哥”(87)。作于康熙五年(1666)的《凰求凤》传奇,以才子吕哉生的慕色不淫,卒中高魁,而劝人止淫;以三位女子的化妒为怜,互让封诰,而劝人止妒;以殷媪的敲诈勒索,终被揭发,而劝人息诈(88)。此外,作于顺治(1644-1661)年间的《蜃中楼》、《玉搔头》二剧,都取材于传奇小说、杂剧作品或野史笔记,李渔又加以点缀改窜,虚实参半,以便表达“思借戏场维节义”的创作意图(89)

第三类,有作于顺治年间的《意中缘》传奇,属于“撰写”之作。李渔别出心裁,信口雌黄,将明末享誉文坛的书画家董其昌(1555-1636)和陈继儒(1558-1639),与当时的才女杨云友、林天素分别配成佳偶,“鼓怜才之热肠,信钟情之冷眼,招四人芳魂灵气,而各使之唱随焉。奋笔饰章,平增院本中一段风流新话,使才子佳人,良缘遂于身后”(90)。李渔自称:“作者明言虚幻,看官可免拘牵。从来无谎不瞒天,只要古人情愿。”(91)

由此可见,无论是“虚写”、“改写”,还是“撰写”,李渔都能匠心独运,“结构离奇,熔铸工炼,扫除一切窠臼,向从来作者搜寻不到处,另辟一境,可谓奇之极,新之至矣”(92)。而且,这种尚奇以寓言的创作倾向,始终贯穿于李渔一生的戏曲创作。

作为吴炳的外甥、李渔的后劲,万树也是传奇戏曲创作中“寓言”倾向的身体力行者。吕洪烈(康熙间人)曾称赞万树的传奇戏曲作品“劈空造出,而若确然有此事,俨然见此人”(93)。的确,万树在传奇戏曲创作中自觉采用了“虚写”的叙事方式,他的《拥双艳三种曲》都是一才子配二佳人的风情剧,中间穿插朝廷风波、忠奸斗争,事无所本,凭空撰出,“要其注意,大抵言情”(94)。如作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稍前的《空青石》传奇,剧中的人物,钟青即“钟情”,鞠躬即“鞠躬尽瘁”,全媪即“周全之媪”,曲得侯即“曲媚以得侯”,皆以寓意为姓名。万树自称:“算古今情人,多被情伤。离恨天高未补,五色石空炼娲皇。争如向芙蓉粉底,炼笔补天荒。”(95)又如作于康熙二十年(1681)前的《念八翻》传奇,剧中的人物,虞柯即影借“万树”二字,“郭有心,寓言有心人也;鲍不平,寓言抱不平也;方畸人,寓言奇人也;苏复生,寓言云卿几死,苏而复生也”;寇源,“言用此人则致寇之源”;程道脉,“则诋其假道学”(96)。吕洪烈评论道

 

盖天下绝无之事,而写之必为天下必有之理。故吾谓红友曲如《水浒》,本无他奇,只奇在明明说谎,却明明有此。(97)

 

作家在传奇戏曲创作中尽管以假为真,但是由于作品寄寓了“天下必有之理”,因而能使“天下绝无之事”透露出真实的底蕴,成为一种比之真人真事具有更强烈真实感的“真实的假象”。

晚明清初才子佳人传奇戏曲所表现的虚饰言情的“寓言”倾向,严重背离了传统的叙事真实观,强有力地冲击了传统的叙事审美规范,因而受到当时一些曲论家的指责。如明天启间王骥德批评说:“迩始有捏造无影响之事以欺妇人小儿者,然类皆优人及里巷小人所为,大雅之士亦不屑也”(98);崇祯间凌濛初(1580-1644)批评说:“今世愈造愈幻,假托寓言,明明看破无论,即真实一事,翻弄作乌有子虚。总之,人情所不近,人理所必无,世法既自不通,鬼谋亦所不料”(99);清顺治间高奕(顺治、康熙间人)批评说:“传奇至于今,亦盛矣。作者以不羁之才,写当场之景,惟欲新人耳目,不拘文理,不知格局,不按宫商,不循声韵,但能便于搬演,发人歌泣,启人艳慕,近情动俗,描写活现,逞奇争巧,即可演行,不一而足”(100);康熙间洪昇(1645-1704)《长生殿·自序》也批评说:“从来传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场;而近乃子虚乌有,动写情词赠答,数见不鲜,兼乖典则”(101)。然而,这些批评恰恰从反面说明,虚饰言情的“寓言”倾向对传统的叙事真实观提出了强烈的挑战,昭示出一种崭新的叙事审美规范。这在中国古代叙事观念发展史上是应该大书一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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