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文词派传奇曲家以涂金缋碧为能事,以饾饤堆垛为嗜好,这在根本上违背了戏曲艺术“模写物情,体贴人理,所取委曲宛转,以代说词”的文体特征(84),不免使传奇戏曲沦为案头珍玩,其流弊是极为严重的。文词派典雅绮丽的语言风格,既违背了戏曲艺术的舞台演出规律,更违背了戏曲艺术的审美规律,后者直接关系到戏曲的艺术生命。因此,摆脱文词派语言风格对传奇戏曲创作如影随形般的影响,便成为明代万历中期以后许多传奇曲家的自觉意识和努力追求。
其实,即使是文词派的曲家,也已经注意到在诗、词、曲的辨体中,揭示曲体独特的语言风格特征了。早在嘉靖年间,李开先就说:
词与诗,意同而体异。诗宜悠远而有余味,词宜明白而不难知。以词为诗,诗斯劣矣;以诗为词,词斯乖矣。……国初如刘东生、王子一、李直夫诸名家,尚有金元风格,迺后分而两之,用本色者为词人之词,否则为文人之词矣。(85)
他所说的“词”,即歌词,通指清曲与戏曲,所以他又说:“传奇戏文,虽分南北,套词小令,虽有长短,其微妙则一而已。”(86)而他所说的“本色”,即指“意同而体异”中的“体”,也就是文体的语言风格。
“本色”一词,较早见于刘勰的《文心雕龙·通变》,用蓝草、茜草的固有颜色来比喻“经诰”、“汉篇”这些古代典范之作的审美特色(87)。宋人在文学批评中用“本色”一词,则更多地指某种文学艺术样式固有的审美特征。如陈师道(1053-1102)《后山诗话》说:“退之(韩愈)以文为诗,子瞻(苏轼)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88)而这种审美特征集中地表现于文体语言风格上,所以“本色”便有了文体语言风格的含义(89)。
李开先明确肯定曲体的语言风格是“明白而不难知”,这成为嘉靖以后戏曲作家和戏曲批评家对曲体语言风格的基本共识。如万历年间徐渭指出:“夫曲本取于感发人心,歌之使奴童妇女皆喻,乃为得体。经子之谈,以之为诗且不可,况此类耶?直以才情欠少,未免辏补成篇。吾意与其文而晦,曷若俗而鄙之易晓也?”(90)天启(1621-1627)年间王骥德也说:“白乐天(白居易)作诗,必令老妪听之,问曰:‘解否?’曰‘解’,则录之;‘不解’,则易。作剧戏,亦须令老妪解得,方入众耳,此即本色之说也。”(91)
明代中后期的戏曲家认识到,曲体这种“明白而不难知”的语言风格,在根本上是由戏曲的舞台演出特性即所谓“当行”所决定的(92)。所以吕天成说:“……果属当行,则句调必多本色矣;果其本色,则境态必是当行矣。”(93)
而适合舞台演唱,主要就是适合观众的审美需要。如果说,清曲还多用于家宴酒席,供文人士大夫与妓女们浅吟低唱,是特定场合中的抒情艺术;那么戏曲则迥然不同,它是一种群众性的观赏艺术。戏曲观众的广泛性和戏曲欣赏的直观性,从一开始就造就了并始终制约着戏曲语言的独特风格。凌濛初说得很明白:
盖传奇初时本自教坊供应,此外只有上台勾栏,故曲白皆不为深奥。……自成一家言,谓之“本色”。使上而御前,下而愚民,取其一听而无不了然快意。(94)
戏曲观众有着“上而御前,下而愚民”的广泛性,戏曲欣赏有着“一听而无不了然快意”的直观性,这就要求戏曲语言必须“自成一家言”,即具有“曲白皆不为深奥”的独特风格,从而与诗词语言判然而别。
但是,对于明中后期的文人曲家来说,戏曲毕竟还是一种崭新的文学体式,创作戏曲无啻于一种文学探险活动,不能不经历一番摸索和挫折。于是,在这时期的曲坛上就出现了两种创作倾向:“非椎鄙不文,为里谈秽语,以取悦闾巷;则填缀古今文赋,以矜博雅,顾其语多痴笨,使人听之闷闷欲卧。”(95)这两种创作倾向不可一概而论,因为后者步武文词派曲家的后尘,一意孤行地展示文人的博雅才华,体现出强烈的顽固性;而前者则追求通俗浅显的戏曲语言风格,虽误入庸拙俚俗的歧途,仍体现出鲜明的创新性。
因此,正是从万历中期开始,为了摆脱文词派戏曲梦魇般的影响,有的传奇曲家如沈璟等人,便极力赏识和提倡宋元戏文质朴俚浅的语言风格,并且自觉地用于传奇戏曲的创作。这与当时的“七子派”、“唐宋派”为了摆脱弥漫文坛的时文风尚,而极力提倡秦汉文、唐宋文,采取的是同一种理论思路,即在复古、拟古的标榜之中,力破时俗,追求新变。
吕天成评沈璟《红蕖记》传奇时说:“先生自谓字雕句镂,止供案头耳,此后一变矣。”(96)“变”成什么呢?王骥德说:“《红蕖》蔚多藻语。《双鱼》而后,专尚本色。”(97)这一转变大约是万历二十年(1592)左右的事(98),这是明后期文人曲家致力于冲破文词派戏曲的束缚,重建传奇戏曲语言风格规范的重要标志。万历二十年——请记住这个年代,它是明清传奇戏曲演变史的一个关键性的分界线:其前是典雅绮丽的戏曲语言风格一枝独秀,其后则是典雅绮丽与通俗浅显两种戏曲语言风格双峰并峙,二水分流。
在《红蕖记》以后,沈璟的传奇戏曲语言风格便以通俗浅显的“本色”见长。如约作于万历三十年(1602)稍前的《义侠记》传奇,第十出《委嘱》,武松因衙门公事要与武大郎分别二十多天,唱道:
〔风入松〕你从来心性如绵,我不在家呵,你是个只手单拳。若被人欺压遭人骗,我回来后将他消遣。你从明日为始,迟出去,早归息肩,把门儿闭得安然。(99)(www.daowen.com)
全曲虽为唱词,犹如口语,娓娓道来,浅显明白。类似的曲辞在沈璟剧作中俯拾皆是,不胜枚举。
沈璟在万历十七年(1589)告归家居后,即着手编纂《南九宫十三调曲谱》,约于万历三十四年(1606)编成出版(100)。从《曲谱》的评语中可以看出,他特别欣赏那些通俗、朴拙的戏曲语言。如《琵琶记》中〔雁鱼锦〕:“这壁厢道咱是个不撑达害羞的乔相识,那壁厢骂咱是个不睹事负心薄幸郎。”沈璟眉批云:“‘不撑达’、‘不睹事’,皆词家本色语。”又如《荆钗记》中〔朱奴儿〕:“是则是公文限紧,承尊命怎敢不允?管取十朝与半旬,到宅上备说原因。不历尽水郭山村,指日到东瓯郡。”眉批云:“此曲句句本色”。可见沈璟所称赏的本色,正是徐渭《南词叙录》所说的“常言俗语,扭作曲子”的早期南戏的语言风格(101)。
沈璟的倡导得到了一批文人曲家的呼应,如史槃(1533?-1629后)、顾大典(1541-1596)、叶宪祖(1566-1641)、汪廷讷(1569?-1628后)、卜世臣(1572-1645)等,戏曲史上通常将这些文人曲家合称为“吴江派”(102)。如史槃《鹣钗记》传奇第三十四出〔尾声〕自称:“编成不顾人称赏,论本色元人不让,可惜吠犬哰哰竞滚汤。”(103)黄宗羲称道叶宪祖的传奇作品:“古淡本色,街谈巷语,亦化神奇,得元人之髓”(104)。他们追求通俗浅显的戏曲语言的创作实践及其理论主张,对于纠正文词派戏曲典雅绮丽的语言风格,将戏曲由“案头之曲”引入“场上之曲”,起了积极的作用,开传奇戏曲通俗化风气之先。
但是由于修养有限,经验不足,沈璟及其追随者有时不免矫枉过正,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凌濛初批评道:沈璟的传奇戏曲“欲作当家本色俊语,却又不能,直以浅言俚句,掤拽牵凑”;其后学步其后尘,更是“以鄙俚可笑为不施脂粉,以生梗雉率为出之天然”,堕入了恶套(105)。王骥德也强调指出:要是以为“本色”就是“庸拙俚俗”,那就是认差了“本色”的路头。他还举沈璟《南九宫十三调曲谱》中的评语为例,说:
如《卧冰记》〔古皂罗袍〕“理合敬我哥哥”一曲,而曰:“质古之极,可爱可爱。”《王焕》传奇〔黄蔷薇〕“三十哥央你不来”一引,而曰:“大有元人遗意,可爱。”此皆打油之最者,而极口赞美。(106)
这种“打油之最”的曲子,虽具口语风格和民歌风味,却未免过于质直浅俚,缺乏情韵风致,理所当然地为文人曲家所不屑称许,更不屑效法。
由此可见,如何处理好曲体语言雅与俗的关系,锻铸真正当行本色的曲体语言风格,像吕天成所说的,既不可“工藻缋以拟当行”,又不可“袭朴淡以充本色”(107),对明中后期刚刚涉足曲坛的文人曲家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王骥德说:
大抵纯用本色,易觉寂寞;纯用文调,复伤雕镂。……至本色之弊,易流俚腐;文词之病,每若太文。雅俗浅深之辨,介在微茫,又在善用才者酌之而已。(108)
祁彪佳祁彪佳也感叹道:
此道明畅者,类涉肤浅;婉曲者,偏多沉晦;即使词意簇凑,又易入于小乘:所以识者致叹于当行之难也。(109)
既要便于淋漓尽致地披示文人学士的主体精神和细腻感受,又要恰到好处地适应平民观众的审美能力和审美需要,此间分寸,实在不易把握。在明代后期,有不少传奇曲家对此进行了艰苦的探索。
但是综观明后期传奇曲家的作品,大多数不是流于藻缋,就是失于鄙俚。尽管如此,这一时期传奇曲家对曲体独特的语言风格的理论探索,对戏曲语言通俗浅显的“当行本色”的明确提倡,毕竟为明末清初传奇戏曲创作的迅猛发展开拓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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