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罪恶与救赎的象征
(一)罪恶与救赎的象征——以哥特艺术为例
基督教艺术在表达人类的罪恶与基督的救赎关系方面从来不缺乏象征性的作品,实际上,作为联系罪恶与救赎关系的耶稣被钉十字架事件就是现实的图景,适合的艺术图解。自然,它成为基督教艺术不懈的主题。哥特式艺术中被钉十字架的耶稣图像突出地象征着耶稣和现世社会人类所经历的苦难,以及耶稣的救赎过程。笔者为此从浩瀚的哥特艺术中选择代表哥特艺术最高潮的格吕内瓦尔德的作品《基督受难图》,以诠释基督教艺术中罪恶与救赎的神学象征及其模式。
图46 马蒂亚斯·格吕内瓦尔德,德国,《基督受难》,1515年,270cm×305cm,Muséed'Unterlinden,Colmar,Alsace,France
根据上文安瑟伦的救赎论模式,基督是代表、分享和代替。被钉十字架的基督是他立约民的代表;凭着信,每个人都可以进入这个约,因而分享基督所有的益处,罪就得到饶恕,就分享了基督的义;基督代替我们上了十字架,允许我们的罪归在基督身上,这样,基督的义就成为我们的义。哥特艺术关注人类的苦难、罪恶与救赎、肉体死亡与灵魂得救,哥特艺术家认为原罪造就人类的现实苦难,并延伸为人与神的疏离,因为耶稣基督的爱,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做赎罪祭,人类才能真正获救。意大利哥特艺术家杜乔就是卓越的代表,他的《被钉十字架的耶稣》就真切的表现出人间圣母的悲痛以及人与神疏离的罪性。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真正把哥特艺术对现实苦难的关注发挥到极限的是一位伟大的德国画家,并且在哥特艺术进入繁荣的晚期才绘制出哥特艺术巅峰之作。他就是马蒂亚斯·格吕内瓦尔德(Matthias Grunewald,1470-1528)。他也许是丢勒的同时代人。可是就在丢勒深受意大利文艺复兴影响的时候,格吕内瓦尔德的作品无论是主题还是风格都对此视而不见,亦然保留14世纪意大利哥特艺术的传统。他流传至今的这一主题画作虽然为数很少,但仅存的作品也足以使得我们认识到他是表现基督受难最有力度的画家之一。在他之前,还从没有一位画家这样如实地揭示苦难的恐怖、同时又不失对灵魂得救的信心。格吕内瓦尔德的《基督受难图》(图46)是《埃森海姆祭坛画》中的一幅,现在保存在科尔玛。这幅画是画家应埃森海姆的安托纳特隐修院之邀而绘制的,意在鼓舞僧侣医院的病人。画幅中基督形象可怖,因受鞭笞和种种酷刑浑身浮肿、伤痕累累。在这家以照料受皮肤病之苦的患者见长的医院里,这自然是有力的形象。
相形之下,他的小幅《基督受难图》更容易为人接受。我们直接为基督的死所吸引。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俯身向前,直逼我们的视线,使我们无法逃避,他极度的痛苦充满了整个画面。我们被无边的黑暗和巍峨的高山包围着,只有痛苦相伴,不得不面对这可怕的现实。旧约经常谈到一个“受苦的仆人”,《诗篇》卷第22篇把他描绘为“但我是虫,不是人”。这大概就是格吕内瓦尔德笔下的基督。正是凭借这种真实性,哥特式艺术创造了新的辉煌。
这幅画是埃森海姆大型多联板上祭坛画中间的一幅,是人类受难时被极度的痛苦所扭曲的惊人写照。格吕内瓦尔德曾在医院工作,他亲眼目睹当时大多害皮肤病受煎熬的病人,他以此为基础,创作了这一基督受难形象。画面中最为突出的首先是基督形象化的痛苦。十字架的横木是一根粗粗的劈砍过的树干,被死者的重量微微坠弯。为了充分领会这一刑罚所具有的残忍和侮辱性,我不得不引用法勒高超而感人至深的文字描绘基督受难的情形:
耶稣就被钉在这个残忍的刑具上。他的两臂被展开,两枚大铁钉透过两个手心敲进横木里。基督的手臂被拉长变形,扭曲的双手仿佛痛苦的呼喊,看起来极像绝望的谴责又像对上帝的服从。两只脚——也许分开,也许一只叠在另一只上——也被同样的铁钉透过痉挛的肌肉钉在木头上。毫不夸张地说,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会经历所有可能的痛苦和恐惧——眩晕、抽筋、干渴、饥饿、失眠、伤口感染、破伤风、公开的羞辱、长时间持续的痛苦、绝望的恐惧、失去护理的肌肉局部坏死——所有这些都极尽折磨人的能事,然而又被控制在不至于使人昏厥而获得暂时解脱的程度内。这种不舒服的姿势使最微小的移动也极为痛苦;断裂的血管和粉碎的肌腱带来深深的苦恼;裸露的伤口如同火烧一样,逐渐变成坏疽;动脉——尤其是头部和腹部的动脉——由于血液不断涌出而变得浮肿。
还要经受难以忍受的暴晒和干渴……
这种死法对于基督来说是命中注定,无法改变的……
庞大的人群静静地在旁边驻足观看,他们中的一些人在经过十字架时放肆地嘲笑和侮辱耶稣,并且充满戏谑意味地让耶稣施展神迹,把自己从十字架上解救下来,既然他能够毁灭一个殿并且在三天内重新建成……
但是耶稣面对这些侮辱保持缄默。他可以说话,疼痛并没有迷乱他的理智,也没有使他丧失说话的能力……
但是这种缄默,以及他崇高的容忍,非凡的神圣和纯洁,使他散发出日月般的光辉,比任何话语都动人心魄……
尽管当时没有人安慰他——极度的悲伤、恐怖和惊讶使他们哑口无言。其中一些人的心脏伴随着痛苦的悸动。远处站立着一些妇人,即使在那可怕的时刻,还希望着耶稣被释放的奇迹能够发生。她们中的许多人都跟随耶稣来服侍他,其中有耶稣的母亲圣玛利亚,抹大拿的玛利亚,又有革罗罢的妻子,雅各和约西的母亲玛利亚,以及西庇太的妻子莎乐美。随着时间的流逝,偷偷地靠近了十字架。[30]
格吕内瓦尔德将哥特式艺术对苦难、罪恶和道德的关注发挥到了极致。这个生动的局部表现了牺牲者基督被残酷处死时肉体所遭受的巨大痛苦,与文艺复兴时期同类作品中基督英雄主义的优美和崇高大相径庭。格吕内瓦尔德的意向是恐怖的,是对人类可以残酷和堕落到什么地步的隐喻,同时也表明,基督的恩泽是何等的慈悲。其次,图像表现是家人的悲痛。面对基督可怕的死亡,亲友们悲痛欲绝,和神情冷峻、不为所动的约翰形成鲜明的对照。玛利亚被表现为让人同情的姿态——昏厥过去,使徒约翰在绝望之中扶住她。这也许是她儿子基督受刑悲惨的一幕让她无法承受,而体力不支。第三,约翰用先知的预言宣告了获救的希望。施洗约翰光着脚站在十字架下,他手拿着一本书,身披象征荒野生涯的兽皮。在那个可怕的时刻他没有低头,而是满怀先知的坚信毫不动摇的宣布:“他的力量与日俱增,而我的影响将越来越小”。掷地有声的预言镌刻在茫茫夜空,传达了基督教关于希望与救赎的教义,平衡了这个场面的凄惨与悲凉。约翰脚下一只献祭的羔羊象征性地应验了他的预言。羔羊抱着一个十字架,祭献的血流进一个圣餐杯。犹太人把羊羔作为献祭神灵的动物,也是基督徒把它沿用作为基督献祭的象征。这一象征和约翰大有关系。约翰所写的福音书暗示:“请看上帝的羔羊”。耶稣被钉十字架的时刻正好就是逾越节的羔羊被杀的时刻,甚至更加有力地指出,耶稣才是真正的逾越节的羔羊,他为世人的罪而死。真正的逾越节羔羊不是在圣殿被杀,而是被杀在十字架上。由此,施洗约翰的话的全部意义才能得到理解:“看哪!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约翰福音》1:29)基督的死除去了我们的罪,洗去了我们的过犯和污秽。(www.daowen.com)
耶稣被钉十字架恰好在逾越节发生,这清楚地说明,出埃及与基督之死这两件事具有极其紧密的联系。两者都是上帝拯救人脱离压迫的救赎行为。摩西带领以色列人摆脱了埃及人的特定奴役,而基督把所有信他的人的罪与死的普遍束缚中解救出来。出埃及与十字架有类似的地方,但也有区别。也许最重要的区别就是,新约肯定了耶稣完成的救赎工作的普遍性。按照新约,基督的工作使任何信靠他的人得益处,无论其种族、历史或地理位置如何。
(二)死亡主题与末世论神学
格吕内瓦尔德的艺术传达出人类和基督的深重苦难,无罪的基督以被钉死十字架代人受难,这既是人类现实苦难和罪恶的艺术图景,也是在宣扬基督教的救赎模式。当然,还与那时一件令人听来毛骨悚然的席卷欧洲的黑死病有关。14世纪中期,一些艺术家用基督受难的题材表现那场蔓延整个欧洲的黑死病带来的巨大冲击。这场瘟疫现在看来是腺鼠疫和肺鼠疫。从1347年到1351年,鼠疫遍及欧洲,夺去了几乎三分之一人口的生命。当时,许多人认为黑死病是上帝对人类原罪的惩罚,这就激起了人们普遍的狂热。遗憾的是,这种热情不是对基督教本身的热忱,而是在极端的苦修(如鞭笞自己)中达成的一种“安慰宗教”。这种状况几乎波及那个时期的所有宗教画,意大利被钉十字架耶稣图像概莫能外。有些艺术家在基督被钉的十字架下的髑髅地添加了死者的头骨。在基督教文化中死者的头骨原本象征亚当和每一个凡人。他要告诉我们亚当的那句偈语:“我曾经如你,你也将变得如我”。这是基督教教义之下人类的真实状态。这些头骨包含了末世论和道德的堕落、灵魂得救等广泛的中世纪传统象征内容。
头骨的大多描绘的异常真实:头骨大多呈古老的象牙色,那是骨头随着时间的推移所具有的颜色,没有牙齿的嘴巴张开着,露出令人恐惧的笑意。你会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头骨。有时,还在头骨上表现一对翅膀,暗示死亡的迅速;有时,头骨上戴着桂冠,象征着死亡的胜利。不久以后,头骨形式的死亡旁边还出现了坟墓。安基利科修士的这幅画作虽然创作于15世纪(如图47),但各各他山下的头骨依旧能够让我们回想起黑死病给整个欧洲带来的死亡恐惧,基督受难的必要性和意义唤起我们理解耶稣基督行为救赎象征和时代意义。
除此之外,本文提及这一时期的意大利画家中安东尼奥·费奥兰提诺、弗朗切斯卡、路卡·西纽雷利、乔凡尼·贝利尼等艺术家绘制的被钉十字架耶稣图像中均在十字架下安放死人的头骨。
15世纪末,就像人们对这场黑死病的恐惧一样,艺术家在被钉十字架耶稣图像中安排头骨还与许多人开始相信并害怕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一些人担心世界将在1500年终结,于是有关这个时间死亡的主题非常流行,基督受难图与末世论也因此开始在基督教中占据着支配地位。基督教《圣经》传统所持的末世论认为,世界与人类的结局是由上帝的最后的介入而被揭示的,末世之后上帝所开创的新天地与人类过去的世界截然不同,这种末世论一般被称为“启示性的末世论”。福音书记载,“日期满了,上帝的国近了!你们当悔改,信福音。”(《马可福音》1:15)耶稣在橄榄山和最后的晚餐上都曾对他的门徒说基督再临的事:“当人子在他荣耀里,同着众天使降临的时候,要坐在他荣耀的宝座上。”(《马太福音》25:31),“我去原是为你们预备地方去。我若去为你们预备了地方,就比再来接你们到我那里去;我在那里,叫你们也在那里”(《约翰福音》14:2-3)耶稣被钉十字架后,天使们对耶稣的门徒说:“这离开你们被升天的耶稣,你们见他怎样往天上去,他还要怎样来”(《使徒行传》1:11)。
图47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意大利,安基利科修士,壁画,1439-1442年,意大利佛罗伦萨圣马可博物馆
福音书的这些记述表明,基督教末世论是对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复活在记忆中的盼望,因而它谈论的是致死的终结中的重新开始。布洛赫(Ernst Bloch)说:“基督的终结——毕竟这是他的真正开端。基督教末世论在其个人的、历史的和宇宙论的各个方面都遵循这一末世论模式:开端就在终结中”。[31]
没有一种宗教像基督教那样,把救赎需要或赎罪需要的神秘性表达的那样完全、那样深刻、那样有力。教堂总在礼拜仪式时唱到:“基督为我们的罪而死,救世主负着我们的罪,给我们至福”!教堂的歌声时刻提醒我们耶稣被钉十字架,代人赎罪,为人造福。罪恶与救赎的深层含义和关系模式在耶稣受难中都给出了答案。著名的《耶稣传》的作者施特劳斯追根溯源,从早期犹太人的弥赛亚观念里引申出耶稣被钉十字架的意义。他写道:“耶稣十字架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忍受了极不光彩的罪犯之死。这样,根据犹太人的传统思想,就丧失了要求被承认为弥赛亚的一切资格。门徒和被他们引领相信耶稣的犹太人,根据这一事实,修改了古老的犹太人概念,把耶稣受难的特征,作为一种代表性的牺牲,把他的惨死作为一种赎罪之死纳入他们的弥赛亚观念之中”。[32]
综上所述,罪恶最初是一种原罪,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普遍的罪性,在基督教文化的演进中发展成人对上帝的触犯和不忠,并引申为人与上帝的疏离。云格尔说:“罪就是背叛上帝。所以它通向死,它是死的‘毒钩’,死听从律法的号令用它称王。忍受这种毒钩,承受这种针对自己的否定,上帝就解除了死的强力,并且首先以此公开了自己的上帝身份:上帝爱人并因此替人受苦。人可以有限地受苦。上帝不是根本不能受苦,而是能够无限地受苦,并且出于他对人的爱正在无限地受苦。因此他是战胜死的胜利者。因此死之国臣服于上帝”。[33]云格尔的《死论》突出了在赎罪过程中基督扮演的角色和重要意义。因此救赎的方式和意义即刻彰显。基督教的救赎论既是耶稣被钉十字架耶稣代世人受难,为拯救人类的苦难献出自己的身体做祭,也是联系上帝和人类的桥梁。法国哲学家里克尔对此如是说:“拯救演化出一部历史;用象征性的话说:第二亚当比第一亚当更伟大;第一亚当为的是第二亚当。我们必须看得这么远,以便理解《圣经》为什么总是从拯救是使罪解脱的角度去谈论罪。这种人类‘教育法’充满了堕落的悲观主义,旨在更充满拯救的乐观主义”。[34]12-15世纪意大利基督教艺术中被钉十字架耶稣图像用艺术的方式诠释了罪恶与救赎的象征内涵,特别是德国艺术家格吕内瓦尔德的作品《基督受难》,把哥特艺术对现实苦难的关注放大到了极致,他用意大利那时所不曾达到的技术和想象力描绘出基督受难的神学象征,是那个时代的典型特征。基督受难的深刻性和救赎的普遍性百闻不如一见。另外,死亡的主题和末世论神学随着那个时代发生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黑死病和世界末日的情怀而在欧洲画界蔓延,意大利艺术家们使用象征性的头骨清晰地表现出这一恐惧。
总体上看,耶稣被钉十字架的象征表明,人性的实现不可思议地跟肉体的救赎及整个宇宙的赎罪相联系;没有肉体,灵魂就不可能被拯救;没有外界,内心就不可能被拯救;没有总体,主体事物就不可能被拯救。这样一种完全的忏悔与悲哀,可以理解为一个转折,在人类中,为了人类,从罪和异化转向了与上帝的合一。当然,这是同耶稣的整个一生相一致的,但他在受难中达到了高潮,受难带来了对人类生命中罪的深度的全新而痛苦的意识,也带来了耶稣最终的自我献出,而我们已经看到,这可以视为他与圣父合一的完成。
事实上,论文这里的出发点是关于上帝爱的教义。之所以选择这个教义,是因为它以很特殊的方式,具有一种中心地位,并构成其他所有教义的基础。在基督教神学中,罪恶与救赎、三位一体、道成肉身以及任何可能谈到的东西都全在上帝的光芒中被看到。而且,要记住,当我提出一种宗教艺术类型说的时候,它是构筑在每种象征“能指”类型用以体验和表现神圣存在的那种方式的基础上。这些已经暗示,被钉十字架耶稣基督的存在的象征就是可以视为这个类型最具特色的东西。
当我说要以上帝爱的教义为论文对神学象征解释的出发点时,这不是简单地指一般的神圣存在的观念,而是指基督教特有的上帝观。这里指的是三位一体的上帝,他既是统一体,又是圣父、圣子与圣灵的三各位格统一的整体。这个三位一体的上帝的教义已经包含了整个基督教的信仰,因此对它的思考会为我提供一个基础和回应,当我考虑其他的教义时,都可以从爱的神学出发并跟它们联系起来。不会发现自己是在抽象地讨论耶稣被钉十字架图像的单个神学象征,笔者是把它们整合在一个爱的整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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