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唐诗本事研究-诗歌解读中的复杂情形及唐人解读观念

唐诗本事研究-诗歌解读中的复杂情形及唐人解读观念

时间:2023-11-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第五节诗歌的解读《文心雕龙·知音》说:“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唐诗本事记录唐人的解诗故事,反映上述解读中的复杂情形及唐人解读观念。认识论的这一普遍规律同样适用于作为审美活动的诗歌解读。这种读者身处诗歌所写之境的情形,宋人称为“亲证”。就其发生机制而言,诗歌解读中的亲证可分为两种情况:一是闻诗而感,二是感而吟诗。

唐诗本事研究-诗歌解读中的复杂情形及唐人解读观念

第五节 诗歌的解读

文心雕龙·知音》说:“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话虽如此,文之解读究竟是一个能动的过程,有读者知识、经验的限制,有观念、兴趣的影响,还有主观意图的参与,因而文之解读,有深契妙悟,也有附会曲解。唐诗本事记录唐人的解诗故事,反映上述解读中的复杂情形及唐人解读观念。要而言之,一是对亲证的强调,二是比兴的滥用。

一、亲证的强调

从根本上说,人只能在自己生活经验的范围内理解大千世界。人们自然可以从书本获得知识和经验,但对书本的理解归根结底仍以实际生活经验为基础。认识论的这一普遍规律同样适用于作为审美活动的诗歌解读。读者对诗歌的解读是建立在一定的社会生活经验和思想情感的基础上的,涉世愈深,思想情感愈丰厚,对诗歌的解读就愈全面、深入,所感也愈深切。反之则难以解读作品,或对诗意虽有所知觉,但察之不深,见之不切,与透彻之悟终隔一层。因此,唐人已经注意到读者的身世经历、所处境遇对诗歌解读的能动作用,唐诗本事中就有读者因身处特定情境而与诗歌产生共鸣的故事:

天宝末,玄宗尝乘月登勤政楼,命梨园弟子歌数阕。有唱李峤诗者云:“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时上春秋已高,问是谁诗,或对曰李峤,因凄然泣下,不终曲而起,曰:“李峤真才子也。”又明年,幸蜀,登白卫岭,览眺久之,又歌是词,复言“李峤真才子”,不胜感叹。时高力士在侧,亦挥涕久之。(《本事诗·事感第二》)

陈乔、张俄,重阳日登高于北山湖亭,不奏声乐,因吟杜工部《九日宴蓝田崔氏庄》诗,其末句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员外郎赵宣父时亦在集,感慨流涕者数四,举坐异之。未几,赵卒。(《诗话总龟·前集》卷二四引《南唐近事》)

李峤诗句出自《汾阴行》,此诗吟咏武帝于汾阴祀后土事。《文选》卷四五汉武帝《秋风辞并序》云:“上行幸河东,祠后土,顾视帝京,欣然。中流,与群臣饮燕,上欢甚,乃自作《秋风辞》曰:‘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携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舡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本事所录“不见”两句乃用《秋风辞》诗意。和武帝一样,玄宗是一位胸怀大略的帝王,平生好以武帝自比,也曾封禅泰山,祀后土于汾阴。然而武帝的功业及其富贵荣华已随历史消逝,岁月移易,人世代改,惟有秋雁南飞,年复一年。诗句中富于哲理意味的兴衰之感显然触动了玄宗。天宝末年,玄宗已届暮年,平生功业及富贵荣华即将消逝,兴衰之感已存之于心,只是隐而未发,及闻李峤诗句而心生共鸣,悲慨之情遂一发而不可收拾。第二则本事记述同样的情感共鸣故事。赵宣父重阳聚会时年已衰迈,这从未几而卒的记载中可以推知。杜甫重阳诗表现年老衰败的悲感以及努力挣脱这一悲感的放达情怀,同样是重阳,同样是年老衰颓,心怀悲感,闻者之心与诗人之心契如合符,能不“感慨流涕者数四”?

由以上本事可知,读者只有实际身处诗之情境,或与诗人创作时的境遇吻合,才能透彻解悟诗意,并由此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这种读者身处诗歌所写之境的情形,宋人称为“亲证”。惠洪《冷斋夜话》卷六云:

智觉禅师,住雪窦之中岩,尝作诗曰:“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残半夜灯。此境此时谁得意?白云深处坐禅僧。”诗语未工,而其气韵无一点尘埃。予尝客新吴车轮峰之下,晓起临高阁,窥残月,闻猿声,诵此句,大笑,栖鸟惊飞。又尝自朱崖还琼山,渡藤桥,千万峰之间,闻其声类车轮峰下时,而一笑不可得也,但觉此诗字字是愁耳。老杜诗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良然,真佳句也。亲证其事,然后知其工也。

惠洪对智觉诗的解读,经历了由一知半解之悟到透彻之悟的转变。初客车轮峰下,但得诗之物境,而未得其情境,所感也不深切。后自朱崖还琼山,身之所履、耳之所闻及情之所感与诗境契合,于是顿改前会,领悟一新。惠洪认为,只有真正亲身体验诗之情境,才能透彻领悟诗之本意,知诗之妙。

对亲证的认识在明人那里也可找到例证。王世贞《艺苑巵言》卷三云:“实境诗于实境读之,哀乐便自百倍。东阳既废,夷然而已,送甥至江口,诵曹颜远‘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泣数行下。余每览刘司空‘岂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未尝不掩卷酸鼻也。”文之所举东晋殷浩事[42],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论云:“浩有感于曹颜远之诗,以素爱之不忍别,因而自伤,非怨之也。”揭示殷浩咏诗时的心理。《艺苑巵言》引此事,意在说明身处诗歌所写之境,读其诗而情感激荡,哀乐倍增。所谓“实境诗”,指描写实际生活,表现现实人情物理的诗歌。“于实境读之”即身处诗歌所写之境而咏其诗,即惠洪所谓“亲证其事”。如果说惠洪所谓“亲证”是强调对诗歌情境的领悟,那么,《艺苑巵言》所关注的则是体悟诗境基础上的情感共鸣。就此而言,后者之所揭示较唐诗本事之所表达更为接近。

就其发生机制而言,诗歌解读中的亲证可分为两种情况:一是闻诗而感,二是感而吟诗。前述玄宗感李峤诗、赵宣父感杜甫诗,乃闻诗而感。读者怀易感之心,闻诗而感兴。殷浩诵曹摅诗,乃感而吟诗之例。所谓“感而吟诗”,指读者有已感之心,盖心有所感,不觉自吟自诵。隋唐诗本事中也有这样的亲证故事:

唐玄宗自蜀回,夜阑登勤政楼,凭栏南望,烟云满目,上因自歌曰:“庭前琪树已堪攀,塞外征夫久未还。”盖卢思道之词也。(《明皇杂录》补遗)

中山刘公曰:“顷在夔州,少逢宾客。纵有停舟相访,不可久留。而独吟曰:‘巴人泪逐猿声落,蜀客舟从鸟道来。’”忽得京洛故人书题,对之零涕。(《云溪友议》卷中“中山诲”)

玄宗歌卢思道诗,乃因烟云满目而念及征夫久戍。刘禹锡所咏“巴人”两句为其《松滋渡望峡中》诗句,此诗作于赴任夔州刺史途中。刘禹锡在夔州时,官况萧条,身处寂寞,不觉自吟旧作诗句。此类故事还有玄宗在南内时身受挟制、抑郁孤独而吟《傀儡》诗的故事。闻诗而感和感而吟诗,虽然发生机制有异,但是诗意的证悟与情感的共鸣并无不同。

需要指出的是,亲证不仅包括情境的证悟,也包括物境的证实。前者偏于情感的共鸣,后者重在意象的认知。《鉴诫录》卷五、《北梦琐言》卷七均记载卢延让诗中意象多为人所亲见,因得称赏,属亲证之一体。此一“亲证”观念已开宋人“作诗正要写所见耳,不必过为奇险”[43]诗论之先河,后来还成为《红楼梦》中香菱证诗的因由。

二、比兴的滥用

自《诗经》、《楚辞》确立比、兴的创作手法以后,历代诗人多以比、兴入诗。比、兴的广泛运用自然影响到诗歌解读,作者以比、兴为诗,读者也以比、兴解诗。这种因果关系有时也给解诗造成负面影响,这就是解诗者越来越产生一种解读疑心病,凡物皆疑为比、兴,遇事必推求至隐,于是穿凿附会,失诗本旨。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说:“若乃兴义深婉,不明诗人本所以作,而辄事探求,则穿凿之弊固将滋多于此矣。……是以解嗣宗之诗,则首首致讥禅代;笺杜陵之作,则篇篇系念朝廷。”并说:“近世有人解李商隐诗‘虎过遥知穽’,以为刺时政。解温庭筠菩萨蛮》词,以为与《感士不遇赋》同旨。解《咏怀诗·天马出西北》,以为马乃晋姓。解《洛神赋》君王,以为即文帝。此皆所谓强作解事,离其本真者已。”所论深切其弊。

唐诗运用比、兴,或甚于前代。唐人撰写的诗格一类著作常专门讨论比、兴问题,如《金针诗格》中“诗有物象比”条,《二南密旨》中“论篇目正理用”、“论总例物象”部分,《流类手鉴》中“物象流类”、“举诗类例”部分,《诗中旨格》中“物象例附”部分,《雅道机要》中“明物象”条。这些部分大多列举诗中常用为比兴的物象,并说明其所隐含的喻意。从诸篇列举情况看,此类物象已趋于定型,隐喻之义也相对固定。诗格一类著作在唐代是作为学诗者的教科书的,比兴问题所造成的思维定势不仅影响诗作者,对解诗者也必然产生影响,这种影响强化了解诗中的比兴疑心病,导致大量穿凿附会的解诗。这些诗格中的“举诗类例”、“物象例附”等部分对诗句的解说多为穿凿附会之谈,也是这种影响的产物。

这种穿凿比兴的情况也体现在唐诗本事中,其表现形式有三:

一是附会实事。比兴指涉之事为实事,但诗与事其实并无关联,比兴之义出于附会穿凿。《唐诗纪事》卷七五记载,后唐明宗太子李从荣好作歌诗,高辇等人多党附。齐己与之唱和,《中秋》诗有“东林莫碍渐高势,四海正看当路时”两句,影射诸人在朝得势。其实,《中秋》诗全篇不过写一时风物,乃流连光景之作,两句并无喻意[44]。高辇等人依附李从荣及李从荣在朝得势、显赫一时等事见于史载,为实事,本事所谓隐喻之义乃据史实附会。此外,《本事诗》谓白居易《杨柳枝词》为赠妓人小蛮而作,以杨柳喻小蛮。其实,此诗咏洛阳永丰柳,纯为咏物之诗,并无喻意。比兴之义乃据白居易诗“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句附会[45]。除以上两例外,《大唐新语》卷八、《唐语林》卷二谓杜淹咏鸡诗乃因太宗戡定内乱而作,别有寓意。前文已辨析,这一说法并不确切。此类附会多以诗歌内容牵合实事,似是而非。因为有若干事实依据,真伪杂陈,所以有时难于觉察,也不易证伪。

二是附会生平。比兴指涉之事不实,乃解诗者自诗意及诗人生平行事附会而来。《唐阙史》卷上“杜舍人牧湖州”记杜牧风流韵事,谓杜牧恃才名,纵情声色,闻湖州多奇色,专往游观。湖州刺史素知其名,迎待甚厚,然官妓私选,未惬所望。后为具彩舟讴乐,使人纵观,终无所得。及暮将散,见里妇携幼女以为奇色,约云:“余今西航,祈典此郡,汝待我十年不来而后嫁。”后14载,出刺湖州,到郡三日,即命搜访,然女已适人13载,有子二人。杜牧因为诗曰:“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需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这则故事,缪钺《杜牧年谱》疑其非实,因其与杜牧行迹及史实颇有舛忤,于情理亦有未合。《年谱》推测故事乃好事者因诗附会而成。此诗《樊川外集》题曰《叹花》,不过写诗人晚春寻芳,见红英落尽,子结满枝,因寓伤春之意。上述故事乃据诗中“去较迟”、“子满枝”等语附会而成。除附会诗语外,此一故事还以杜牧生平行事为背景。杜牧生前有才名,早年疏荡少检,在淮南幕府时,饮酒狎妓,纵情声色。《遣怀》诗自述生平云:“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当年既有风流倜傥之名,则好事者因其名而造为上述艳异故事自无足怪。这篇故事属于自觉的文学创作,不完全是诗歌解读,但其附会比兴的倾向及方式与诗歌解读无异。

三是凿空附会。比兴指涉之事不实,也无相关依据,诗事完全自诗意杜撰。本文讨论本事生成时已述及《唐语林》卷六所记韩愈诗本事。此一本事纯自《镇州初归》诗附会,人物、事件均系编造,别无依据。除此之外,《诗话总龟·前集》卷二三引《南部新书》记有下面一则诗事:

大中年,有江淮郡守名郎,登楼纵饮,见二游女,罗衣飘飘,目送久之,因咏曰:“两朵红英值万金,教人不负看花心。高楼日晚东风急,吹落千家何处寻。”

所引诗乃咏花之作,诗谓两朵红花美艳珍贵,令人欣赏流连。傍晚时分,高楼东风劲吹,千家万户,凋零的花朵随风吹散,无处寻觅。此诗在赏花中寓伤春之意,语言浅近,语意甚明。本事据诗意附会。唐诗本事多取咏花之诗比附人物,穿凿事件,以上两则故事即其显例。

这三种穿凿比兴的方式,前两种为后世比附说诗方法的一大来源。清人吴乔《西昆发微》发掘李商隐诗意旨,多以比附说诗,其序云:“无题诗于六义为比,自有次第。《阿侯》,望绹之速化也;《紫府仙人》,羡之也;《老女》,自伤也;《心有灵犀》,谓绹必相引也;《闻道阊门》,幸绹之不念旧隙也;《白道萦回》,讶绹舍我而擢人也。然犹未怨。《相见时难》,《来是空言》,怨矣,而未绝望;《凤尾香罗》、《重帷深下》,绝望矣,而犹未怒。至《九日》,而怒焉。无题自此绝矣。”穿凿生平,妄推至隐,乃胶柱鼓瑟之谈。序又云:“比兴意在言外,意不可以言求。所以《三百篇》有序,唐诗有纪事,令后世因之以知意,关系非浅小也。”[46]则其比附说诗方法有取于唐诗本事,包括其中附会比兴的故事[47]。即此一例,足见本事对附会说诗的影响。

前文已述,汉人言比兴之义,已赋予政教、美刺的内容,对《诗》的解说有时不免穿凿附会,歪曲本义。后来的解诗者有意无意之间继承了汉人以比兴附会政教、美刺的解《诗》传统,动以政教、美刺解诗。这种解诗对于诗作者有时隐含一种危险,一些并无政教、美刺的诗歌经此解说,往往涉及敏感的政治道德问题,触及统治者的忌讳,成为罪状,作者因此身陷不利,甚至招来不测之祸。《诗话总龟·前集》卷四引《江南野录》云:“周世宗幸广陵,孟贯能诗,以一集献之。世宗见首卷《贻栖隐洞谭先生》诗云:‘不伐有巢树,多移无主花。’谓贯曰:‘伐叛吊民,何有巢无主之有?献朕则可,他人卿将不免。’遂释褐授官。”孟贯诗今存[48],全篇写隐者的隐居生活,“不伐”两句乃其隐居生活的写照,毫不涉及政治。世宗多疑,以为“不伐”一句讽其征战残民,“多移”一句谓天下无主。这是马上打天下而天下尚未一统的封建帝王的脆弱心理的反映。孟贯献诗本为求官,决不会想到诗句有语含讥刺的嫌疑,幸而世宗故作宽大姿态,不然“不免”矣!

这种穿凿比附、深文周纳的方法后来被人利用,成为政治斗争、官场倾轧和恩怨复报的手段。《大唐新语》卷一○记载,开元二十四年,李昂为考功主试。进士李权因人请托,李昂数其过失,李权心怀怨愤,因摭李昂诗“耳临清渭洗,心向白云闲”两句,深文巧说,词云:“昔唐尧衰耄,厌倦天下,将禅于许由,由恶闻,故洗耳。今天子春秋鼎盛,不揖让于足下,而洗耳,何哉?”因为报复动机过于明显,手段拙劣,未能达到目的。这种免于构陷之罪的记载较少,因诗获罪的案例则较多:

(李)益不得意,北游河朔,幽州刘济辟为从事,常与济诗而有“不上望京楼”之句。宪宗雅闻其名,自河北召还,用为秘书少监、集贤殿学士。自负才地,多所凌忽,为众不容,谏官举其幽州诗句,降居散秩。(《旧唐书·李益传》)

南唐徐融《夜宿金山》诗云:“维舟分蚁照,江市聚蛙声。”烈祖性严忌,宋齐丘谮之,以竹笼沉于京口。[49](《诗话总龟》卷三一引《古今诗话》)

谏官举李益幽州诗句,乃以“不上望京楼”句用兴体,非但无忠君恋阙之心,且有背叛朝廷之嫌。李益赠刘济诗末两句即“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不过表达感恩之意,谓有背叛朝廷之心,则为已甚之词。徐融《夜宿金山》诗两句写景状物,宋齐丘进谗,自然是以此两句隐含比兴,有讥讽或攻击之意。仅就字面而言,就诗论诗,不管是李益诗句还是徐融诗句,均无讽意,或不臣之心,谏官的摘举和大臣的谗言都是深文周纳,罗织罪状。遇有此类情况,君王若偏听,或“性严忌”,必“疑罪从有”,于是进谗者奸谋得售,作者不免无妄之灾。

穿凿比兴、深文周纳的方法若涉及政治斗争和权力斗争,情形有时更为诡谲深险。一方面,造事者利用政治、权力斗争中的矛盾,深文罗织,制造口实,挑起事端,借统治者之手打击对手,以逞其私;另一方面,统治者为清除政治异己,不惜利用不实之词,因文治罪。元和十年刘禹锡因诗获罪一事即属此一情况:

刘尚书自屯田员外左迁朗州司马,凡十年始征还。方春,作《赠看花诸君子》诗曰:“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其诗一出,传于都下。有素嫉其名者,白于执政,又诬其有怨愤。他日见时宰,与坐,慰问甚厚。既辞,即曰:“近者新诗,未免为累,奈何?”不数日,出为连州刺史。(《本事诗·事感第二》)

需要说明的是,刘禹锡此次被贬,先是为播州刺史,后改连州。因诗获罪而贬是指贬在播州恶地[50]。刘禹锡诗写远贬十年之后的世事变化,内容不过叙观游,“记一时之事”,就文字本身而言,感慨者有之,讥讽之意则无。所谓“诬其有怨愤”,大约认为此诗以桃树隐喻朝中新贵,语含讥刺,这是典型的穿凿比兴、深文周纳的解诗方法。其实,这样的解读其意不在解诗,而是隐含了某种动机。刘禹锡后来追忆其事云:“缘有虚称,恐居清班。务进者争先,上封者潜毁。巧言易信,孤愤难申。”[51]“上封者潜毁”即“诬其有怨愤”,可见诬陷潜毁乃是一班务进者为了避免刘禹锡等居于清班妨碍己身进取而生出的打击手段。自宪宗一方而言,刘禹锡等为其政治上的宿敌,虽贬斥十年,对诸人仍怨愤难消,怀有恶感,因诗治罪,不过借题发挥而已。

唐人既开以文治罪的恶例,宋人遂起而效尤,以至文祸屡起。“乌台诗案”、“政和文忌”及“江湖诗祸”乃其尤显者。到了清代,统治者更是大兴文字狱,为文为诗者屡遭无妄之灾,文祸愈演愈烈,这大约是倡导比兴的汉儒始料未及的。

【注释】

[1]见《太平御览》卷三九八。

[2]见钟嵘《诗品》卷中。

[3]见《太平御览》卷三九九。

[4]《旧唐书》所载郑颢梦中得诗故事乃实事,但梦中得句并不意味诗句具有神秘的预示作用,也不意味着诗句来自神灵的启示。但是所谓“及宫车上仙,方悟其事”及全诗所咏宣宗晏驾事,说明诗人是把诗句作为神灵的预言看待的,也是文出神授的观念。

[5]李壮鹰《诗式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

[6]《诗式》卷一“文章宗旨”。

[7]《全唐文》卷六七七。

[8]《诗话总龟·前集》卷一引卢img80《抒情》。(www.daowen.com)

[9]《诗话总龟·前集》卷四四引卢img81《抒情》。

[10]《诗话总龟·前集》卷四五引卢img82《抒情》。

[11]钱鍾书《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25页。

[12]详见《考证篇》“45同谷子”。

[13]张唐英《蜀梼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按:原作“汉南”,应为“淮南”。

[15]见《全唐文》卷六七五白居易《与元九书》。

[16]据《鉴诫录》卷一○“蜀才妇”,《五离诗》包括《犬离主》、《鱼离池》、《鹦鹉离笼》、《竹离丛》、《珠离掌》。又《唐摭言》卷一二作《十离诗》,还包括《笔离手》、《马离厩》、《燕离巢》、《鹰离主》、《镜离台》。《唐摭言》以《十离诗》属元稹在浙东时僚佐“薛书记”,记载有误。今推其致误之由,当是薛涛曾被称为“女校书”,一误而为“书记”。又《云溪友议》记载,薛涛曾委身元稹,于是再误为元稹之僚佐。《唐摭言》引白居易诗《与诸客携酒寻去年梅花有感》中“樽前百事皆依旧,点检惟无薛秀才”两句,误为元稹诗,坐实“薛书记”为元稹之僚佐。

[17]吴武陵诗事为附会,参见《考证篇》“24吴武陵”条。

[18]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88页。

[19]《苏轼诗集》卷一六《读孟郊诗二首》。

[20]《孟东野诗集》卷三。

[21]《全唐诗》卷五七一。

[22]《文心雕龙·情采》。

[23]《御定佩文斋书画谱》,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4]按“:义”当作“叉”。

[25]《诗人玉屑》卷三引《冷斋夜话》、《诗林广记》卷二引《古今诗话》均作郑谷诗。

[26]《五灯会元》卷一二《金山昙颖禅师》。

[27]惠洪《林间录》卷上。

[28]按:《沈佺期诗集》卷二《岭表寒食》云:“岭外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宋之问集》卷二《途中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寄崔融》云:“马上逢寒食,途中属暮春。”本事引文乃刘禹锡误记。

[29]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99页。

[30]钱鍾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748页。

[31]钱鍾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321页。

[32]《刘禹锡集》卷二一。

[33]《诗话总龟·前集》卷一引《江南野录》。

[34]《说郛》卷三九《南唐近事》。

[35]见《太平广记》卷一七五引《南楚新闻》。

[36]《史记·李将军列传》记载:李广军败,家居数年。“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

[37]《诗话总龟·前集》卷一一引《唐宋遗史》作“神游象外”。

[38]《鉴诫录》卷八“贾生忤”。

[39]《文心雕龙·神思》。

[40]王庭珪《卢溪文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1]《古尊宿语录》卷一五《云门匡真禅师广录上》。

[42]《世说新语·黜免》“殷中军废后”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云:“浩虽废黜,夷神委命,雅咏不辍,虽家人不见其有流放之戚。外生韩伯始随至徙所,周年还都,浩素爱之,送至水侧,乃咏曹颜远诗曰:‘富贵它人合,贫贱亲戚离。’因泣下。”

[43]《竹坡诗话》“余顷年游蒋山”条。

[44]详见《考证篇》“48齐己”条。

[45]详见《考证篇》“18白居易”条。

[46]吴乔《西昆发微》《,丛书集成·初编》本。

[47]所谓“至九日,而怒焉”,指《唐摭言》卷一一所载李商隐《九日》诗本事,此一本事为附会之谈。

[48]见《全唐诗》卷七五八。

[49]按:《五代史补》卷三存有异说:初,李昪蓄异志,欲有江南。雪天会群僚,酒酣出一令,借雪取古人名。时宋齐丘、徐融在坐。惟齐丘叶旨;融意欲挫昪,昪大怒,收而投之江。令云:雪下纷纷,便是白起。(烈祖)着履过街,必须雍齿。(宋齐丘)来朝日出,争奈萧何。(徐融)

[50]《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引《考异》云:“旧禹锡传:‘元和十年,自武陵召还,宰相复欲置之郎署。时禹锡作《游玄都观咏看花君子》诗,语涉讥刺,执政不悦,复出为播州刺史。’禹锡集载其诗曰:‘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按当时叔文之党,一切除远州刺史,不止禹锡一人,岂缘此诗,盖以此得播州恶处耳。”

[51]《刘禹锡集》卷一六《苏州谢恩赐加章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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