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唐诗本事研究:虚实与雅俗-诗歌法则探析

唐诗本事研究:虚实与雅俗-诗歌法则探析

时间:2023-11-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唐诗本事所涉及的诗歌法则是多方面的,就其大者而言,一是虚实问题,二是雅俗问题。对于直接表现现实的诗歌,唐人有较为严格的真实性要求,诗歌中的描写必须与现实吻合,不违背事理。但是,这并不妨碍诗人对情志的表达,也不妨碍读者对诗歌的接受。常有论家忽略这一点,对诗歌作出胶柱鼓瑟的解读。

唐诗本事研究:虚实与雅俗-诗歌法则探析

第三节 诗歌的法则

唐人对诗歌创作法则的讨论表现在相互关联的两个方面,一是诗歌创作的方法技巧,二是诗歌创作的基本原则。前者是诗格一类著作讨论的对象,后者则主要见于唐人诗文和唐诗本事。唐诗本事所涉及的诗歌法则是多方面的,就其大者而言,一是虚实问题,二是雅俗问题。本文拟从以上两方面对诗歌法则作一探讨。

一、诗之虚实

诗之虚实首先是一个内容表达的问题。

文学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映,文学对外部世界的描写和对内心世界的表现需以现实为依据。但是,文学反映现实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文学描写也有尚实和尚意之分,因此,不同的文学作品,其真实性要求并不一律。

对于直接表现现实的诗歌,唐人有较为严格的真实性要求,诗歌中的描写必须与现实吻合,不违背事理。一些本事反映了这样的要求:

唐左卫将军权龙襄性褊急,常自矜能诗。……皇太子宴,夏日赋诗:“严霜白浩浩,明月赤团团。”太子援笔为赞曰:“龙襄才子,秦州人士。明月昼耀,严霜夏起。如此诗章,趁韵而已。”(《朝野佥载》卷四)

蜀相韦庄应举时,遇黄寇犯阙,著《秦妇吟》一篇,内一联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尔后公卿亦多垂讶,庄乃讳之……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以此止谤,亦无及也。(《北梦琐言》卷六“以歌词自娱”)

权龙襄夏日诗不顾时令气候、日月阴阳,竟然夏行冬令,月作日貌,既不符合实际,也有悖事理,因此成为一时笑柄。唐诗中的景色描写常常具有纪实性,脱离实际的景物描写视为异常。《云溪友议》卷中“云中命”记李群玉《黄陵庙》诗云:“后又题曰:‘黄陵庙前春已空,子规滴血啼松风。不知精爽落何处,疑是行云秋色中。’李君自以第三篇‘春空’便到‘秋色’,踟躇欲改之。”也是遵循纪实原则。因此,后世考订唐诗的创作时间,常以诗中的景物描写为依据。韦庄讳言《秦妇吟》的原因,今人解说不一,但据《北梦琐言》的记载,则是诗中“内库”两句描写受到公卿的质疑。公卿们对诗中与实际不尽相符的夸张描写不以为然,这种近乎吹毛求疵的“垂讶”可能只是借故生事,并不属于文学批评,但这一行为也隐含了一种文学观念,即文学描写,特别是诗中的纪实性描写,要求细节真实,不无中生有,不夸大其词。这种对纪实性作品的真实性要求同样体现在唐人对王建《宫词》的认知上。王建《宫词》100首,内容涉及朝廷政务,宫中执掌,天子游猎,宫廷行乐,还有宫中节令,宫女生活,多为时事。《云溪友议》卷下记载,王建与宦官王守澄先是互通款曲,后因发生过节,王守澄以王建“所有《宫词》,天下皆诵于口。禁掖深邃,何以知之”为辞,欲行奏劾。王建于是赠王守澄诗,以“不是当家频向说,九重争遣外人知”两句归罪守澄,以塞其口。前已论及,这篇故事为附会之谈,并不确切。不过,这篇虚构的故事倒是反映了唐人对《宫词》一类记事诗的写实要求:凡记事,多采用第一手材料,有目击者,见证人,或事件的当事人,有可靠的消息来源,非道听途说,亦如今之新闻报道———这些要求均符合今之新闻报道的真实性原则。

唐人对虚实的要求有时延伸到诗歌境界。中唐诗歌中的险怪一派常以虚幻荒诞的意象构筑诗境,晚唐五代诗则校之以实,一些诗歌虽取境奇僻,但仍以实为贵。《鉴诫录》卷五“容易格”记载:

卢(延让)曾献太祖,卷中有“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后太祖冬夜与潘枢密峭在内殿平章边事,旋令宫人于火炉中煨栗子,俄有数栗爆出,烧损绣褥子。时太祖多疑,常于炉中烧金鼎子,命徐妃二姊妹亲侍茶汤而已。是夜宫猫相戏,误触鼎翻。太祖良久曰:“‘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忆得卢延让卷有此一联。”乃知先辈裁诗信无虚境。

又《北梦琐言》卷七记载:“唐卢延让业诗……卷中有句云:‘狐冲官道过,狗触店门开。’租庸张濬亲见此事,每称赏之。”诗歌中的意象本不必曾有,也难以坐实。上引本事中的求实倾向未免过于拘泥,不能成为文学的法则,但在当时却是普遍存在的文学观念。

在诗歌的虚实问题上,求真求实并非唐人创作规范和审美观念的全部,“虚而不实”现象在唐诗中也普遍存在。请看下列本事:

江西韦大夫丹,与东林灵澈上人,骘忘形之契。篇诗唱和,月居四五焉。序曰:“澈公近以《匡庐七咏》见寄,及吟味之,皆丽绝于文圃也。此七篇者,俾予益起‘归欤’之兴。且芳时胜侣卜游于三二道人,必当攀跻千仞之峰,观九江之水。是时也,飘然而去,不希京口之顾;默尔而游,不假东门之送。天地为一朝,万物任陶铸。夫二林羽翼,松径幽邃,则何必措足于丹霄,驰心于太古矣!偶为《思归》绝句诗一首,以寄上人。法友谭玄,幸先达其深趣矣。”予谓韦亚台归意未坚,果为高僧所诮。历览前代散发海隅者,其几人乎?寄庐山上人澈公诗曰:亚相丹:“王事纷纷无暇日,浮生冉冉只如云。已为平子归休计,五老岩前必共君。”澈奉酬诗曰:“年老身闲无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云溪友议》卷中“思归隐”)

宣宗坐朝,次对官趋至,必待气息平均,然后问事。令狐相进李远为杭州,宣宗曰:“比闻李远诗云:‘长日惟销一局棋。’岂可以临郡哉?”对曰:“诗人之言,不足有实也。”仍荐远廉察可任,乃俞之。(《幽闲鼓吹》)

韦丹虽声言“归休”,但并非真的要实行。不过,从他与灵澈深交及上引诗序看,向往隐逸之心还是有的,只是“归意未坚”,因而他的诗作与“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机务,而虚述人外”[22]的伪文学有所不同。灵澈的讥诮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诗应写实,其人不可信;二是诗不足有实,其诗不可信。灵澈是著名诗人,对“诗人之言,不足有实”的内情应是了解的,他对韦丹的讥诮应是基于后一种理解。不管是韦丹诗还是李远诗,都可成为“诗人之言,不足有实”的证据。但是,这并不妨碍诗人对情志的表达,也不妨碍读者对诗歌的接受。诗歌或叙事写物,或抒情言志,常用夸张、假借、变形等表现方式,不必尽实。常有论家忽略这一点,对诗歌作出胶柱鼓瑟的解读。沈括梦溪笔谈》卷二三云:

白乐天《长恨歌》云:“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峨嵋在嘉州,与幸蜀路全无交涉。杜甫《武侯庙柏》诗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此亦文章之病也。

对杜甫诗的评价后来引出一段公案,《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引《王直方诗话》、《遯斋闲览》、《学林新编》及《诗眼》等书进行辩驳,《诗眼》云:

形似之意,盖出于诗人之赋,“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是也。激昂之语,盖出于诗人之兴,“周余黎民,靡有孑遗”是也。古人形似之语,如镜取形,灯取影也。故老杜所题诗,往往亲到其处,益知其工。激昂之言,《孟子》所谓“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初不可形迹考,然如此乃见一时之意。余游武侯庙,然后知《古柏》诗所谓“柯如青铜根如石”,信然,决不可改,此乃形似之语。“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此激昂之语,不如此,则不见柏之大也。文章固多端,警策往往在此两体耳。

论谓诗有“形似之语”和“激昂之语”,“形似之语,如镜取形,灯取影”,此尚实之意;“激昂之言,……初不可形迹考,然如此乃见一时之意”,此尚意之旨。虚与实表现为尚意与尚实的区别。以此衡彼,则前引韦丹、李远诗均为尚意之作。

正像宣宗对李远诗句心存疑虑一样,这种尚神意而略形迹的诗歌易为后人误解。除上引白居易杜牧诗外,还可举出以下两例:

杜牧《华清宫》诗云:“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尤脍炙人口。据《唐纪》,明皇以十月幸骊山,至春即还宫,是未尝六月在骊山也。然荔枝盛暑方熟,词意虽美,而失事实。(《诗人玉屑》卷七引《遯斋闲览》)

唐明皇兄弟五王,兄申王img76以开元十二年,宁王宪、邠王守礼以二十九年,弟岐王范以十四年,薛王业以二十二年薨,至天宝时已无存者。杨太真以三载方入宫,而元稹《连昌宫词》云:“百官队仗避岐薛,杨氏诸姨车斗风。”李商隐诗云:“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皆失之也。(《容斋随笔》续笔卷二“开元五王”)

杜牧、元稹、李商隐诗都涉及史实的真实性问题,上引诗论认为失实而不可取。此一论调后来遭到针锋相对的反驳,如下引诗论:

按史云:“睿宗六年,王德妃生业,初王赵,降封中山王,进王薛,开元二十二年薨,子琄嗣。”此诗与微之词岂俱指嗣王欤?昔之作者,微文刺讥,不必一一核实。(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卷二“龙池”注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句意愈精,筋骨愈露。然此但假借立言耳。泥者谓二王迥不同时,则痴人说梦,难以口舌争矣。(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

朱鹤龄、胡应麟关于虚实问题的观点与“诗人之言,不足有实”的说法相呼应,是符合文学创作的要求的。

尚意略形不仅表现在诗歌创作中,也表现在绘画中。《梦溪笔谈》卷一七云:“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如彦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余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又《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卷八一引《寓意编》云:“右唐王维画济南伏生像,……但古人之坐以两膝着地,未尝箕股,而秦汉之书当用竹简,今像乃箕股而坐,冯几伸卷,此则余所未晓,抑余闻维尝画雪中之蕉,毋乃类是,而不必拘拘于形似者邪?”[23]与沈括持论相同。沈括论画如此通达,然其论诗又何其固陋。仰面自唾,竟浑然不觉。其实,诗、画一理,尚意略形正是时代的艺术精神,或普遍存在的艺术规律。惠洪《冷斋夜话》卷四“诗忌”云:“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岂可限以绳墨哉!如王维作画雪中芭蕉,诗眼见之,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俗论则讥以为不知寒暑。荆公方大拜,贺客盈门,忽点墨书其壁曰:‘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皈欤寄此生。’坡在儋耳作诗曰:‘平生万事足,所欠惟一死。’岂可与世俗论哉!予尝与客论至此,而客不然吾论。予作诗自志其略曰:‘东坡醉墨浩琳琅,千首空余万丈光。雪里芭蕉失寒暑,眼中骐骥略玄黄。’”王安石方大拜时作方外之想,与韦丹居官而思归无异;苏轼诗有潇洒情怀而语意不无夸张,与李远“长日”句无异。惠洪谓王安石、苏轼诗句正如王维之画雪里芭蕉,取其神理而不问寒暑,又如九方皋相马,得其神骏而略其玄黄。这实在是深知诗、画的确论。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一八论王维诗云:“世谓王右丞画雪中芭蕉,其诗亦然。如:‘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下连用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诸地名,皆寥远不相属。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若刻舟缘木求之,失其指矣。”明乎此,就不会苛责白居易《长恨歌》诗假借峨嵋,而杜牧《华清宫》诗移易寒暑了。

虚与实不仅是内容表达的问题,也是一个语言表达的问题。

唐人诗歌中存在一种避实就虚的语言表达方式。《云溪友议》卷下“温裴黜”云:

湖州崔郎中刍言,初为越副戎,宴席中有周德华。德华者,乃刘采春女也。虽《罗唝》之歌,不及其母,而《杨柳枝》词,采春难及。……所唱者七八篇,乃近日名流之咏也。滕迈郎中一首:“三条陌上拂金羁,万里桥边映酒旗。此日令人肠欲断,不堪将入笛中吹。”贺知章秘监一首:“碧玉装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是剪刀。”杨巨源员外一首:“江边杨柳曲尘丝,立马凭君折一枝。唯有春风最应惜,殷勤更向手中吹。”刘禹锡尚书一首:“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至今朝。”韩琮舍人二首:“枝斗芳腰叶斗眉,春来无处不如丝。灞陵原上多离别,少有长条拂地垂。”又曰:“梁苑隋堤事已空,万条犹舞旧春风。那堪更想千年后,谁见杨花入汉宫。”云溪子曰:……杜牧舍人云:“巫娥庙里低含雨,宋玉堂前斜带风。”滕郎中又云:“陶令门前罥接离,亚夫营里拂朱旗。”但不言“杨柳”二字,最为妙也。是以姚合郎中苦吟《道傍亭子》诗云:“南陌游人回首去,东林道者杖藜归。”不谓“亭”,称奇矣。

虽咏杨柳,但诗中不言“杨柳”两字;虽咏亭,但句中并无“亭”字。对于所写对象,诗句或径行刻画,或用事连带,或以人事关联,但不直接说破。旁敲侧击,如廋词隐语,有想象的余韵。“云溪子曰”以上所引杨柳诗中,滕迈一首,贺知章一首,韩琮二首,都用这种避实就虚的表达方式。同样的诗例宋人诗话也时有涉及。《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五《宋朝杂记下》记载:

苕溪渔隐曰:“刘义[24]《落叶》诗云:‘返蚁难寻穴,归禽易见窠。满廊僧不厌,一片俗嫌多。’[25]郑谷《柳》诗云:‘半烟半雨溪桥畔,间杏间桃山路中。会得离人无限意,千丝万絮惹春风。’或戏谓此二诗乃落叶及柳谜子,观者试一思之,方知其善谑也。”(www.daowen.com)

这种避实就虚的描写在韩愈诗中也能找到例证。《梦溪笔谈》卷一四云:“退之《城南联句》首句曰:‘竹影金锁碎。’所谓金锁碎者,乃日光耳,非竹影也。若题中有日字,则曰‘竹影金锁碎’可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引《遯斋闲览》云:“(沈括)又破退之《城南联句》‘竹影金锁碎’,云金锁碎者乃日光,题中无日字,不当言竹影。凡物因日而有影,苟无日,影从何生,言竹影即日光在其中矣。”又《韩昌黎全集》五百家注引洪庆善语云:“谓日光在其中不必道破。若曰日影金锁碎,则不可也。”应该说,这一论析是对韩愈诗歌表达方式的一个发现。

诗歌中避实就虚的表达方式在宋诗创作中发扬光大,并因此成为宋人诗评的重要话题。《冷斋夜话》卷四“诗言其用不言其名”云:“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不言其名耳。此法唯荆公、东坡、山谷三老知之。荆公曰:‘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此言水柳之用,而不言水柳之名也。东坡《别子由》诗:‘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此用事而不言其名也。山谷曰:‘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又曰:‘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又曰:‘眼看人情如格五,心知世事等朝三。’‘格五’,今之蹙融是也。《后汉》注云:‘常置人于险处耳。’然句中‘眼’者,世尤不能解。”避实就虚的表达方式演变而为“言其用不言其名”的诗歌法则。与“言其用不言其名”本同末异的是“言用勿言体”的说法。《诗人玉屑》卷一○引《漫叟诗话》云:“尝见陈本明论诗云:前辈谓作诗当言用,勿言体,则意深矣。若言冷,则云‘可咽不可漱’,言静,则云‘不闻人声闻履声’之类。本明何从得此。”

不管是唐人的“不言‘杨柳’”等,还是宋人的“言其用不言其名”、“言用勿言体”,都是避免正面直说,用迂回侧面的描述———旁敲侧击,烘云托月,躲躲闪闪,吞吞吐吐,藏头露尾,欲说还休,以至出以廋词隐语、典故歇后。这种避实就虚的手法具有重要的文学表现功能。首先,这种手法强调文学描写的形象性。所谓“言其用”即着眼于事物的具体形态和外在表现,使对象不停留于一般性概念,而获得鲜明具体的形象。前引杨柳诗或刻画杨柳的动态风姿,或表现与之关联的人情事象,无不形象可感,生动逼真。王安石诗以“鸭绿”指水,“鹅黄”指柳,色彩鲜明,其他诗句如“可咽不可漱”、“不闻人声闻履声”,将内在的感觉化为可视可听的外在形象。形象的描写赋予诗歌具象之美。其次,避实就虚的手法隐去对象的名称,在意象与所指之间留有足够的想象空间,如廋词隐语诗句,谜语式诗歌等,因而此类诗歌多具空灵蕴藉之美。

诗歌中避实就虚的表达方式与禅宗的语言表达方式颇有近似之处。禅宗思想的传承据说原是以心印心、不立文字的。佛教认为真谛不可言说,斥言说为“戏论”,禅宗也视教籍为“魔说”、“粗言”、“死语”,认为“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终非活路”[26]。但是,晚唐五代时期,禅宗弃绝言路的禅风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禅门盛行呈公案,斗机锋,说公案,谈“话头”,“不立文字”一变而为“不离文字”。这一时期,禅门对语言的表达方式进行探索,在言与不言之间寻找表达的新路径。“五家七宗”之一的曹洞宗即以“不犯正位,语忌十成”[27]为其禅门家风。这一表达方式对诗歌创作发生了影响。任渊《后山诗注目录序》评陈师道诗云:“读后山诗,大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记死语,非冥搜旁引,莫窥其用意深处。”对曹洞家风深有所悟的惠洪提出诗歌创作需“言其用不言其名”,或许正是得此启发。“不犯正位”一类表达方式对诗歌创作的影响并不始于宋代,晚唐五代即已见其端倪:

王贞白,唐末大播诗名,尝作《御沟》诗云:“一派御沟水,绿槐相荫青。此波涵帝泽,无处濯尘缨。鸟道来虽险,龙池到自平。朝宗心本切,愿向急流倾。”示贯休,休曰:“剩一字。”贞白扬袂而去。休曰:“此公思敏。”书一“中”字于掌。逡巡,贞白回曰:“此中涵帝泽。”休以掌中示之,不异所改。(《诗话总龟·前集》卷一一引《青琐后集》)

前辈许棠《过洞庭》诗,最为首出,尔后无继斯作。诗僧齐己驻锡巴陵,欲吟一诗,竟未得意。有都押衙者蔡姓,而忘其名,戏谓己公曰:“题洞庭者,某诗绝矣,诸人幸勿措词。”己公坚请口札,押衙抑扬朗吟曰:“可怜洞庭湖,恰到三冬无髭须。”以其不成湖也。诸僧大笑之。(《北梦琐言》卷七“洞庭湖诗”)

贯休所谓“剩一字”,即多余一字,需要割弃。言“此波”即所谓“言其名”,是“犯正位”,去之则“不犯正位”。就语言的表达效果而言,“此波”板滞直露,“此中”则空灵蕴藉,显示“不言其名”的好处。洞庭湖诗句借髭须之“胡”谐洞庭之“湖”,以“髭须”两字代替“湖”字,这是运用廋词隐语,避免直说点破,也是“不言其名”的诗法。贯休、齐己为唐末五代高僧,前一本事谓贯休有去实就虚的独得之秘,后一本事以齐己为语言公案的破解者,大约是因为两人的禅学背景,就是说,诗歌中避实就虚的表达方式源出禅门,以僧人的解悟最为透彻。《云溪友议》的作者以诗中“不言‘杨柳’”、“不谓‘亭’”为奇妙,大约也是受了禅门习气的影响。

二、诗之雅俗

雅与俗是相对于文学传统而言的。文学在其发展过程中逐步形成了相对固定的话语系统和意象系统,也逐步确立了对于文学语言和文学形象的要求。遵循已有的传统,遵循惯例和共识,就成为“雅”。偏离传统和要求,引入世俗生活中不见于经传、难登大雅之堂的语言和意象,就是“俗”。唐代诗歌先是以《文选》为传统,继以儒家经传为渊薮,采摘史传诸子,旁及佛道经典,小说家言。唐人尚雅鄙俗,其诗歌语言、意象多以此为畛域。

尚雅倾向首先表现在诗歌语言的运用上。

唐人诗歌用字造语讲究出处,回避不见于经典文献的方言俗语。《刘宾客嘉话录》载有一则刘禹锡读书为文故事,从中不难窥见唐人诗语规范。其文云:

为诗用僻字,须有来处。宋考功诗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28]尝疑此字,因读《毛诗》郑笺说箫处注云:即今卖饧人家物。六经唯此注中有“饧”字。吾缘明日是重阳,欲押一“糕”字,续寻思六经竟未见有“糕”字,不敢为之。尝讶杜员外“巨颡拆老拳”,疑“老拳”无据,及览《石勒传》“卿既遭孤老拳,孤亦饱卿毒手”,岂虚言哉。后辈业诗,即须有据,不可率尔道也。

这里所谓“有来处”、“有据”,指儒家经传、史籍,这是唐代士人攻读的最基本的文献,也是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语言的基本来源。刘禹锡自谓为诗用字不出六经,可见尚雅的要求是严格的。

因为尚雅,唐人轻视方言俗语,以诗用方言俗语为另类。请看下引本事:

唐高相国崇文,本蓟州将校也,因讨刘辟有功,授西川节度使。一旦大雪,诸从事吟赏有诗,渤海遽至饮席,笑曰:“诸君自为乐,殊不见顾鄙夫。鄙夫虽武人,亦有一诗。”乃口占云:“崇文崇武不崇文,提戈出塞号将军。那个img77儿射落雁,白毛空里落纷纷。”其诗著题,皆谓北齐敖曹之比也。(《北梦琐言》卷七“高崇文相国咏雪”)

文中有注云:“渤海鄙言多呼人为‘img78儿’。”高崇文乃武人,无文华,自称“鄙夫”,诗用方言俗语,自无足怪。敖曹事见于《太平广记》卷二五八引《启颜录》,文云:“高敖曹常为《杂诗》三首云:‘塜子地握槊,星宿天围棋。开坛瓮张口,卷席床剥皮。’又:‘相送重相送,相送至桥头。培堆两眼泪,难按满胸愁。’又:‘桃生毛弹子,瓠长棒槌儿。墙欹壁亚肚,河冻水生皮。’”用字遣词,皆鄙陋粗俗,高崇文诗即其类。

唐人不仅轻视不见于经典文献的方言俗语,还鄙弃一切粗俗的语言,诗语粗俗不仅视为为诗之病,还会成为一时笑柄:

唐左卫将军权龙襄性褊急,常自矜能诗。通天年中,为沧州刺史,初到乃为诗呈州官曰:“遥看沧州城,杨柳郁青青。中央一群汉,聚坐打杯觥。”诸公谢曰:“公有逸才。”襄曰:“不敢,趁韵而已。”又《秋日述怀》曰:“檐前飞七百,雪白后园强。饱食房里侧,家粪集野蜋。”参军不晓,请释,襄曰:“鹞子檐前飞,直七百文。洗衫挂后园,干白如雪。饱食房中侧卧。家里便转,集得野泽蜣蜋。”谈者嗤之。皇太子宴,夏日赋诗:“严霜白浩浩,明月赤团团。”太子援笔为赞曰:“龙襄才子,秦州人士。明月昼耀,严霜夏起。如此诗章,趁韵而已。”(《朝野佥载》卷四)

权龙襄诗措辞不雅,语近滑稽,未免落入打油一格,故为谈者嗤笑。即如《夏日》诗两句,胡应麟也认为“自是其语可笑,非以不切故”[29]。这些粗鄙滑稽的诗作成为戏谑的雅谈,后来竟流为一家诗体。《云溪友议》卷下“杂嘲戏”录郑愚《拟权龙褒(按:应为:“襄”)体赠鄠县李令及寄朝右》云:“鄠县李长官,横琴膝上弄。不闻有政声,但见手子动。”诗中“弄”、“手子动”等语,粗俗鄙陋,诚龙襄诗体。当然,郑愚以俗语为诗,意在借用权龙襄体滑稽幽默的风格,以收讽刺之效,并非无文而鄙俗。

尚雅言而鄙俗语一直是唐诗的主流,这一倾向在唐末五代诗本事中仍清晰可见。《北梦琐言》卷七“郑准集军书”记载:“唐荥阳郑准,以文笔依荆州成中令,常欲比肩陈、阮,自集其所作为三卷,号《刘表军书》。虽有胸襟,而辞体不雅……应举日,诗卷《题水牛》曰:‘护犊横身立,逢人揭尾跳。’朝士以为大笑。”按本事之意,不惟文笔“辞体不雅”,诗语所谓“横身立”、“揭尾跳”,亦粗俗鄙陋,措辞不雅。朝士的讥笑见出时代的尚雅风气。

尚雅倾向还表现在诗歌意象的选择上。

诗歌虽然是生活的反映,但并非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能进入诗歌。意象的选择既受已有诗歌意象系统的限制,又受传统审美趣味的规范。一般来说,诗歌中的意象要求摆脱凡近,能给人美感,鄙事俗物,人不以为美者,则不堪入诗。唐诗中有越此规范者,常常为人讥贬,或引以为戒。《北梦琐言》卷七“洞庭湖诗”记载:

有包贺者,多为粗鄙之句,至于“苦竹笋抽青橛子,石榴树挂小瓶儿”。又云“雾是山巾子,船为水靸鞋”。又云“棹摇船掠鬓,风动竹捶胸”。虽好事托以成之,亦空穴来风之义也。卢延让哭边将诗曰:“自是硵砂发,非干炮石伤。牒多身上职,盎大背边疮。”人谓此是“打脊诗”也。……顾况著作披道服在茅山,有一秀才行吟曰:“驻马上山阿。”久思不得,顾曰:“何不道‘风来屎气多’?”秀才云:“贤莫无礼。”顾曰:“是况。”其人惭惕而退。仆早岁尝和南越诗云:“晓厨烹淡菜,春杼织橦花。”牛翰林览而绝倒,莫喻其旨。牛公曰:“吾子只知名,安知淡菜非雅物也。”后方晓之。学吟之流,得不以斯为戒也。

包贺诗句中,“青橛子”、“小瓶儿”、“巾子”、“靸鞋”,乃家用鄙物。“掠鬓”、“捶胸”,乃日常俗事。钱鍾书《管锥编》引高敖曹诗之后,又论云:“《北梦琐言》卷七载包贺断句:‘雾是山巾子,船为水靸鞋’;‘棹摇船掠鬓,风动竹捶胸’;《类说》卷五三引《杨文公谈苑》载朱贞白咏月:‘八月十五夜,一似没柄扇’;皆此体。取譬于家常切身之鄙琐事物,高远者狎言之,洪大者纤言之,初非独游戏文章为尔。刻画而骛尖新,亦每游彀中而不悟。”[30]已指出包贺诗取象鄙俗、刻画尖新的特点。卢延让诗及顾况对句中的取象,不仅鄙琐,而且丑陋恶浊,只是前者出于以丑为美、以俗为雅的审美趣味,而后者不过借机调笑。孙光宪诗句出自和南越诗,当叙写南越风土,其中“淡菜”当为南越所产。“淡菜非雅物”,光宪知其名而不知其物,因而误用于诗。“淡菜”不能入诗,正如“糕”字不见于六经而不能入诗一样,缘于唐人的尚雅倾向及由此产生的清规戒律。

尚雅之风在唐末五代也并非一律。写俗物鄙事的诗句有时得到完全不同的评价。《北梦琐言》卷七记载,进士陈咏诗卷首有一对语云:“隔岸水牛浮鼻渡,傍溪沙鸟点头行。”写俗物鄙事,虽不为诗人杜光庭认可,却为朝贵欣赏。朝贵的欣赏虽大半因其审美趣味,而非一定的诗歌主张,但由此可以看出,传统的尚雅之风在悄然改变。这一改变可视为宋人以俗为雅诗风的先导。

宋人以俗语入诗,以俗为雅,殆为风气,其推波助澜且发扬光大者当首推苏轼。《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六引《缃素杂记》云:

《西清诗话》言王君玉谓人曰:“诗家不妨间用俗语,尤见工夫。雪止未消者,俗谓之‘待伴’,尝有雪诗:‘待伴不禁鸳瓦冷,羞明常怯玉钩斜。’待伴、羞明,皆俗语,而采拾入句,了无痕颣,此点瓦砾为黄金手也。”余谓非特此为然,东坡亦有之:“避谤诗寻医,畏病酒入务。”又云:“风来震泽帆初饱,雨入松江水渐肥。”寻医、入务、风饱、水肥,皆俗语也。又南人以饮酒为“软饱”,北人以昼寝为“黑甜”,故东坡云:“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此亦用俗语也。

又《竹坡诗话》“东坡在黄州时”一条记苏轼小诗“野饮花前百事无,腰间惟系一葫芦。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中“错著水”、“为甚酥”两语故事,并引东坡语云:“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镕化耳。”因此,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说:“世间故实小说,有可以入诗者,有不可以入诗者,惟东坡全不拣择,入手便用,如街谈巷说,鄙俚之言,一经坡手,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可见苏轼不仅是诗歌大家,也是运用俗语俚言的高手。

苏轼诗中以俗为雅的倾向还表现在意象的选择上。《新城道中》云:“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以絮帽喻晴云,铜钲喻初日。《游金山寺》云:“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以靴纹喻波纹,以鱼尾之色喻云霞之色。此亦所谓“取譬于家常切身之鄙琐事物,高远者狎言之,洪大者纤言之”,重蹈包贺、卢延让诗故辙。

苏轼的这些诗句并非单纯出于一己的审美趣味,而是以其明确的诗论主张为支撑的。陈师道《后山诗话》记载:“闽士有好诗者,不用陈语常谈,写投梅圣俞。答书曰:‘子诗诚工,但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尔。’”苏轼《题柳子厚诗》也说:“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所谓“以俗为雅”,即“使文者野,亦可谓之使野者文,驱使野言,俾入文语,纳俗于雅尔”[31]。上引诗作是其诗论主张的自觉实践。

自唐至宋,诗歌经历了由尚雅鄙俗到以俗为雅的转变。唐诗本事中虽无以俗为雅的诗论主张,但其中诗作无意中预示和引导着逐渐到来的以俗为雅的诗歌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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