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借助个性形象
唐诗本事论诗评诗常常借助富有个性的形象,如下列本事:
曹唐、罗隐同时,才情不殊。罗曰:“唐有鬼诗。”或曰:“何也?”曰:“水底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唐曰:“罗有女子诗[5]。”或曰:“何也?”曰:“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此盖罗《牡丹》诗也。(《诗话总龟·前集》卷三九引卢瓌《抒情》)
卢延让哭边将诗曰:“自是硵砂发,非干炮石伤。牒多身上职,盎大背边疮。”人谓此是“打脊诗”也。世传逸诗云:“窗下有时留客宿,室中无事伴僧眠。”号曰“自落便宜”诗。(《北梦琐言》卷七“洞庭湖诗”)
高英秀者,吴越国人,与赞宁为诗友,口给,好骂滑稽,每见眉目有异者,必噂短于其后,人号“恶喙薄徒”。尝讥名人诗病云:“李山甫《览汉史》:‘王莽弄来曾半破,曹公将去便平沉。’定是破船诗。李群玉《咏鹧鸪》‘方穿诘曲崎岖路,又听钩辀格磔声’定是梵语诗。罗隐曰‘云中鸡犬刘安过,月里笙歌炀帝归’定是见鬼诗。杜荀鹤曰‘今日偶题题似著,不知题后更谁题’,此卫子诗也,不然,安有四蹄?”赞宁笑谢而已。(《西清诗话》卷中)
孙鲂世为南昌人。……与沈彬尝游于李建勋,为诗社。彬为人口辩,每好较人诗句。时鲂有“夜坐”句,美于时辈,建勋因试之。先匿鲂于斋中,候彬至,乃问鲂之为诗何如。彬答曰:“人言鲂非有国风雅颂之体,实得田舍翁火炉头之作,何足称哉?”。鲂闻之大怒,突然而出,乃让彬曰:“君何谤之甚,而比之田舍翁,言无乃太过乎?”彬答曰:“子《夜坐》句云:‘刬多灰渐冷,坐久席成痕。’此非田舍翁炉上坐而何?”合座大笑,善彬能近取譬也。(龙衮《江南野史》卷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www.daowen.com)
此外,前文已引,《本事诗·嘲戏第七》还记载白居易讥张祜诗为“款头诗”、张祜称白居易诗为“目连变”的故事。以上本事均用形象比拟的方式解诗评诗,此一诗评方式可称之为象喻式批评。象喻式批评涉及诗评的重要方面:一是表现诗境,即选择某一形象比拟诗歌形象,使读者由此领悟诗境。如“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两句,谐谈以为“女子障”诗。诗中“倾国”、“动人”等语分明是女子形象,“若教解语”又令人联想默然无语的屏风人物,以屏风上不能言语的女子形象再现两句意境,极确切,又极富情趣。二是传达诗意。如“窗下有时留客宿,室中无事伴僧眠”两句,人讥为“自落便宜诗”,意谓诗人“留客”、“伴僧”本是利他之举,但由此也自得闲逸与适意。这一比拟不仅浅近生动,而且准确传神,颇能见出诗句意趣。三是评说诗艺。如谓李群玉诗“方穿诘曲崎岖路,又听钩辀格磔声”两句为“梵语诗”,杜荀鹤诗“今日偶题题似著,不知题后更谁题”两句为“卫子诗”,前者指出诗句的语音特点,后者指出诗句的用词特点,都是评价诗歌艺术。前文所引其他说诗在内容上均未超出以上三个方面。
本事中的象喻式批评在内容上有其适用范围,在形式上则具有以下特点:第一,拟喻的意象出自批评家对诗歌的理解与想象,是诗歌意象之外的独立创造。就是说,批评家在对诗歌内容有了透彻领悟之后,借助想象,创造出与诗歌意象完全不同的别一意象,用以解诗评诗。上引本事中拟喻的意象无不如此[6]。第二,拟喻的意象虽具文学批评意义,但并不具备观念形态。一般来说,这些意象还只是一种感性的触摸,并不包含理性的思考。上引本事中拟喻的意象,不管是“目连变”、“打脊”、“自落便宜”、“田舍翁炉上坐”,还是“女子障”、“破船”,都是对诗歌意象的感性把握。至于所谓“梵语诗”、“卫子诗”,虽涉及诗歌音调、用词问题,以一定的文学观念为背景,但并无观念的判断与表达,仍然停留于感性。当然,这些感性的把握含有本事作者对诗歌意象的认知、理解和感悟,有时融入本事作者的情感、兴趣。如“唐有鬼诗”一语是对“水底”两句所渲染的凄迷冷寂氛围的感知和领悟,“女子障诗”一语渗透了本事作者对品评对象的喜爱和欣赏,其他拟喻多杂有诙谐幽默的情趣。第三,拟喻的意象既包括形象,也包括事象。如“款头”、“鬼”、“女子障”、“破船”、“梵语”等,为形象,“目连变”、“打脊”、“自落便宜”、“见鬼”、“田舍翁坐炉上”等,则为事象。“形象”通常是某一具体事物,而“事象”主要表现为一种情境。在本事中,“形象”通常是对诗歌内容的直接比喻和象征,“事象”则是通过比喻设置一种阅读情境,由此情境可以体会领悟诗歌内容,“事象”对诗歌内容的表达通常比“形象”更为隐晦曲折。第四,拟喻的意象只是品评诗中一联或数句,并不针对全篇。这一联或数句,或意象浑然一体,不可分割,或在内容和形式上有共同特征,因而可用较为单纯的形象和事象比拟。
唐诗本事中的象喻式批评来自“意象批评”[7]。自六朝至唐代,“意象批评”非常流行。钟嵘《诗品》引谢混语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8],引汤惠休语云“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9],又谓“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丘诗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10],均用“意象批评”形式。“意象批评”在唐代首先用于文评,如《大唐新语》卷八所记张说与徐坚论文,皇甫湜《谕业》评张说以下文章大家。皎然的《诗式》开始将“意象批评”用于诗评,卷一“品藻”云:“其华艳,如百叶芙蓉,菡萏照水;其体裁,如龙行虎步,气逸情高;脱若思来景遏,其势中断,亦有如寒松病枝,风摆半折。”此后重要的“意象批评”,有杜牧对李贺诗风的评论:“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11]还有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对各类诗风的表述。唐人笔记中也偶然涉及“意象批评”,如《唐语林》卷二引《刘宾客嘉话录》云:“杜工部诗爽鹘摩霄,骏马绝地。”应该说,“意象批评”在唐代诗文评中较为普遍,是本事中象喻式批评的来源。
象喻式批评与“意象批评”类似,但也有很多不同。首先,“意象批评”是说明文学风格和创作个性的,批评对象是诗人或作家的全部作品,或某一风格类型。象喻式批评则通常再现诗歌境界,传达诗意,评说具体的诗歌艺术特征,并不涉及艺术风格问题。与此相应,批评对象也只限于一联或数句,并不言及全篇,更不说明作家的全部创作。其次,“意象批评”说明某一文学风格是用具体可感的“意象”表达文学观念,“意象”是形象与观念的统一体。象喻式批评解评具体作品,并不涉及风格问题,没有由具象到观念、由感性到理性的转变过程,拟喻的意象仍然停留在具象和感性阶段。第三,“意象批评”中的“意象”通常表现为“形象”,而象喻式批评中的“意象”既有“形象”,也有“事象”。此外,“意象批评”中的“意象”多为自然形象,而象喻式批评中的“意象”既有自然形象,又有人物形象。
当然,象喻式批评存在很大的局限性。首先,它的批评对象仅限于诗句,范围有限,这就降低了此一批评形式的功能。其次,象喻式批评多为幽默的笑谈,风格的固定化限制了这一批评形式的进一步发展,使它未能成为一种独立的、成熟的文学批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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