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事解诗并不停留于交代诗作背景,有时还把解读的目光投向文本自身。如果说前者属于文学的外部研究,那么后者属于文学的内部研究。当然,唐诗本事虽为唐人说诗的主要形式,但在文体上依然与小说混而为一,作为文学批评的形式,唐诗本事尚未达到完全的自觉,因此,文学的内部研究在唐诗本事中并不发达,还只是一些零星的、偶然的现象。但是,即使是这些为数不多的批评实例也为后来的文学批评,特别是诗歌批评提供了宝贵经验。唐诗本事对诗歌文本的解读主要表现为对诗歌意境的表现,包括对诗事诗意的描述领悟和对诗境之风神气象的把握。
一、描述诗事诗意
一些本事诗具有明显的叙事性、情节性,其本事乃据诗意敷演而成。诗歌中的叙事总是简略的,通常只是一些情节片段,片段之间留下若干空白。解读的任务在于运用想象填补情节的空白,将若断若续的情节片段组织成为一个叙述连贯、首尾完整的故事。本事对诗事诗意的描述正是这样一种诗歌解读。前文在考察本事的生成时,曾将敷演诗意作为本事生成的形式之一,其实,此类本事的生成是以诗歌解读为基础的,本事生成的过程也是描述诗事诗意的过程,敷演诗事既是本事的生成形式,也是诗歌的解读方式。在考察本事的生成形式时,我们曾以《本事诗》中“杜舍人牧”条、“杜为御史”条及崔护题都城南庄诗本事为例,实际上,这三则本事都是对诗事诗意的描述。崔护诗本事叙写崔护三游都城南庄的故事,前两次游历的描述均本于诗意,其中,游庄遇女、应接传情的情节是对诗歌前两句的描述,再游南庄的心理描写及游后题诗的情节则是对后两句的描述。经过本事作者的想象,一首情节简单的诗歌变成一篇叙述明晰、情节丰满的动人故事。《本事诗》中,李适之《罢相》诗本事同样属于对诗意的描述。这一点可从不同文本的对照中看出:
李适之性简率,不务荷细,人吏便之。雅好宾客,饮酒一斗不乱,延接宾朋,昼决公务,庭无留事。及为左相,每事不让李林甫。林甫憾之,密奏其“好酒,颇妨政事”。玄宗惑焉,除太子少保。适之遽命亲故欢会,赋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举朝伏其度量。(《大唐新语》卷七)
开元末,宰相李适之疏直坦夷,时誉甚美。李林甫恶之,排诬罢免。朝客来,虽知无罪,谒问甚稀。适之意愤,日饮醇酣,且为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李林甫愈怒,终遂不免。(《本事诗·怨愤第四》)
两种文本中,《大唐新语》的记载仅限于交代诗作背景,《本事诗》的记载则明显侧重于诗事诗意的描述。
描述诗事诗意对于诗歌解读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首先,通过描述,诗事更为明晰。本事在描述诗事时,往往经过“合理想象”,补充诗歌省略的,或隐而未彰的情节,这样,原本空灵飘忽的意象变得更为明晰,缺乏联系的情节也因此更为连贯,这对读者把握诗事脉络无疑是有帮助的。其次,通过描述,诗意更为鲜明。本事对诗事的描述往往伴随本事作者对诗意的表达,如《本事诗》“杜为御史”条表现杜牧的倜傥风流与狂放不羁,李适之《罢相》诗事表现诗人的牢骚怨愤及世态炎凉,崔护题诗故事表现诗人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和追求。所有这些都反映了本事作者对诗歌意旨的解悟和开掘,这对读者理解诗歌内容是富有启发性的。
本事对诗事诗意的描述是对诗歌的解读,这种解读是能动的。虽然本事要遵从诗歌原有的故事情节,尊重诗歌本义,但本事对诗事诗意的描述不是亦步亦趋的机械复述,本事作者要对诗事进行再创造,对诗意的把握也要受个人思想情感、性格趣味及学识的影响,因此,本事的描述已不再是诗歌本身,而是具有个性色彩的“诗歌读本”。
有的本事故事融入了本事作者的理解、想象,一些情节超越了诗歌原有的内容,如崔护题诗故事中男女应接及女子死而复生的情节完全出于虚构,“杜为御史”条中杜牧狂言问妓的情节虽出于“忽发狂言”一句,但已包含本事作者的想象,不完全是诗歌的内容。本事作者的理解、想象有时会使本事完全偏离诗歌内容,成为独立于诗歌之外的另一故事。如《尚书故实》中李约赠张谂诗本事实自诗意敷演而来,但因支离曲解,本事已背离原有诗意[4]。《云溪友议》中,李涉夜遇豪客诗本事虽据诗意敷演,但其实也是模仿旧有小说的独立故事,基本情节已远离诗歌[5]。这些本事偏离诗歌内容,成为一种负面的解读。
由于受到本事作者思想情感、性格趣味及学识的影响,有的本事在思想倾向和感情色彩上有明显的主观性,如下引本事:
高宗承贞观之后,天下无事,上官侍郎仪独持国政。尝凌晨入朝,巡洛水堤,步月徐辔,咏诗云:“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晓,蝉噪野风秋。”音韵清亮。群公望之,犹神仙焉。(《隋唐嘉话》卷中)
本事的主体是自诗意敷演的上官仪入朝咏诗的故事,但本事作者并不满足于故事的一般性描述,在叙说故事的同时,还着力表现诗人从容不迫的意态,潇洒风流的神情,因此本事已不再是简单的诗歌故事,而成为一种极富主观色彩的人物品评。在李涉诗本事中,这种主观色彩表现为赋予人物的豪爽性格和贯穿于故事的侠义之气。这种主观的色彩与诗歌内容的关系深浅不一,对诗歌解读的价值也因此各有不同。(www.daowen.com)
二、摄取风神气韵
中国古代诗歌向来重视气韵风神,诗歌创作以传神写物为工,咏物写景讲求形神兼备,重神传神是诗歌创作的基本要求。这些特点和要求必然反映到诗歌解读和品评中来,对于一些写景抒情、咏物言志的诗歌来说,解评者不仅要把握诗歌意象的外在形貌,还要洞彻深察,摄取诗歌的气韵风神,达到对诗歌意境的透彻领悟。唐诗本事中有相关故事:
秭归郡草圣僧怀濬者,不知何处人。唐乾宁初到彼,知来藏往,皆有神验。爱草书,或经、或释、或老,至于歌诗鄙琐之言,靡不集其笔端。与之语,即阿唯而已,里人以神圣待之。刺史于公以其惑众,系而诘之。乃以诗代通状曰:“家在闽川西复西,其中岁岁有莺啼。如今不在莺啼处,莺在旧时啼处啼。”又诘之,复有诗曰:“家住闽川东复东,其中岁岁有花红。而今不在花红处,花在旧时红处红。”郡牧异而释之。详其诗意,似在海中,得非杯渡之流乎?(《太平广记》卷九八引《北梦琐言》)
“洞庭春水绿于云,日日征帆送远人。曾向木兰舟上过,不知元是此花身”。一小说:唐末,馆阁数公泛舟,以木兰舟为题。忽一贫士,登舟作此,诸公览诗大惊,物色之,乃李义山之魄,时义山下世久矣。(《西溪丛语》卷上)
第一则本事记僧怀濬诗之特异。两首诗均写景,着墨省净,但境界深远,气象氤氲。首句一云“家在闽川西复西”,一云“家住闽川东复东”,有远离人世的奇异缥缈之感。诗中写景,唯曰莺啼花红,摈落凡俗,散尽人间烟火。末句一云“莺在旧时啼处啼”,一云“花在旧时红处红”,隐含知来藏往的得道者对大千世界的了悟与洞察。诗中描写的境界是人们想象中的灵山仙境,本事所谓“详其诗意,似在海中”,正是对这一神仙世界的想象和体悟。第二则本事中的诗歌的后两句原作“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意谓几度于木兰舟上眺望远方,见湖岸木兰,忽悟此身原是木兰幻化之身。两句写奇异的想象和幻觉,充满虚实变幻的灵动之感。本事谓李商隐魂灵现身而咏此诗,正是对灵动变幻的诗境的直观把握。此一本事虽是志怪故事,却隐含对李商隐诗的领悟。这两则本事对诗歌境界的把握均是略其形貌而取其风神,有勾魂摄魄之妙。
诗歌中的“神”有时表现为一种神韵、意味,或格调、气势等。唐诗本事有时比照诗歌异同,较量高下,这些比较大多以诗歌的风神气象或格调意味为参照,建立在对诗歌境界透彻领悟的基础上。如下列本事:
裴说、裴谐俱有诗名。说官至补阙,谐终于桂岭假官宰。同作《湘江吟》,说诗云:“吟余潮入浦,坐久烧移山。”谐诗云:“风回山火断,潮落岸冰高。”《经杜甫坟》,说云:“拟掘孤坟破,重教大雅生。”谐曰:“名终埋不得,骨且朽何妨!”景同而语意俱别。(《诗话总龟·前集》卷一三)
周贺,少从浮图,法名清塞,遇姚合而反初。诗格清雅,与贾长江、无可上人齐名。岛《哭柏岩禅师》诗籍甚,及贺赋一篇,与岛不相上下。岛曰:“苔覆石床新,师曾占几春。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塔院关松雪,房廊露隙尘。自嫌双泪下,不是解空人。”贺曰:“林径西风急,松枝讲法余。冻须亡夜剃,遗偈病时书。地燥焚身后,堂空著影初。此时频下泪,曾省到吾庐。”(《唐摭言》卷一○)
元和中长安有沙门。善病人文章,尤能捉语意相合处。张水部颇恚之,冥搜愈切,因得句曰:“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径往夸扬,乃曰:“此应不合前辈意也!”僧微笑曰:“此有人道了也。”籍曰:“向有何人?”僧乃吟曰:“见他桃李树,思忆后园春。”籍因抚掌大笑。(《唐摭言》卷一三)
第一则本事列举同一题材的两组不同诗句。《湘江吟》诗同写江潮野烧,裴说诗有汹涌漫延之势,而裴谐诗见消歇止息之意,此气象不同。同经杜甫墓,同言杜甫的文学业绩,裴说欲其再生,而裴谐任其骨朽,则意趣各异。本事谓“景同而语意俱别”者以此。第二则本事并录贾岛、周贺哭僧诗,对象原本不同[6],但写物记事多有暗合,且意度格调相同,颇有神似之处。第三则本事谓所录诗句“语意相合”,此所谓“意”,主要指诗句造境命意的方式及蕴藏于诗的意味情调,而不是指诗句的表层意思,“语意相合”实指神似。同类本事还可举出《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记载的李白作《金陵登凤凰台》拟与崔颢《黄鹤楼》诗一较高下的故事。方回《瀛奎律髓》卷一谓:“太白此诗与崔颢《黄鹤楼》相似,格律气势未易甲乙。”此一本事未必真实[7],或是出于对格律气势的欣赏而虚构的故事。
描述诗事诗意属于对诗歌的具体阐释,而摄取风神气韵是对诗歌的整体把握。这两种解评方式有时统一于具体的诗歌批评,但更多的则是各自独立运用,并独立发展。前者为后世的诗注诗解所继承,如明代唐汝询《唐诗解》中的“评解”,清代钱谦益、何焯《唐诗鼓吹评注》中的“解评”,等等,属于描述诗事诗意。后者为诗话所继承,后来成为诗话评诗的主要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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