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本事与诗歌意旨
本事作为一种说诗形式自然对诗歌意旨产生影响。真实的本事能帮助读者正确把握诗歌本义,而虚假的本事则对理解诗意产生误导。唐诗本事中有不少虚假的本事,它们或虚构故事,或误解诗意,或牵强比附。此类本事对诗歌意旨所产生的负面影响主要有三:
一、颠覆原意
一些本事在叙述故事时,对诗歌进行了完全错误的解说和引用,致使原有诗意荡然无存,如果不作辨证,则原有诗意从此晦暗不明。《本事诗·情感第一》载述戎昱感妓故事,感妓诗云:“好去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细读本事,颇觉事自事,诗自诗,二者难以吻合。《云溪友议》卷上“襄阳杰”载录同一故事,而感妓诗为:“宝钿香娥翡翠裙,妆成掩泣欲行云。殷勤好取襄王意,莫向阳台梦使君。”诗意与故事吻合,为其原诗。《本事诗》所引诗歌又见于《全唐诗》卷二七○,题作《移家别湖上亭》,有此诗题,则诗意豁然贯通,了无疑义。此诗与感妓故事毫不相干,引诗入事,只能掩蔽诗歌本义。同样的情况,还有《本事诗·怨愤第四》载录的吴武陵怨愤诗事。此一本事所引吴武陵诗其实应归于于邺名下[10],此诗《全唐诗》卷七二五作于邺诗,题作《下第不胜其忿题路左佛庙》,是抒写科举下第的怨愤,与吴武陵因脏推问一事本不相干。以此解彼,完全扭曲诗意。
以上对诗意的颠覆出自诗歌运用的错误,也有一些本事出自本事作者对诗意的肆意穿凿。《尚书故实》记载兵部员外郎李约与主客员外郎张谂一同弃官归隐,两人感情笃厚,李约“每与张匡床静言,达旦不寐,人莫得知”,赠张谂诗云:“我有心中事,不向韦二说。秋夜洛阳城,明月照张八。”本事自诗意附会而来[11],即自诗歌解读而来,所谓赠张谂诗其实是一首月夜怀人的诗,诗中人物并无本事所说的怪诞举动。如果相信本事记载的故事,则此诗无疑变成一首刻画名士一类形象的人物诗,这就远离了原有诗意。这种肆意穿凿的作法有时近乎“戏说”。《太平广记》卷二五二引《抒情诗》记载李曜、吴圆歙州交代时以官妓相托的故事,故事以诗中“媚川”、“韶光”两语为官妓名字,并将故事建立在这一认定的基础上,这其实是毫无根据的奇谈[12]。两首原本接对自然、寓意委婉的诗一经“戏说”,即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令读者难以解读。
二、偏离原意
一些本事在叙说故事、引证诗歌时,常常曲解诗歌中的部分文句,这种曲解仅对诗意的把握造成一定程度的偏离,并不构成对整个诗意的颠覆。《云溪友议》卷中“钱塘论”记载,徐凝、张祜就白居易较量诗文,白抑张伸徐,“后杜舍人之守秋浦,与张生为诗酒之交,酷吟祜《宫词》,亦知钱塘之岁,自有是非之论,怀不平之色,为诗二首以高之。则曰:‘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依本事所言,则杜牧诗“谁人”两句是评价张祜诗作,替张祜翻案的。其实,这两句表达诗人对张祜洒脱傲世的人生态度的赞美和向往,意在论人,而非论诗,与所谓钱塘之论更是毫无关联[13]。这一附会曲解自然对把握诗意造成混乱,但这种影响也仅限于所引两句,并不危及全篇,而且,只要阅读全篇,这种因附会而强加于诗句的翻案之说也容易得到纠正。穿凿诗句的情况在《云溪友议》卷下“琅琊忤”条中同样存在。据记载,王建作《宫词》,事涉宫禁,因担心宦官王守澄告发,赠诗反制。诗有“不是当家频向说,九重争遣外人知”两句,归罪王守澄。但是,综观全诗,这两句其实是对王守澄的恭维,并无反噬脱祸之意[14]。一般来说,用以穿凿故事的诗句一经穿凿附会,意义即发生改变,从而偏离原有诗意,与前文难以衔接,在文意上会出现明显断裂。只要忠于诗歌原文,从诗歌整体把握诗意,在全诗语境中把握句意,一些因附会故事而造成的诗意偏离现象是可以纠正的。
三、附益本义(www.daowen.com)
一些本事以交代诗歌创作缘起和诗歌本义的形式出现,但实际上是虚构之词,或附会之谈。一般来说,这些本事中的诗歌并无作为创作缘起的特定故事,诗歌创作仅为一时思索或情感触发,别无深意,但本事作者务求深解,虚构或移植故事,从而强加诗歌本不具有的所谓本义。《鉴诫录》卷八“钱塘秀”有下面一则本事:
(罗)隐以讽刺颇深,连年不第。举子刘赞赠之诗曰:“人皆言子屈,我独谓君非。明主既难谒,青山何不归?年虚侵雪鬓,尘枉污麻衣。自古逃名者,至今名岂微?”隐睹之,因起式微之思,遂有《归五湖》诗曰:“江东日暖花又开,江东行客思悠哉。高阳酒徒半凋落,终南山色空崔嵬。圣代也知无弃物,侯门未必用非才。一船明月一竿竹,家住五湖归去来。”
罗隐诗见于《罗昭谏集》卷三及《全唐诗》卷六五五,诗题均作《曲江春感》,可见,这是一首触景生情的诗。文引刘赞诗非赠罗隐之诗,所赠乃别是一人[15],证明此诗的写作并无他人赠诗的背景,穿凿的本事及由此产生的本义也不存在。
李白《蜀道难》诗本事当属附益本义的著名案例,这是一段聚讼不已的著名公案,《云溪友议》卷上“严黄门”记此诗乃李白因惧房琯、杜甫遭严武之祸而作,此后,宋人或认为此诗讽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16],或认为讽玄宗幸蜀[17],种种说法均不足信[18]。较为可信的应是明代胡震亨的解析:“愚谓《蜀道难》自是古相和歌曲,梁、陈间拟者不乏,讵必尽有为而作。白蜀人,自为蜀咏耳。”[19]。又说:“《蜀道难》自是古曲,梁、陈作者,止言其险,而不及其他。白则兼采张载剑阁铭‘一人荷戟,万夫趑趄,形胜之地,匪亲弗居’等语用之,为恃险割据与羁留佐逆者著戒。惟其海说事理,故苞括大,而有合乐府讽世立教本旨。若第取一时一人事实之,反失之细而不足味矣。诸解者恶足语此?”[20]解说较为通达,为可取之论。
附益本义的现象集中表现于一些穿凿比兴的本事,如白居易《杨柳枝词》本事、杜牧湖州叹花诗事、韩愈咏桃诗事,等等。这些本事中的诗歌都不过咏一时之景,比兴之事及比兴之义乃说诗者妄拟。
妄拟的本事及本义虽然外于诗歌原意,对诗歌文本的解读影响较为微弱,但要剥离这一层本不存在的本义并不容易。辨别此类诗事必须建立在可靠的文献考证的基础上,倘无切实的考证,附益的本义则如影随形,难以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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