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本事的小说化
本事的小说化是指两个各自独立的问题:一是宋代本事的小说化,二是唐诗本事在宋代的小说化。
本事中的杂录一体在宋代以后走入诗话一途,从此成为最重要的诗评形式。除个别志怪故事偶尔采入诗话外,一般来说,宋代的志怪与传奇仅限于小说领域,通常不为诗话著作所接纳。但是,自阮阅编集《诗总》以后,这种情况即完全改变。《诗总》在收录诗话、本事的同时,也采摭了为数不少的小说作品。《诗话总龟·前集》的一百家诗话总目中列有刘斧《翰府名谈》、《摭遗》、《青琐集》、《青琐后集》,钱易《洞微志》等,这些著作属于传奇志怪杂事小说集,《诗总》采自这些小说集的条目很多就是志怪传奇小说,其中具有明显的传奇特征的有以下条目:
1.茜桃(《诗话总龟》卷二二引《翰府名谈》)
2.王寂(《诗话总龟》卷三四引《青琐集》)
3.周琬(《诗话总龟》卷三五引《洞微志》)
4.侯复(《诗话总龟》卷三五引《翰府名谈》)
5.郑獬(《诗话总龟》卷三六)
6.陈希夷(《诗话总龟》卷四六引《青琐集》)
7.崔存(《诗话总龟》卷四六引《摭遗》)
8.陈纯(《诗话总龟》卷四七引《青琐后集》)
9.韩湘(《诗话总龟》卷四七引《青琐集》)
10.贾师雄(《诗话总龟》卷四七引《青琐集》)
11.崔中(《诗话总龟》卷四七引《青琐集》)
12.王谢(《诗话总龟》卷四八引《摭遗》)
13.郑继超(《诗话总龟》卷四八引《洞微志》)
14.王轩(《诗话总龟》卷四八引《翰府名谈》)
15.张俞(《诗话总龟》卷四九引《青琐集》)
16.隋炀帝(《诗话总龟》卷四九引《青琐集》)
17.许周士(《诗话总龟》卷四九引《摭遗》)
18.张孝和(《诗话总龟》卷四九引《洞微志》)
19.李珦(《诗话总龟》卷四九引《翰府名谈》)
上列近20条,多出宋人传奇小说,如:“茜桃”出自《莱公妾蒨桃》[39],“王寂”出自《王寂传》[40],“郑獬”出自《白龙翁》[41],“陈希夷”出自《希夷先生传》[42],“陈纯”出自《桃源三夫人》[43],“韩湘”出自《韩湘子》⑥,贾师雄、崔中出自《吕先生记》及《续记》[44],“王谢”出自《王榭》[45],“张俞”出自《温泉记》[46],“隋炀帝”出自《隋炀帝海山记》○10。其他各条虽收入《诗总》时或有删节,但据现有文本可判断亦属传奇作品。将传奇小说作为诗歌本事纳入诗话范畴,我们称为本事的小说化。
同《诗总》收录传奇作品类似,在此以前,唐诗本事专书也收录了一些唐人传奇,我们在前文将此一部分成为本事的传奇小说称为传奇性本事。就此而言,《诗总》收录传奇小说是沿袭了唐诗本事的固有作法,可见,所谓本事的小说化部分源于传奇性本事的影响。但是,同唐诗本事相比,《诗总》在以传奇为特征的小说化方面走得更远。唐代的传奇性本事虽然偶有虚构性情节,但就整体而言,仍以写实为主,或者借助写实手法。本事中的人物和诗歌通常信为真实,不是出于虚构和依托。但是,《诗总》在收录传奇作品时早已突破了唐人固有的本事观念,有时完全混淆了诗事与传奇小说的界线。一些小说中的人物、故事,或出虚拟,或出伪托,虚构成为小说的主体。如“茜桃”故事,原是叙述神秘的梦境及灵魂转世;“侯复”条叙侯复梦入宫闱,与武后、杜夫人诗酒唱和之事。与此相类,“张俞”条叙张俞夜宿温泉,魂与杨妃相遇之事;“周琬”条叙周琬梦入南岳庙,与王相接的故事;“许周士”条叙许周士于淮阳庙与韩信魂灵相遇之事;“崔存”条叙崔存游王屋,与石曼卿、苏舜钦魂灵相遇之事;而“陈
0○1见《青琐高议·后集》卷五。纯”条叙陈纯游桃源,夜遇玉源、灵源、桃源三夫人等。其他条目中,“李珦”条后半叙李珦死后显灵及复报之事,为故事主体;“韩湘”、“贾师雄”、“崔中”诸条多言神仙玄幻之事。总之,这些故事无一例外地叙写鬼神梦幻,情乖现实,事属不经。诗歌作者,或神或鬼,所作诗歌亦出依托。当然,这些传奇小说也并不完全虚幻飘渺,毫无依傍。一方面,一些小说具有明显的写实成份。如“侯复”、“许周士”、“张俞”、“李珦”诸条开篇的咏诗部分属于写实,“茜桃”故事中茜桃为诗进呈一节当为事实,虚构部分多为写实部分生发出来。另一方面,一些小说事虽虚幻,诗则征实。如《王谢》、《韩湘》两条,故事出于虚构,但其中征引的刘禹锡、韩愈诗歌却是真实的。这种以诗证事、化虚为实的手法是小说家惯用的障眼法,有时也具有迷惑性,懵懂的读者甚至为其所瞒,将虚幻的故事引为典实[47],这是不足为训的。
《诗总》改变了传统的本事观念,将含有诗歌的小说毫无限制地纳入本事,使之成为概念宽泛模糊的诗话。正像唐代传奇性本事主要是本事专著收录唐人传奇的产物一样,宋代本事的小说化主要是《诗总》收录宋代传奇的产物。不同的是,唐人收录时以写实为标准,在本事与虚构性小说之间默默地划出了一条界线,《诗总》却将这条界线悄悄抹掉了。
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所谓本事的小说化其实是小说的本事化,是通过诗话著作对小说的收录实现的,并非另有一个由本事到小说的演化过程。这一点与唐诗本事专著收录唐人传奇并使之成为本事并无二致。
由传统意义上的本事向小说的演化主要是指唐诗本事在宋代的小说化。
唐诗本事中的杂录、志怪两体虽是目录学意义上的小说,但一般本于实录,叙述直白,情节简单,与出于虚构、追求情节的小说有所不同。作为小说,这些本事的文学色彩和审美意味是不充分的。虽然如此,此类本事仍然吸引了宋人的目光。宋人不惟阅读唐诗本事,而且挹彼波澜,采其芬芳,并踵事增华,推陈出新,创作出情节更为丰富、文学色彩和审美意味更为浓厚的小说故事。此类小说故事主要收入张君房的《丽情集》和刘斧的《青琐高议》和《翰府名谈》。
张君房生活在北宋前期,《丽情集》为传奇杂事小说,《郡斋读书志》卷一三小说类著录二十卷,称该书“编古今情感事”。原书明代犹存,今已散佚,佚文见《类说》卷二九,《绀珠集》卷一一及《文苑英华》、《绿窗新话》等书,佚文可考者42篇[48]。刘斧生活的年代约在北宋中期,有小说集《青琐高议》和《翰府名谈》。《青琐高议》最早著录于《郡斋读书志》卷一三小说类,有十八卷。曾慥《类说》收《青琐高议》和《续青琐高议》,《诗话总龟·前集》也收录《青琐集》和《青琐后集》。可见原书分前后集。今存《青琐高议》有总集十卷,后集十卷,别集七卷,乃杂凑《青琐高议》前后集及刘斧《青琐摭遗》,为重编本。《翰府名谈》见于《通志·艺文略》和《宋史·艺文略》,著录二十五卷。原书不存,佚文见于《类说》卷五二、《诗话总龟·前集》及《新编分门古今类事》。这三部小说集反映了宋人对唐人诗事的偏好。首先,集中收录了为数不少的唐人诗歌及诗序,如《丽情集》中的“崔徽”、“灼灼”、“泰娘”、“张好好”、“杜秋娘”、“柳枝娘”、“琴客”、“瑶草春”、“沈真真归郑还古”九篇均出自唐人诗歌并诗序[49]。第二,集中收录了部分唐诗本事。如《丽情集》中“蜀妓薛涛”、“周德华”、“湖州髫髻女”、“赠妓诗”、“崔护”、“赵嘏姬”、“韦检姬”、“真珠”8条,《青琐高议》中“广谪仙怨词”、“毗陵愤氏”[50]、“李荃”、“遐周阿环”4条及《翰府名谈》中“开元宫人诗”条均为唐诗本事[51]。第三,集中收录了自唐人诗序及唐诗本事演化而来的宋人小说。此类小说已经不是简单抄录唐人诗事,而是以唐人诗事为基础,或为背景、起点,进行新的小说创造,是与唐诗本事完全不同的新的小说。
此类小说体现了唐诗本事向小说的进一步演化。由于这些小说对唐诗本事的接受程度和吸收方式各不相同,本事的小说化因此呈现不同方式。一般来说,这些方式可分为以下三种:
1.取其因由,随意点染
一些小说虽采摭唐诗本事的情节片段,但不囿于原有故事的框架与逻辑,而是以本事情节为起点或背景,创造新的故事。新的故事仅与本事发生若干关联,内容是全新的,创造是自由的。下列两则故事即采用此种生成方式:
天宝十三年秋苦雨,上自兴庆宫登楼远望,见其淫潦尤甚,时惟贵妃、力士从上。上谓曰:“今水潦如此,疾于朕心,当传位于太子,使吾未没而付之,吾无忧也。”妃子不对。力士曰:“且待丰年。”上视太真曰:“若何?”妃对曰:“今秋霖雨水灾,烦劳圣虑,妾愿与圣躬共舍衣物于两街,建道场法事,庶拯生灵。”上从之。乃敕司衣阁出衣十袭,施左右街佛寺,货之以充供养。时沙弥常秀自庐岳来京师求戒法,见舍衣物,遂罄囊钵,赎得妃子袜一,持归江南,以与亲族。后隐香炉峰,乱而获存。其后中丞李远牧于湓城,多征故事,求诸遗物。或有言妃子袜事于远,遂求焉。僧不获已而献之,远以钱十万为直。仍藏诸箧笥,示诸好事者。会李群玉校书自湖湘来,过九江,远厚遇之,因诘其题《黄陵庙》事。群玉曰:“予尝梦之。”远曰:“仆自获妃子袜,亦常盼慕焉。”遂更相戏笑,因各赋诗一首。远曰:“坠仙遗袜老僧收,一锁金函八十秋。霞色尚鲜宫锦靿,彩光依旧夹罗头。轻香为著红酥践,微绚曾经玉指构。三十六宫歌舞地,唯君独步占风流。”群玉诗曰:“故物犹存事渺茫,把来忍见旧时香。拗连绮锦分奇样,终合飞蝉饮瑞光。常束凝酥迷圣主,应随玉步浴温汤。如今落在吾兄手,无限幽情付李郎。”是岁校书过豫章,端午浴兰之会,宴滕王饮筵,片时卒座上。客云:“得非黄陵嘉?”至今伤感悯之。(《青琐高议·前集》卷六“贵妃袜事”)
开宝中,贾知微遇曾城夫人杜兰香及舜二妃于巴陵。二妃诵李群玉《黄陵庙》诗曰:“黄陵庙前青草春,黄陵女儿茜裙新。轻舟短棹唱歌去,水远天长愁杀人。”贾与夫人别,命青衣以秋云罗帕覆定命丹五十粒曰:“此罗是织女缲玉蚕织成,遇雷雨密收之;其仙丹每岁但服一粒,则保一年。”后大雷雨,见箧间一物如云烟,腾空而去。(《类说》卷二九《丽情集》录“黄陵庙诗”)
两则故事都与李群玉题《黄陵庙》诗有关。《云溪友议》卷中“云中命”记载,李群玉经湘中,有题二妃庙诗,其一云:“黄陵庙前莎草春,黄陵女儿茜裙新。轻舟小檝唱歌去,水远山长愁杀人。”后又题云:“黄陵庙前春已空,子规滴血啼松风。不知精爽落何处,疑是行云秋色中。”于是“有二女郎见曰:‘儿是娥皇、女英也。二年后,当与郎君为云雨之游。’李君乃悉具所陈,俄而影灭,遂掌其神塑而去。重涉湖岭,至于浔阳。浔阳太守段成式郎中,素为诗酒之交,具述此事。段公因戏之曰:‘不知足下是虞舜之辟阳侯也。’群玉题诗后二年,乃逝于洪井”。对照宋人小说和唐诗本事,不难发现两者在事件情节上的承接与关联。上引第一则故事借用了本事中李群玉题庙遇妃、浔阳述事及“逝于洪井”等情节,甚至沿用了主客对话时的戏谑口吻。第二则故事中,二妃诵诗的情节,显然出自本事中李群玉因题诗得遇二妃一节。但是,这两则故事又是与本事完全不同的新小说。第一则故事只是借用了原有故事的躯壳,基本情节是全新的。不仅说袜赋诗为本事所无[52],而且移花接木,将段成式事迹移之李远,以至小说情节远离本事故事。第二则故事与本事的关系更为疏远,本事仅为小说提供故事生成的线索,对于小说来说,本事只是一种先导,一个潜在的故事背景,而不是故事本身,二者的关系是间接、隐晦的。可见,一方面,此类小说从本事中吸取情节,寻找故事的生长点,本事成为小说情节的母体和想象的平台,另一方面,小说并不遵循原有故事的基本框架,作者在自由发挥、自由想象的基础上赋予小说以全新的故事形态。
2.取其情理,再行创造
唐诗本事向宋代小说的演变还表现于同一题材的复制。虽然小说人物与本事人物完全不同,但故事题材类似,情理相同,类型相同。体现这一演变过程及其特点的莫过于红叶题诗及袍中得诗的著名故事。《青琐高议·前集》卷五载有张实的《流红记》。故事谓唐僖宗时,儒士于祐于禁衢御沟得一红叶,上题绝句一首,祐喜其句意新美,藏于书笥,终日吟味思慕,后复题两句于红叶,置御沟上流水中,使其流入宫中。祐后累举不捷,依河中贵人韩咏门馆,得帝禁所出宫人韩夫人。韩氏于书笥中见红叶,大为惊异,祐以实告。韩氏亦言曾于水中得红叶,开笥取视,乃祐所题之诗。夫妻惊叹感泣,以为姻缘前定。后僖宗幸蜀,祐为前导,韩氏以宫人得见僖宗。僖宗还西都,祐以从驾得官。韩氏生五子三女,终身为命妇。
红叶题诗故事在唐代曾是一个广为传播的故事类型,这些故事情节不一,形态各异,甚至出现不同的流传“版本”。唐人题叶故事计5则,为便于对照,现迻录如下:
顾况在洛,乘间与一二诗友游于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梧叶,上题诗曰:“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况明日于上游,亦题叶上,放于波中,诗曰:“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后十余日,有客来苑中寻春,又于叶上得诗,以示况,诗曰:“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本事诗·情感第一》)
明皇代,以杨妃、虢国宠盛,宫娥皆颇衰悴,不备掖庭。尝书落叶,随御沟水而流云:“旧宠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聊题一片叶,将寄接流人。”顾况著作闻而和之。既达宸聪,遣出禁内者不少。或有五使之号焉。和曰:“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卢渥舍人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一红叶,命仆搴来。叶上乃有一绝句,置于巾箱,或呈于同志。及宣宗既省宫人,初下诏,许从百官司吏,独不许贡举人。渥后亦一任范阳,获其退宫人,睹红叶而吁怨久之,曰:“当时偶题随流,不谓郎君收藏巾箧。”验其书,无不讶焉。诗曰:“水流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云溪友议》卷下“题红怨”)
进士李茵,襄阳人。尝游苑中,见红叶自御沟流出,上题诗云:“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茵收贮书囊。后僖宗幸蜀。茵奔窜南山民家,见一宫娥,自云宫中侍书,名云芳子,有才思,茵与之款接。因见红叶,叹曰:“此妾所题也。”同行诣蜀,具述宫中之事。及绵州,逢内官田大人识之,曰:“书家何得在此?”逼令上马,与之前去。李甚怏怅。其夕,馆逆旅,云芳复至,曰:“妾已重赂中官,求得从君矣。”乃与俱归襄阳。数年,李茵疾瘠。有道士言其面有邪气,云芳子自陈,往年绵竹相遇,实已自经而死,感君之意,故相从耳。人鬼殊途,何敢贻患于君,置酒赋诗,告辞而去矣。(《太平广记》卷三五四引《北梦琐言》)
蜀尚书侯继图,本儒士。一日秋风四起,偶倚栏于大慈寺楼,有大桐叶,飘然而坠。上有诗云:“拭翠敛双娥,为郁心中事。搦管下庭除,书成相思字。此字不书石。此字不书纸。书向秋叶上,愿逐秋风起。天下有心人,尽解相思死。天下负心人,不识相思意。有心与负心,不知落何地。”侯贮小帖,凡五六年,方卜任氏为婚。尝讽此事。任氏曰:“此是妾书叶时诗,争得在公处?”曰:“向在大慈寺阁上倚栏得之。即知今日聘君非偶然也。”侯以今书较之,与叶上无异。(《诗话总龟·前集》卷二三引《玉溪论事》)
《诗话总龟》所引《玉溪论事》又作《玉溪编事》,为后蜀金利用撰。张实的《流红记》对上引本事均有不同程度的吸取。故事中,于祐见题诗红叶、蓄于书笥一节及叶上诗句本于《云溪友议》中卢渥的故事,于祐叶上题诗并置叶御沟一节则本于《本事诗》中顾况的故事,后于祐夫妻各见题叶,感慨“事岂偶然”、“莫非前定”者,显然出自《玉溪论事》中“即知今日聘君非偶然”一句。最后,于祐随僖宗幸蜀一节又与李茵、云芳子故事情节相似。这种杂取种种情节的典型化手法并不专主某一本事的故事框架,而是遵循此类故事的事理逻辑,另行确立故事的基本结构,可见,这是一种全新的小说创作。
除《流红记》外,宋代王铚的《补侍儿小名录》还记载了凤儿题叶的故事[53]。据说唐德宗贞元年间,进士贾全虚春临御沟,见一花叶流至,叶上题诗云:“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题诗片叶上,寄与接流人。”全虚得花叶,悲想流涕。街吏白金吾,奏闻其事,德宗令中人细访,乃翠筠宫奉恩院王才人养女凤儿所为。德宗感恻,授全虚金吾卫兵营,以凤儿赐之。文中“贾全虚”,乃子虚乌有亡是公之类,可见故事出于虚构。这篇小说的部分情节采自《本事诗》和《流红记》,但主要情节出于自创,在同类故事中,别开生面。
与红叶题诗类似,唐宋时期还出现了袍中得诗一类故事。《本事诗·情感第一》记载:开元中,颁赐边衣,制于宫中。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诗云:“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玄宗知其事,乃以诗遍示六宫,得一宫人。玄宗哀悯,以嫁得诗之人。同类故事在宋人小说中再次出现,《诗话总龟·前集》卷二三引《翰府名谈》云:
唐僖宗朝,自内制袍千领,赐塞外吏士。神策将士马直于袍中絮得金锁一枚、诗一首,云:“玉烛制袍夜,金刀呵手裁。锁情寄千里,锁心终不开。”直货锁于市,为人告其将,并得诗奏闻。僖宗令马直赴阙,以宫人赐直为妻。有情者为《金锁曲》流于世。
同一故事又见于《唐诗纪事》卷七八,《纪事》于文末还记载:“后僖宗幸蜀,真昼夜不解衣[54],前后捍御。”这一情节与刘向《说苑》中楚王绝缨故事相仿,颇有戏剧性,或自此化出。此一故事当出自宋人附会,是一篇虚构性小说。
3.取其梗概,铺张增饰
唐诗本事中的杂录性、志怪性本事一般拘于实录,故事简单,叙述简略,文学色彩和审美意味较为淡薄。宋代一些采择本事的小说,往往依据旧事,铺张增饰,唐诗本事质朴无文的面貌因此大为改变。一般来说,这些小说情节更为丰富具体,故事更为曲折完整,因而文学色彩更为鲜明,审美意味也更为浓厚。
增饰篇幅较大的是王轩遇艳和韩湘展幻的故事。《云溪友议》卷上“苎萝遇”记载了王轩因题诗而得遇西施的故事:王轩少为诗,遇物属咏。曾泊舟苎萝山,题诗西施石,诗毕,见一女郎,吟诗致意,自称西施。两人“既为鸳鸯之会,仍为恨别之词”。后萧山郭凝素闻其事,每至浣溪,长吟题诗,然无所遇。进士朱泽以诗嘲之。这段故事又载于《翰府名谈》,但文有增饰。故事于西施吟诗致意一节之后又记二人以诗赠答,并谓二人于来日会于水滨,以诗往还,后留居逾月。显然,此一情节由“既为鸳鸯之会,仍为恨别之词”一语附会铺张而来。增饰部分,除以诗歌赠答外,还穿插人物语言、心理等描写,情节较为丰富。这样,经过宋人的演绎,王轩遇艳的故事由原来的志怪逸闻一变而为香艳动人的传奇小说。
韩湘展幻的故事见于《青琐高议·前集》卷九,题作《韩湘子》。这篇故事源于《酉阳杂俎·前集》卷一九中的一段相关记载。“韩湘”原作韩愈从子侄,本事谓韩愈有从子侄自江淮来,令于学院伴读,而屡屡生事,韩愈责之,侄谓能令牡丹青紫黄赤。时维冬初,牡丹花发,色白红历绿,每朵有诗一联,字色紫分明,乃韩愈出官时诗,一韵曰:“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侄后归江淮,竟不愿仕。本事叙幻化之事,情节简单。至宋人小说,乃恣意附会,不仅添加了韩湘应机为诗的情节,而且据本事所引“云横”两句引入韩愈出官诗全文,据此诗敷演韩愈贬潮州途经蓝关时与韩湘相会的故事,并由此生出讨论佛、道,离别赠答和供药预言等情节。同王轩遇艳故事相比,此一故事增幅更大,也更具传奇意味。当然,故事虽在情节上步步推演,环环相生,但仍大致遵循原有故事的框架,并未抛弃旧有故事,另择廊庑,自立门户,因而与前面两种本事演化及故事生成方式有别。
除上述由杂录、志怪向传奇演化的小说之外,另有一类增饰本事的故事,其增饰并不明显,甚至较为隐蔽,增饰并不改变原有的杂录、志怪体制,这就容易产生文本认定的错觉。下面两则故事属于此种情况:
三乡题云:“予家本若耶溪东,与闺中同志者纫兰佩蕙,趋闲之境,不得从人。不幸良人已失,邈然无依,命笔聊书绝句:姓二九,下父后,玉无暇,弁无首,荆山石,往往有。以笔墨非女之事,名姓故隐而不书。”诗曰:“昔逐良人西入关,良人身没妾东还。谢娘卫女不相待,为雨为云归旧山。”李舒解曰:“‘二九’,十八也,十加八,‘木’字。子为父后,‘木’下‘子’,‘李’字。‘玉无暇’,去其点也。‘弁无首’,存其‘廾’也。‘王’下‘廾’,‘弄’字也。‘荆山石,往往有’者,荆石多韫玉,当是姓李名弄玉也。”(《类说》卷二九《丽情集》引“三乡题”)
文宗与宰相谋诛宦官,事泄,翻为内官所杀。上登临游幸,未尝为乐,往往瞠目独语,因题诗殿柱曰:“辇路生春草,上林花满枝。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明日便殿观牡丹,云:“俯者如愁,仰者如悦,开者如笑,合者如咽。”吟罢,方省舒元舆词也,叹息泣下,命乐适情。宫人沈翘翘舞《河满子》,词云:“浮云蔽白日”。上曰:“汝知书耶?此是《文选》古诗第一首,念君臣值奸邪所蔽,正是今日。”乃赐金臂环。翘翘善玉方响,以响犀为椎,紫檀为架。后出宫,归秦城,奉使日东,翘翘将玉方响登楼撰一曲,名《忆秦郎》。(《类说》卷二九《丽情集》引“文宗诗”)
第一篇小说源出《云溪友议》卷中“三乡略”。故事取无名氏诗序,但原序无姓名隐语,也无李舒解说隐语一节。《丽情集》故事文本因增入隐语,语意晦涩,文气不畅,显示隐语为硬性楔入。原序谓“以翰墨非妇人女子之事,名字是故隐而不书”,所谓“隐而不书”指略而不书,“隐”乃“略”之意。宋人小说以“隐”为作隐语而不显书,实为曲解。出谜解谜,隐约其事,以至故弄玄虚,这是小说家制造悬念时惯用的伎俩。此一故事虽依托原文,委曲附会,但难掩造作之迹。第二篇小说源出苏鹗《杜阳杂编》卷中。与本事对照,小说不仅多出沈翘翘出宫嫁秦城及撰《忆秦郎》等事,而且多出《河满子》歌词及文宗述解一节。舞《河满子》事,本事原作“时有宫人沈阿翘为上舞《河满子》,调声风态,率皆宛畅,曲罢,上赐金臂环”,不言歌唱。多出情节乃小说节外生枝。
这两篇故事虽有增饰,但增幅不大,并未突破原有的杂录体制。一般来说,经过增饰成为传奇的小说,其演变过程是明显的,小说文本不易误认为本事文本。但是,那些虽经增饰而仍为杂录的小说,增饰部分极易误作本事原有的阙文,小说文本容易误判为本事文本。这种文本认定的错觉只能通过细致的文本分析予以纠正。(www.daowen.com)
本事小说化的三种方式是就整体而言的,这是一个相对的、理论性的划分。在具体的小说化过程中,不同方式有时同时发生作用,并不存在运用上的非此即彼关系。可以说,真正的小说化过程比我们理论的描述要复杂得多。
【注释】
[1]《六一诗话》云:“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郭绍虞《宋诗话考》卷上:“此书乃熙宁四年(1071)欧公致仕以后所作。”
[2]《郡斋读书志》卷一三:“《湘山野录》四卷,右皇朝熙宁中僧文莹撰,记国朝故事。”
[3]见吴企明《唐集质疑四题·〈续本事诗〉书名和撰人姓名考辨》,文载《唐音质疑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13~216页。
[4]《诗话总龟·前集》卷六引罗邺《牡丹》诗,卷二一载齐己《松》、《小松》诗,白居易、顾云《柳》诗,阴铿《石》诗及罗邺、郑谷、韩喜三人《水》诗。又卷四六引《诗史》,载道士马自然诗,并云:“《续本事集》更有二首诗。”下引两诗全文。此《续本事集》当即《续本事诗》,引文称马自然“广明中梓州上升”,乃晚唐人,诗作年代与《续本事诗》编撰年代吻合。今所见《续本事诗》佚文仅此6条。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二册引《诗话总龟·前集》卷二一白居易、顾云《柳》诗后小注,文作“《唐宋诗》云,罗隐作《续本事诗》”,以为《续本事诗》为罗隐所作。此说大误。按:注文应作“《唐宋诗》云罗隐作。《续本事诗》”———意谓《诗话总龟》所引顾云《柳》诗在《唐宋诗》中注为罗隐作,而《总龟》所引该条出自《续本事诗》。该条为《总龟》引录《续本事诗》的第二条,如《总龟》认为需要说明《续本事诗》的作者,根据该书体例,当于第一条出注,不应置于第二条。《续本事诗》所引顾云《柳》诗,罗隐《甲乙集》卷三、《才调集》卷八、《文苑英华》卷三二四俱作罗隐诗,故《唐宋诗》注云罗隐作。
[5]《诗话总龟·前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91~299页。
[6]郭绍虞《宋诗话考》上卷《诗总》以为当时有两种《诗话总龟》刊本:“一为乾道五年(1169)刊本,有华阳逸老之序。一为绍定二年(1229)刊本,为褚斗南仁杰集录之本。”这是误解了方回的原意。原文意谓《诗话总龟》前后续刊七十卷为褚斗南纂集,书首有华阳逸老所作序文,序尾称岁在屠维赤奋若,可见书成于己丑年,但不是乾道五年己丑,因为《总龟·后集》书目中的《南轩东莱集》成于乾道五年之后,因此,只能是此后的绍定己丑。可见原文只提到一个刊本。方回的推测还可进一步证实:《总龟·后集》书目中尚列王明清《挥麈录》,后集卷二五又引《挥麈后录》文字。《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一《挥麈录》提要云:“后录为绍熙甲寅(1194)武林官舍中所记,……第三录为庆元初(1195)请外时所记。”可见《挥麈录》的完成远在乾道五年之后,《总龟》后集不可能成于乾道五年。
[7]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郭绍虞《宋诗话考》均为此说,吴企明《唐集质疑四题·〈续本事诗〉书名和撰人姓名考辨》、王运熙、杨明《隋唐五代文学批评史》及吴文治《五朝诗话概说·附录》因之。
[8]陈乐素《〈直斋书录解题〉作者陈振孙》(载上海《大公报·文史周刊》第六期)以陈振孙卒于景定二年或三年。何广棪《陈振孙生卒年新考》(载《文献》2001年第一期)定于景定三年。
[9]月窗本跋语文末有“时嘉靖岁次乙巳春三月吉旦番阳后学程光谨识”。
[10]《鲁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6~108页。
[11]《元稹集》卷一○。
[12]《刘宾客嘉话录》序。
[13]《唐阙史》序。
[14]包括“梅圣俞尝于”“、郑谷诗名”、“孟郊贾岛”“、唐之晚年”“、圣俞尝语余”“、圣俞子美齐名于一时”、“圣俞尝云”、“王建宫词”、“诗人贪求好句”、“石曼卿”、“退之笔力”。
[15]包括“刘子仪赠人诗”“、景祐中”、“人多取佳句”、“诗以意为主”、“潘阆”“、杨大年不喜杜工部诗”、“张籍乐府词”、“白乐天诗云”、“唐诗赓和”、“管子曰”、“江邻幾善为诗”。
[16]包括“司马温公论九旗之名”、“古诗云”“、史著”、“韩吏部集”“、曹参尝为功曹”“、词人以也字作夜音”。
[17]按:该书十一至二十卷散佚,仅存卷目。
[18]郭绍虞《宋诗话考》,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96页。
[19]张伯伟《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34~400页。
[20]郭绍虞《宋诗话考》,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66页。
[21]按:应为罗隐诗。
[22]云出《续本事集》。
[23]见王运熙、杨明《隋唐五代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739页。
[24]包括1.“西洛故都”,2.“闽人有谢伯初者”,3.“自科场用赋取人”。
[25]包括1.“郑工部诗”,2.“科场程试诗”,3.“丁相谓善为诗”,4.“寇莱公诗”,5.“陈文惠公尧佐能为诗”,6.“唐之中叶”,7.“陈亚郎中性滑稽”,8.“杨朴”,9.“嘉祐中”。
[26]包括1.“景祐中”,2.“王元之”,3.“潘阆”,4.“洪州西山”,5.“孟蜀时”,6.“江州琵琶亭”,7.“自唐以来”。
[27]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23页。
[28]《诗林广记·后集》卷之三录苏轼诗《定惠院海棠》,正文后引诗题及所引诗话均出自《竹庄诗话》卷九苏轼同一首诗诗题及题后所引诗话。
[29]包括1.“闽人有谢伯初者”(《六一诗话》),2.“石曼卿自少以诗酒豪放自得”(《六一诗话》),3.“龙图学士赵师民”(《六一诗话》),4.“鲍当善为诗”(《温公续诗话》),5.“林逋处士”(《温公续诗话》),6.“魏野处士”(《温公续诗话》),7.“韩退处士”(《温公续诗话》),8.“刘概字孟节”(《温公续诗话》),9.“杨朴,字契玄”(《温公续诗话》),10.“江邻幾善为诗”(《中山诗话》),11.“道人张无梦”(《中山诗话》),12.“蜀人李士宁”(《中山诗话》)。
[30]参见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一六,岑仲勉《唐史余渖》,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0年版,第173~175页,吴企明《唐音质疑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02~105页。
[31]《云溪友议》作“苏州刺史”。
[32]详见《考证篇》“15卢储”条。
[33]《白氏长庆集》卷一五。
[34]《白氏长庆集》卷一七。
[35]《白氏长庆集》卷二三。
[36]详见《考证篇》“16张籍”条。
[37]详见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第一册,卷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66~267页。
[38]详见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第二册,卷四,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38~140页。
[39]按:篇题出《类说》卷五二《翰府名谈》。
[40]见《青琐高议·前集》卷四。
[41]见《青琐高议·别集》卷七。
[42]见《青琐高议·前集》卷八。
[43]按:篇题出《类说》卷四六《续青琐高议》。⑥见《青琐高议·前集》卷九。
[44]见《青琐高议·前集》卷八。
[45]见《青琐高议·别集》卷四。
[46]见《青琐高议·前集》卷六。
[47]宋代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引《王谢》中的故事,以为典据。
[48]李剑国先生《宋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79~81页。
[49]原作为元稹《崔徽歌》并序、崔珏《灼灼歌》并序、刘禹锡《泰娘歌》并序、杜牧《张好好诗》并序及《杜秋娘诗》并序、李商隐《柳枝五首》并序、顾况《宜城放琴客歌》并序及《瑶草春》并序、卢顾《真真歌》并序。详见李剑国先生《宋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81~82页。
[50]按“:愤”当作“慎”,见《云溪友议》卷上。
[51]《丽情集》8条出处分别为范摅《云溪友议》中“艳阳词”、“温裴黜”,高彦休《唐阙史》中“杜紫微牧湖州”,黄璞《闽川名士传》、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王定保《唐摭言》卷一五,卢《抒情诗》,陈应行《吟窗杂录》卷四一。《青琐高议》4条分别出自康骈《剧谈录》卷下,《云溪友议》卷上及《抒情诗》。《翰府名谈》1条出自《本事诗·情感第一》。按:《青琐高议》“毗陵愤氏”、“李荃”2条,李剑国先生辑自《说郛》,见《宋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84页。
[52]说袜赋诗为虚构的故事,小说中李远、李群玉诗为故事作者拟作,实非李远、李群玉之诗。羊春秋《李群玉诗集》(岳麓书社,1987年版)据以收作李群玉诗,乃辨体之误。
[53]按:宋周守忠《姬侍类偶》卷下“凤儿题叶”引《小名录》,即据王铚《补侍儿小名录》。
[54]按:《唐诗纪事》卷七八“僖宗宫人”“,马直”作“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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