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沈尹默《秋明词》中的生命意识

沈尹默《秋明词》中的生命意识

时间:2023-11-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由《浣溪沙》透视沈尹默《秋明词》中的生命意识安康学院中文系戴承元在现代文坛上,沈尹默作为诗人的身份,是通过他在旧体诗词和白话新诗方面的卓著成就而获得的。可见,在《秋明词》中,沈尹默最擅长填写的词调即是《浣溪沙》。以其中的《浣溪沙》作为比较研究的材料,更有代表性。

沈尹默《秋明词》中的生命意识

由《浣溪沙》透视沈尹默《秋明词》中的生命意识

安康学院中文系戴承元

在现代文坛上,沈尹默作为诗人的身份,是通过他在旧体诗词和白话新诗方面的卓著成就而获得的。作为诗人的沈尹默,虽曾为求新学而留学东洋,也亲身经历了现代文化思潮由萌生到成熟的整个历程,但沈尹默在根本上仍属于传统诗学范畴中的诗人。在“五四”新文化革命后形成的现代白话语境中,旧体诗词在沈尹默的诗歌创作中仍处于主体地位。

沈尹默虽也曾作了一些以意象取胜、极富古典韵味,且被当时的新诗批评者所赞赏的白话新诗。但对沈尹默来说,自己创作白话新诗的驱动力主要来自文化道义上的自觉,正如鲁迅那样“敲敲边鼓”而已。而事实上,在新诗实践方面获得的突出声誉,并没有消除成长于古典诗学园地中的沈尹默与通俗浅直的白话之间的隔膜。严格地讲,沈尹默在现代诗史上的杰出地位,是由他“诗近万首,词数百阕,至今已有十余种诗词集行世”[59]这一使后辈学人为之惊叹的创作实绩决定的。

一、作为现代词坛上一代大家的沈尹默

沈尹默在古典诗学方面的功力和天赋,使其旧体诗词,无论是在风格、意境,还是在立意、立象方面,在“五四”一代的诗人集团中,都是广受称赞的。周作人在《〈扬鞭集〉序》中这样说道:“那时做新诗的人实在不少,但据我看来,容我不客气地说,只有两个具有诗人的天分,一个是尹默,一个就是半农。尹默早就不做新诗了,把他的诗情移在别的形式上表现,一部《秋明集》里的诗词即是最好的证据。尹默觉得新兴的口语与散文的格调,不很能亲密地与他的情调相合,于是转了方向去运用文言,但他是驾驭得住文言的,所以文言还是听他的话……”[60]

而在当时,沈尹默的词令尤为人所注目。汪东在将自己与沈尹默作了比较后,自我评价:“吾诗逸不如尹默,放不如孤桐,行且反求,竟词功尔”[61]晚清词学大师朱疆村《题<秋明小词>》中,几乎以喝彩的口吻赞道:“意必造极,语必洞微,而以平淡之笔达之……昔人谓倚声一道,大才易,清才难,君才可谓清矣。一卷冰雪文,避俗手自携,佩服佩服!”[62]近代诗词大家夏敬观在《〈念远词〉序》中,对沈尹默可谓钦佩之至:“君小令造诣至深,能写前人未尽之意,兼采南北宋之长。故为慢词,虽涩调亦出之自然,不觉艰苦。观集中若曲玉管、若塞孤、若泛清波摘遍诸调,常人所难,君则行所自如,可证也已……十年前,诵君《秋明集》,又闻君论诗论词之旨,皆主放笔为之,纯任真气,不规规于字句绳墨间。余尝录君数词,以证君自道语。”[63]沈兆奎读《秋明长短句》后云:“尊作词不犯诗,诗不犯词,一手两笔,足见功力之深。且学珠玉而去其艳,学稼轩而去其粗,学梦窗而去其晦,清隽之气,乃与六一为近。”[64]

上述评论充分说明,沈尹默近代以来词史上作为大家的地位,是不容置疑的。

不过,在《读沈尹默旧诗词》一文中自称最爱说外行话的胡适,由于一方面在文学观上必须保持同旧文学之间的“敌对”状态,另一方面也必须保持对朋友的尊重和礼貌,因此在似乎面有所难地说了一堆题外之话后,终于挤出了一句有褒有贬的评语:“词中小令诸阕皆佳,长调稍差。”[65]最重要的是,敏锐的鉴赏眼力和讲求真诚的批评风格,使胡适带着“冒犯”朋友的嫌疑,半遮半掩地指出,在沈尹默的词作里,存在“套语词”的现象。说人家有“套语词”,这多少也算是对人家的原创力的一种质疑。为确保沈尹默不会因自己的此番评论生出疑心,胡适又在文章里说道:“他(玄同)若见了此上一段,一定说我有意挖苦你老兄的套语词。其实不然。我近来颇想到中国文学套语的心理学。有许多的套语(竟可说一切套语)的缘起,都是极正当的。”

胡适所说的“套语词”,是暗指沈尹默的词在语言上存在套用现象。其实,正如胡适所说,诗词创作中“套用”可以说是“正当”的,甚至是必要的。大到创作思路上的借鉴或模仿,小到意象、文字方面的借用或化用,都属“套用”的范畴。在一个诗人的创作历程中,“套用”往往也是自我走向成熟的重要推动力。那么,沈尹默“套用”了哪些词家的词作呢?解答这一问题,对我们客观地分析前人对沈尹默词作的评价,厘清沈尹默词风的继承与演变,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夏承焘读罢《秋明长短句》后,复函予沈尹默云:“高揖冯、欧,俯视周、吴。”[66]我们可以在夏承焘的评语中得到探讨这一问题的重要线索。沈尹默也曾说:“我最爱南唐后主及冯、欧、二晏、山谷、简斋诸人的小令,慢词本不甚注意。直到六十以后,才学会作四声长调。柳、秦、苏、辛,皆所欢喜。”[67]

依据前人的评论和沈尹默的自述,笔者试图通过对沈尹默与冯、晏、欧三家之间的比较,在确证沈尹默词作中存在“套用”前人尤其是冯、晏、欧三家的事实的同时,更希望能对沈尹默词作的个性作出相对准确描述。

在跨越时空的古今几位词家的比较中,笔者以生命意识作为比较的内容。在笔者看来,词的抒情机制相比于诗而言,更具有即时性、现实性和自我性,在古代的抒情体裁中,词更易于也更便于承载真实、强烈的生命意识。何谓生命意识?笔者将其理解为书写者对现实人生的一种态度。

二、具有独特生命意识的词人沈尹默

本文选择的作品是沈尹默《秋明词》中的《浣溪沙》。《秋明词》收词80首,使用词牌30个,而《浣溪沙》一调,作者竟填了15首词,几乎占词作总数的1/5。可见,在《秋明词》中,沈尹默最擅长填写的词调即是《浣溪沙》。以其中的《浣溪沙》作为比较研究的材料,更有代表性。沈尹默自认为最爱冯、欧、二晏的小令,前人评价沈尹默的词风也最接近冯延巳欧阳修。我们就将沈尹默的《浣溪沙》词和冯延巳、晏殊、欧阳修的《浣溪沙》词作一比较。

我们先选取《秋明词》中的八首《浣溪沙》,依次排列如下:

春恨年时没处寻,一春情比一春深。开帘独坐怕春阴。

醒醉两般无好计,等闲消息待青禽。寒香数点故人心。

开到桃花爱薄晴,溪桥流水夜来生。掠波双燕尽逢迎。

又是一年春意思,不堪即日酒心情。朝来笼被听新莺。

睡起心情懒不禁,最无聊赖是莺声。采香径里唤人行。

却忆去年今日事,绿杨风暖坐春城。淡烟芳草又清明。

春恨来时埋玉箫,画楼烟罨柳条条。不堪独上望舟桥。

依旧春山含笑靥,无花无酒也魂销。此情如梦复如潮。

吟尽春愁梦乍醒,无聊尘土有涯生。争教微尚不关情。

酒后风怀活落拓,眼中人事蝶将迎,行云流水本无声。

梦断楼台望转深,一春烟锁到而今。檐前依约堕青禽。

飞过画帘留不住,杨花漂泊总无心。伤春人却在帘阴。

天北天南任转蓬,一生心事属冥鸿。词人老去酒樽空。

旧恨暗于残月色,新词艳作好花丛。几时花月又春风

黯淡情怀与酒宜,细风吹雨一丝丝。落红庭院燕来时。

深恨远情都是梦,野花芳草自成痴。人生何事数心期。

其次是冯延巳的五首《浣溪沙》:

春到青门柳色黄,一梢红杏出低墙。莺窗人起未梳妆。

绣帐已阑离别梦,玉炉空袅寂寥香。闺中红日奈何长。

醉忆春山独倚楼,远山回合暮云收。波间隐隐仞归舟。

早是出门长带月,可堪分袂又经秋。晚风斜日不胜愁。

春雨萧萧春草长,昏灯摇焰影彷徨。沁凉此夜忆潇湘。

纵有悲歌携旧友,不须恸语付新章。而今和泪试严妆。

人瘦残红心瘦唐,春来病酒续前伤。花间陌上自寻芳。

谗重哪堪风乍起,愁多焉得雨偏狂。为君和泪试严妆。

风满庭空月满廊,枯荷残芰静生香。沉思掩卷屡回肠。

廿载恨添虽此故,三春愁损又何妨。背人和泪试严妆。

接下来是晏殊的两首《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最后是欧阳修的两首《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

十载相逢酒一卮。故人才见便开眉。老来游旧更同谁。浮世歌欢真易失,宦途离合信难期。尊前莫惜醉如泥。

在中国词史上,冯延巳、晏殊、欧阳修是被当成一个集团来看的,因为后世的词家几乎一致认为,他们三人之间在词风上存在着一种承传的关系。我们按先冯延巳、晏殊、欧阳修,再沈尹默的顺序,对四位词家上述词作中所透射出的生命意识进行分析。

1.冯延巳对人生有执著的精神

冯延巳的几首《浣溪沙》仍以相思离别、花柳风情为题材,但已明显地少了晚唐五代花间词所特有的那种浓艳、婉媚,甚至肉感,而是着力表现人物的心境意绪,以营造出一种深挚地、使人动容的情感的意境。故王国维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68]他在苦雨浸泡、苦情煎熬、苦酒独斟中,低吟着几乎无时、无处不有愁苦之情。对冯延巳这位乱世中的弱国宰相、同样是在柔腻的花间语风中成长起来的文人而言,这种愁苦,既来自济世之愿在国家败亡之景中成为幻梦的无奈,也来自面对人生无常、韶光易逝的生存真实的悲凉之感。这种愁苦带有宿命似的神秘,它使人不堪承受又无从解脱。既然无从解脱,那也只有面对并不断体味这种愁苦,并在体味中提炼出永恒的诗意。同样是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可能会理解并认同叶嘉莹对冯延巳的一段评论:“如果按照西方的tragedy悲剧精神来说,冯延巳的词是最有悲剧精神的。就是说他有一种在痛苦之前执著而且不放弃的这样一种精神。”[69]的确,这位气质上脆弱而又敏感的词人,在看清了属于自己的悲剧命运时,便异常镇定地、或者说是在一种自我想象的悲壮中,作出了将悲苦吟唱到底的决定。所谓“廿载恨添虽此故,三春愁损又何妨。背人和泪试严妆”,就透射出了这种情绪和意志。所以,冯延巳的几首《浣溪沙》,不是简单地渲染出情感常态中的别愁离恨和个人伤感,而是要在人生的一种苦境中生发出一股强大的感发力量。

2.晏殊对人生有理性的观照

如果说冯延巳的词投射出了一种悲剧的风味,或者说是一种坚守苦境的决心,在构思上偏重于营造一种能表现自己感情本质的境界,在意象描画、情绪表达方面重视感性效果的话,那么,在某种意义上讲,晏殊则是一位理性词人。他在词中也表达出了一种理性的生命意识。他“对于自己的感情有一种节制,有一种反思,有一种掌握。”[70]在他的词作里,有感伤,也有思索;有哀悼,也有觉醒。晏殊词的情感基调是雍容和缓,淡淡的忧愁中不时透漏出解脱的气度。语言上也进一步褪去了五代“花间”词的脂粉气和浓艳色彩,而变得清丽淡雅、温润秀洁。冯延巳在表现“艳情”和“闲情”的同时,只是偶尔流露出“人生得几何”这种生命有限的意识,晏殊则经常表现对生命的忧思。优裕闲逸的生活和多愁善感的个性,使他经常反思和体悟人生。他从圆满的生活中体悟到了一种不圆满,即想延长这圆满的人生而苦于人生的短暂和情爱的缺失,因而他在词中反复抒发两种苦闷。“两种苦闷相互生发映衬,加深了词中情感的浓度,而又构成了晏殊‘词中有思’,即浓情中渗透着理性沉思的特质。”[71]如其《浣溪沙》(第一首),在夕阳西下这一感伤怀旧的表层意象下,蕴含着对美好事物的留恋和对时光流逝的惆怅。尤其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句,更是寓意深刻。词中先是以花喻人,谓花凋人逝。花残春老,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再留恋再惋惜也无济于事。而昔日之人今又不再身边,正如这花之调残,实属无可奈何!但花虽落去,却有燕归来,词人在无限惋惜中不禁又生发出一种欣慰之感。“此处蕴含了‘往者已矣,来者可追’的生活哲理[72]《浣溪沙》(第二首)中依然悲年光之有限,感世事之无常,但在对美好事物的易逝难追的无限慨叹中,词人终于翻然感悟:与其在落花风雨的苦境中徒生悲怨愤,任凭痛苦的怀念折磨自己,不如设法来排解这眼前的忧愁。“不如怜取眼前人”这突转的一笔,道出了词人的解脱之道:伤春念远,徒恼人生怀抱,不如面对现实把握眼前,那么即便日后再生离别,也会少了许多怨恨遗憾!这里传达出的是要立足现实,牢牢把握眼前的一切这一人生哲理。

3.欧阳修对人生有豪宕的意兴

笼统地讲,欧阳修和晏殊同是属于冯延巳这一风格这一系统的。刘熙载的《艺概》上曾说:“冯正中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73]所谓“俊”,即是一种才情飞扬的、给人启发的美,具有主观直接的感发力量,而所谓“深”,则是一种立意精警、感慨遥深的美,常在瞬间给人以发现世事真相的震撼。欧阳修的词,表面看来也多是伤春悲秋、相思离别,也常在隐约之间透露出自己的哲思和襟报,但是,与冯、晏二位词家相比,欧阳修还是明显地具有自己的独特的生命意识。欧阳修在仕宦生涯中屡经波折,他把对人生命运变幻和官场艰险的体验写入词中,对当时词坛依然沿袭五代“花间”词风的狭隘局面有所突破。欧阳修天生具有潇洒旷达的风神个性、在政治生活中始终坚持刚劲正直的人格。正是这种个性和人格的共同作用,欧阳修在其人生苦境中,常能出人意料地制造出乐观的情趣和精警的哲思。而这些情趣和哲思,又通常是以悲中作乐的姿态讲述的。我们也可以将其称为“含泪的微笑”。用叶嘉莹的话来说:“天下自其可赏爱者而观之,天下也有很多可赏爱的事物;天下自其可悲慨者而观之,天下也有很多可悲慨的事物。而欧阳修的修养正是透过了悲慨(不是说没有悲慨)来看到他们可赏爱的一面。这是欧阳修的修养,是他的一种品格,一种情操,是他平生所有经历的一种结合。”[74]在某种意义上讲,欧阳修是以出世的精神对待入世的人生的。在饱尝人生磨难、痛遭他人排挤甚至陷害后,欧阳修没有陷入痛恨和绝望的深渊,没有在余下的岁月里去疯狂的享乐,他依然以赏玩的眼光来看待他所处的这个世界。他平静地过滤、消解了世界强加给自己的悲慨和痛苦,并要求自己带着一种遣玩的意兴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搜寻、挖掘明朗的诗意和新鲜的乐趣。如其浣溪沙(第一首),写的是春天游乐的情景。上片写眼中所见春景及周围人的欢情快意,下片重写自己。自己在这美好欢乐的气氛中,不禁兴致勃勃,与同伴们推杯换盏,开怀畅饮,跟随着音乐的节拍唱起来,跳起来。“白发戴花君莫笑”,应是饱经世故、年龄老迈的人在这种场合下的独特的情趣,欢乐中多少有一些苦涩。而结句的“人生何处似尊前”,并非“浮生长恨欢娱少”(宋祁《木兰花》“东城渐觉风光好”)一类应及时行乐的庸俗说教,而是展现了欧阳修的平生遭际及其独特的心胸面目,洋溢着经历人生风雨之后、享受眼前快乐的平静、欣慰之情。

4.沈尹默对人生有纯真的哀愁

在生命意识方面,冯延巳对人生有执著的精神,晏殊对人生有理性的观照,欧阳修对人生有玩赏的意兴[75]。那么,沈尹默词作中生命意识的核心蕴涵又是什么呢?叶庆炳说:“沈尹默词风清俊逼人,与欧阳修为最近。”[76]叶庆炳认为,沈尹默词中,遣词、造境虽有类似晏、冯之处,然而整体词风,最近六一。

将笔者所选的沈尹默的八首《浣溪沙》跟冯延巳、晏殊、欧阳修三人的同名词牌的词作进行比较,我们会很快产生一种看法,即叶庆炳先生的评论似可斟酌。沈尹默的这八首《浣溪沙》,无论是意象,还是境界,都不同于欧阳修。沈尹默在这几首词中,偏重于表现一种季节性的伤感和莫名的人生悲苦,而欧阳修的词作则充溢着对人生之悲苦的一种承担的勇气及豪宕的意兴。

同时,沈尹默的八首《浣溪沙》,无论是意象的选用和意境的创设,还是色彩的渲染和语气的把握,都明显地透露出了一条信息:因为自己精神和心理感受中的强烈共鸣,沈尹默对冯延巳、晏殊二人是极喜爱、极佩服的,或者说就是一种热情的崇拜。这种仿佛终于觅得人生知音、终于有了关于自我情感乱象的最恰切的描述的阅读情感,使得沈尹默不禁将冯、晏二人当成了自己写作的榜样。也正是由于如此,沈尹默在创作中对冯、晏二人的借鉴甚至模仿,也就成了自然的事。当然,对于沈尹默来说,这种有意的借鉴也许是其在自我成熟的过程中必须经历的步骤。由于将热情倾注在了对冯、晏二人的追慕之上,因而,同是《浣溪沙》,沈尹默的词作除了伤感的色彩和悲苦的调式外,却来不及在其中填充更多的东西,如冯延巳那新鲜而永恒的人生之苦,晏殊那在残破中看到圆满的哲理意味,欧阳修那经历人生风雨后的醉人的诗意。如果要推究原因,大概可以作这样的一种解释:沈尹默作为一个极具传统诗人气质的现代文人,虽有敏锐的诗性意识和深厚的词学功底,但他毕竟只是乱世中的一介书生,他不具有位高权重的冯、晏、欧三人的那种复杂的人生经历,也不可能形成冯、晏、欧三人在经历宦海风浪的磨折后所体悟到的人生境界。因此,沈尹默的《浣溪沙》,跟冯、晏、欧三人相比,在整体意境和情感色彩方面,都显出了澄澈和单纯的特点。除了源自本心的对人生、对青春的深切的哀愁和迷离的困惑外,我们很难体味到那种置身于人生苦境中的“奈我如何”的潇洒和“虽苦犹乐”的感发。

虽然在同名词牌的词作中,沈尹默更多表现出来的是在造境、立意、立象、涂色、用韵方面对冯、晏二人的有意借鉴抑或模仿,但沈尹默的词作在生命意识上同样也具有一种强烈而鲜活的特征。沈尹默在属于自己的意境和形式里,最大限度地将源自本心的那种哀愁,将生命所特有的那种敏感、纤弱,因孤独而生的苦闷和焦灼的自我追问,都作了生动的描述和深切的倾诉。如“春恨年时没处寻,一春情比一春深”写愁闷层层积压之深之重,几近无从解脱;又如“飞过画帘留不住,杨花漂泊总无心”,赋予杨花以人的情味,杨花无所挂牵的自由之态,暗示了留恋美好事物而不可得的怅恨;而“深恨远情都是梦,野花芳草自成痴”,已经没有了那种尖锐的痛感和深沉的怅恨,却在一种豁达的陈述中,暗暗地注入了理想幻灭的意味。

对人生的纯真的哀愁,是浸润在沈尹默《秋明词》中的生命意识的主色调。除了像《浣溪沙》这样,以密集排列的伤春意象,来承载自己的人生哀愁之外,在《秋明词》中的其他词作里,同样大量存在着春景中的凄苦之象和寄寓其中的伤感之意。如:

玉楼春

苔阶深处无人到,中酒独来情绪少。春恨满地落梅多,踏遍青青池畔草。

看花岁岁伤怀抱,飞燕未归花事早。更寻高处依危阑,闲看垂杨风里老。

年年纵被春情误,莫道春情无着处。海棠开了好题诗,绿杨阴浓听燕语。

人生自有真情绪,不合空教愁里度。与君俱是眼前人,领取从来无尽趣。

临江仙

春日抛人容易过,花朝寒食清明。新来心事付流莺,千回百转,终觉有余情。

客里看花花有眼,问花无语堪惊。东风相约那边行,朱朱粉粉,都不似平生。

清平乐

东风不在,开落花千树。遮断归程无望处,一霎红香满路。

春人怕听春莺,春光羡杀春情。最是无心芳草,年年处处青青。

朝中措

看看春又到庭阶,着意遣梅开。昨日青鸾消息,今朝芳草情怀。

余寒犹在,早春天气,煞费安排。不到风和日暖,莺儿那肯歌来?

同时,在沈尹默的《秋明词》中,“悲秋”意象也有不少。“悲秋”是传统文人共通的情感。由于秋景多是冷落、萧瑟、凄暗,多与黄昏、残阳、落叶、枯枝相伴,成为万物衰亡的象征,故秋景一方面能给人以生理上的寒感,另一方面又能引发人心之中固有的种种悲哀之情。在荒败、凋零的秋景所特有的那种萧瑟寂寥的气氛中,作者抒发的仍然是对人生的哀愁。这种哀愁中,包含着灵魂孤独的凄怆,时光易逝的怅恨,人生为何的迷惘。如:

思佳客

一夜西风裂败荷,人生无酒也当歌。旧欢新恨相将在,好月佳花莫放过。

花易谢,月如何?小窗虚处月明多。黄昏便拥秋情睡,未到黄昏睡得么。

望江南(www.daowen.com)

秋雨后,幽绝海棠时。一水盈盈帘未卷,相逢嗔喜费人思,密意不曾知。

兰烬落,香麝散霏微。道是晓风吹梦断,分明月色罗帏,此境太凄迷。

在沈尹默《秋明词》中,与意象选择的繁复性相伴随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意象表意的单一性。我们可以发现,在意象选取方面以春、秋二季为主的《秋明词》中,无论是烟雨凄迷的残春,还是不堪西风的寒秋,都附上了哀愁的色彩。沈尹默笔下的哀愁,是纯真的,被涂上了一层属于生命的本来的颜色。这些哀愁没有虚假的成分,没有造作之态,他来自于自我认识方面的迷茫,来自于对未来的一种不确定的预感,来自于年轻的灵魂在灵肉冲突中的苦恼,来自于旧礼教束缚下青春不得自由的痛苦,来自于弱国子民的身份所带来的自卑和愤急,来自于有感国运阽危的愁思。对人生的这种纯真的哀愁,带有强烈的时代色彩,折射出了那个时代的青年普遍的心路历程。对人生的这种纯真的哀愁,是沈尹默的哀愁,也是人性深处能够被普遍唤起的哀愁。

三、结语

在现代白话语境已经塑造出了美感和诗意的新的表达方式的书写背景下,沈尹默坚持用古典的形式表达自我生命体验的文学实践,丰富了现代文学的色彩。沈尹默在《秋明词》中所抒发的对人生的形色各异的哀愁,在体现了自我独特生命意识的同时,也隐约地透露出了那个时代的审美精神中普遍存在的色彩。

【注释】

[1]文中所提《沈尹默先生书法集》因故未出版,这篇序,杨仁恺先生亦作为二〇〇四年九月提交给第一届三沈学术研讨会的交流论文。

[2]钱钟书:《论神韵》,载《钱钟书论学文集》,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

[3]钱钟书:《论神韵》,载《钱钟书论学文集》,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

[4]钱钟书:《论神韵》,载《钱钟书论学文集》,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

[5]严羽:《沧浪诗话·诗辩》,载《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

[6]胡适:《谈新诗》,作家出版社1991年版。

[7]孙玉石:《朦胧悠远的玄外音》,载《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8)》,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8]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9]孙玉石:《朦胧悠远的玄外音》,载《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8)》,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10]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选诗杂记》,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版。

[11]周作人:《〈扬鞭集〉序》,载《谈龙集》,岳麓书社1989年版。

[12]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13]周作人:《人的文学》,载《文学运动史料选》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

[14]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东方出版社1987年版。

[15]方长安:《〈新青年〉对新诗的运作》,载《学术研究》2006第1期。

[16]朱光灿:《中国现代诗歌史》,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17]夏传才:《中国现代文学名篇选读》(上),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18]孙玉石:《现代诗歌导读》,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19]钱理群:《心灵的探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20]鲁迅:《记念刘和珍君》,载《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1]陈平原:《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4第3期。

[22]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

[23]俞平伯:《白话诗的三大条件》,载《新青年》第6卷6号1919年版。

[24]张德新:《沈尹默新诗浅析》,载《安康师专学报》2006年第1期。

[25]胡适:《谈新诗》,载《胡适文萃》,作家出版社1991年版。

[26]胡适:《谈新诗》,载《胡适文萃》,作家出版社1991年版。

[27]钱光培、向远:《现代诗人及流变琐谈》,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28]方长安:《〈新青年〉对新诗的运作》,载《学术研究》,2006第1期。

[29]袁枚:《随园诗话补遗(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30]宗白华:《新诗略谈》,载《少年中国》1920年第1卷第8期。

[31]沈从文:《新诗的旧帐》,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32]曹万生:《现代派诗学与中西诗学》,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33]孙玉石:《现代诗歌导读》,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34]周作人:《扬鞭集·序》,载《语丝》1926年第1卷。

[35]杨扬:《半农诗歌集评》,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第1版。

[36]沈尹默:《鲁迅生活中的一节》,载《文艺月报》1956年10月号。

[37]姜涛:《〈新青年〉对新诗的运作》,载《学术研究》(广州)2006年1期。

[38]王涛:《问渠哪得清如许——沈尹默早期生长环境探幽》,摘汉阴县三沈纪念馆网络资源。

[39]孙玉石:《觉醒了的一代人的声音——读沈尹默的〈月夜〉》,载《“三沈”文化研究资料汇编》,安康学院中文系整理。

[40]《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版。

[41]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版。

[42]公木:《新诗鉴赏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1版。

[43]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版。

[44]公木:《新诗鉴赏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1版。

[45]王涛:《问渠哪得清如许——沈尹默早期生长环境探幽》。

[46]沈尹默:《自述》。

[47]李青、文华:《沈尹默陕西时期书学文化论》,载《艺术研究》2001年第3期。

[48]胡适:《胡适研究资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374页。

[49]张德新:《沈尹默新诗浅析》,载《安康师专学报》2006年第2期。

[50]张德新:《沈尹默新诗浅析》,载《安康师专学报》2006年第2期。

[51]郑敏:《遮蔽与差异》,载《诗人诗事》,诗双月刊出版社1999年版。

[52]孙玉石:《走近一个永远走不尽的世界》,载《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06年第3期。

[53]王珂:《论白话诗运动对新诗的文体生成及文体形态的影响》,载《理论与创作》2006年第3期。

[54]孔庆东:《旧体诗与中国现代文学》,载《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5年第5期。

[55]沈尹默:《沈尹默诗词集》,书目文献出版社1982年版。

[56]梁启超著:《饮冰室诗话》,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57]周作人:《扬鞭集序》,花城出版社2004年版。

[58]胡适:《读沈尹默的旧体诗》,载《胡适文萃》,作家出版社1991年版。

[59]王涛:《永恒的尹默》,转自汉阴县三沈纪念馆。

[60]周作人:《扬鞭集序》,载《沈尹默诗词集》,安康学院中文系整理。

[61]汪东:《长沙张先生桂游词钞》,载《沈尹默书法艺术》,蕙风笔墨有限出版公司出版部2002年版。

[62]朱疆村:《题秋明小词》,载《尹默二十年祭》,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年版。

[63]夏敬观:《念远词序》,载《尹默二十年祭》,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年版。

[64]陈玉玲:《沈尹默书法艺术》,蕙风笔墨有限出版公司出版部2002年版。

[65]胡适:《读沈尹默旧诗词》,转自:“三沈”文化研究资料汇编,安康学院中文系整理,2006年版。

[66]陈玉玲:《沈尹默书法艺术》,蕙风笔墨有限出版公司出版部2002年版。

[67]沈尹默:《自述》,汉阴县三沈纪念馆。

[68]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69]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70]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71]袁行沛:《中国文学史学》(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72]竞鸿、吴华、梁枫:《宋词三百首》,吉林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73]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74]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75]叶嘉莹在《唐宋词十七讲》中,在比较冯延巳、晏殊、欧阳修三人词作的风格时,曾提出:“冯正中有执著的热情,晏殊有圆融的关照,欧阳修有遣玩的意兴”,本文对这一提法作了借用。

[76]叶庆炳:《中国文学史》(下册),台湾学生书局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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