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祇的悲惨故事和祭祀仪式看来是反映植物的衰谢和复苏的。这并不只限于狄俄尼索斯一个神。这个古老的故事用另一种形式和不同的应用又出现在得墨忒耳与珀耳塞福涅的神话中。实质上,他们的神话和叙利亚的阿芙罗狄蒂(阿斯塔特)与阿多尼斯的神话、弗里吉亚的库柏勒和阿蒂斯的神话,以及埃及的伊希思与奥锡利斯的神话都是一样的。在希腊的神话里,跟在亚洲和埃及与它相对应的神话一样,一个女神哀悼她心爱的神的死亡,这个心爱的神是植物的化身,特别是冬死春生的五谷的化身,只不过东方人的想象把这位被爱和死去的神表现为死去的爱人和死去的丈夫,受他情人或妻子的悲悼,而希腊人的幻想则把同样的观念体现在更温柔更纯洁的形式里,一个死去的女儿受他哀伤的母亲的悲悼。
讲述得墨忒耳与珀耳塞福涅神话的最古文献是美丽的荷马式的《得墨忒耳赞歌》,批评家认定它是公元前七世纪的作品。这首诗的目的是解释埃莱夫西斯神秘宗教仪式的起源,诗人对雅典和雅典人一字不提,可是雅典人在其后好些世代里都明显地参加了这个节日。这可能是由于这首赞歌写于远古的时候,那时埃莱夫西斯还是一个独立的小城邦,它那平坦的田野,仅隔着一些小山群与满布橄榄树的雅典大平原为邻。然而在当时神秘仪式的庄严行列却还没有在晴朗的九月里列队越过这些光秃多石的小山群而踏入雅典的平原。尽管这样,这首赞歌向我们应用了作者对两个女神的身份和职能所持的观念;她们自然的形态在诗歌意象的薄纱下显得相当突出。故事说,年轻的珀耳塞福涅正在青葱的草地上采集玫瑰花、百合花、番红花、紫罗兰、风信子以及水仙等花时,大地忽然裂开,冥王普路托从裂缝中出来,用金车把她带走,让她在阴暗的下界做他的新娘和皇后。她哀伤的母亲得墨忒耳穿着黑色的丧服,连金黄的头发也遮盖起来,走遍大陆和海洋寻找她的下落。她从太阳神那里知道了她女儿的命运,十分愤怒,离开了众神,来到埃莱夫西斯住下,忧伤地坐在“少女井”旁的一棵橄榄树的树荫下。当国王的女儿们用铜壶来这里给她们父亲家汲水时,她便在这些少女面前装成老妇的样子。这位女神为失去孩子生气,不许种子萌芽生长,只许藏在地下。她发誓说,除非把她丢失的女儿还给她,否则她再也不上奥林匹斯山,再也不让谷物生长。牛在田里来回地拉犁也是白拉,播种人撒在褐色田地里的种子也是白撒,干枯龟裂的土地上什么也不长,连埃莱夫西斯附近的拉里亚平原,过去一向翻滚着金黄庄稼的波浪,现在也光秃秃地失去了光泽。要不是宙斯发现了这情况,大惊之下命令普路托吐出他的猎获物,把他的新娘珀耳塞福涅还给她母亲得墨忒耳,人类就会饿死,神也就失去了他们应得的祭品。冷酷的冥王笑着服从了。但在他用金车把他的皇后送还阴间之前,他让她吃了一颗石榴籽,这就保证她还会回到他那里去。但宙斯规定今后珀耳塞福涅每年三分之二的时间和她母亲与众神在阳间度过,每年三分之一的时间和她丈夫在阴间度过。每年大地春暖花开的时候,她就从阴间回来。于是女儿愉快地到阳光里来,母亲高兴地接待她,搂着她。得墨忒耳找回了失去的女儿,感到很愉快,她使谷物从犁过的土块中长出来,使整个宽广的大地盖满枝叶和花朵。她径直走到埃莱夫西斯的各个亲王那里,到特里卜托勒姆斯、悠莫卜斯、狄俄克勒斯那里,还到埃莱夫西斯国王本人那里,把这一片欢乐的景象描绘给他们看,还向他们显露了她的圣礼和神秘的仪式。诗人说,能见到这些事的凡人是有福的,但是,在世时没有参与过这些事的人,死后进了黑暗的坟墓,也不会快乐。后来两位女神来到奥林匹斯山上,幸福地与众神住在一起。诗人在结束赞歌时虔诚地向得墨忒耳和珀耳塞福涅祈祷,求她们报偿他所作的赞歌,赐给他一生的衣食。
大家都承认,实在也很少有人怀疑过,诗人创作这首赞歌时给自己定下的主题是要描写女神得墨忒耳所建立的埃莱夫西斯神秘仪式(Eleusinian mystery)的传统基础。全诗铺叙逐渐集中到转变了的景象:一片光秃秃的埃莱夫西斯平原由于女神的意志突然变成一大片茁壮的谷物,降福的女神带领着埃莱夫西斯的各位亲王,把她所做的成绩指点给他们看,把她的神秘仪式教给他们,然后和她女儿一起升天,再也看不见了。这篇作品以揭示神秘的仪式胜利结束。更仔细地研究一下这首诗,就肯定了这个结论,仔细研究后证明诗人不只是笼统地叙述了神秘仪式的基础,而且用多少有些隐晦的语言对某些特殊的仪式起源作了神话的解释。为此我们有很好的理由相信这些仪式正是构成这个庆典的主要特征。在诗人暗示为具有特殊意义的仪式中,包括了有:等候入教的人初步斋戒、火炬游行、通宵守夜、候补人打坐(蒙着脸,一声不响,坐在铺着羊皮的凳子上)、说粗野的话、开下流玩笑、参加圣餐礼、从圣餐杯里喝一口大麦水、庄严地与神灵相通。
但是,神秘仪式中另外还有一个更深的秘密,这首诗的作者似乎在他的叙述中隐约地揭露出来。他告诉我们,当她把埃莱夫西斯光秃的褐色大平原变成长着黄金谷粒的原野时,她立即让特里卜托勒姆和其他埃莱夫西斯亲王去看那生长着的或立在田里的谷子,叫他们见了高兴。我们拿这段故事和2世纪时的基督教作家希波里图斯所讲述的比较一下,希波里图斯说神秘仪式的核心正是要把一根割下的谷穗给新入教的人看一看。比较之后,我们就不能怀疑写赞歌的诗人对这个庄严的仪式是很熟悉的,他是有意要解释仪式的起源的,并且完全按照他解释神秘仪式中其他仪式的方法进行的,这就是把得墨忒耳说成亲自树立了举行仪式的先例。这样,神话和仪式就能彼此说明,相互肯定。纪元前7世纪的诗人把神话告诉了我们(他如泄露仪式,就要算是渎犯神灵),基督教的作家则揭示了宗教仪式,他的揭示完全与古老诗人的隐晦暗示相一致。那么,总体说来,我们可以同许多现代学者一起,相信博学的基督教先辈、亚历山大的克莱门特[1]的话,他说,得墨忒耳和珀耳塞福涅的神话在埃莱夫西斯的神秘仪式中是作为圣剧演出的。
但是,神话如果是作为古代希腊最有名、最隆重的宗教仪式的一部分(也许是主要的一部分)而表演出来,那么,我们也还要问一问,剥去后来给神话增添的部分之后,神话原来的核心究竟是什么呢?在后世看来,它被敬畏和神秘的光圈包围着从而美化了它的原形,而希腊文学和艺术的一部分最灿烂的光辉又使得这个神话更加光彩夺目。如果我们遵循这个问题上最古的权威所提出的暗示,也就是遵循荷马式的得墨忒耳赞歌的作者的话,这个谜语就不难解答:两个女神的形象,也许是母亲和女儿的形象,变成了谷物的化身。至少,这一点对女儿珀耳塞福涅来说是相当肯定的。一个女神,她每年有三个月在地下和死者待在一起(据神话的另一说法是半年),其余的时间又在地上和活人待在一起,她不在,大麦种子也藏在地下,田野光秃地空闲着;春天她回到世上来,谷物也从土里发芽,大地又盖满枝叶和花卉——这样一个女神绝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植物的神话表现,特别是谷物的神话表现:五谷每年冬天有几个月埋在地下,每年春天又再复生,像从坟墓里出来一样,长出茎干,展开花叶。对珀耳塞福涅不可能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如果神女是当年幼小谷物的化身,妈妈可不可以是头一年旧谷的化身——旧谷生新谷呢?对得墨忒耳若不采取这种解释,唯一其他的看法只好是认为她是大地的化身,谷物和所有其他植物都是从大地开阔的胸脯上生长出来的,因此把它们看成女儿都是相当恰当的。的确有些古代和现代的作者对得墨忒耳的本来面貌持这种看法,这也是一个可以合理坚持的看法。不过,荷马式的得墨忒耳赞歌的作者似乎拒绝这种看法,因为他不仅将得墨忒耳与拟人化的大地区别开来,而且把两者放在彼此尖锐对立的地位上。他说,是大地遵从宙斯的意图,讨好普路托,使水仙花生长,诱使珀耳塞福涅毁灭,这种花把年轻的女神引诱到青葱草地的深处,连救都无法救。这样说来,赞歌里的得墨忒耳就绝不是大地女神,倒应该把大地女神看作得墨忒耳最凶恶的敌人,因为由于她的奸狡诡计,她才失去她的女儿。但是,赞歌里的得墨忒耳如果不可能是大地的化身,唯一的另一种可能显然便是断定她是谷物的化身。
不少碑铭肯定了这个结论,因为在古代艺术中,得墨忒耳和珀耳塞福涅作为女谷神的特点都同样表现在她们头上戴的谷冠和她们手中拿的谷束上。而且,正是得墨忒耳首先向雅典人显示了谷物的秘密,并透过特里卜托勒姆斯为媒介,把这个有利的发现广为传播,她派遣特里卜托勒姆斯做巡回使者,把这个恩惠向全人类传播。在古代艺术作品中,特别在花瓶上的绘画中,经常表现他以这个身份和得墨忒耳在一起,他手里拿着谷束,坐在他的车上,这个车有时候长有翅膀,有时候由几条龙拉着,据说,他在空中飞驰的时候,就从这个车上向全世界播种。许多希腊城邦为了感谢这个无价的恩惠,长期不断地把他们收获的头批大麦小麦运到埃莱夫西斯去,作为感恩祭品献给得墨忒耳和珀耳塞福涅这两个女神,埃莱夫西斯还建有地下粮仓,储存着多得不得了的捐献。特奥克里托斯[2]说,在科斯岛[3]上,在飘着香气的夏季,农民把头批收获送给得墨忒耳,因为是她使他们的谷场上堆满大麦,农村里供奉的塑像手里拿着谷束和罂粟花。古人加给得墨忒耳的许多称号用最清楚的方式表明了她与谷物的密切联系。
对女谷神得墨忒耳的这种信仰,在古希腊人的心目中究竟孕育得多么深厚,可以由一个情况来判断:在古希腊人的基督徒后裔中,这种信仰在埃莱夫西斯的古老神殿上实实在在地一直保存到19世纪初。因为英国的旅行家道德威尔再次访问埃莱夫西斯的时候,当地居民曾向他哭诉丢失了一尊得墨忒耳的大塑像,这个塑像在1802年被克拉克拿走,送给了剑桥大学,至今还存在那里。道德威尔说:“我第一次去希腊的时候,这尊保护神正是盛享荣誉的时候,它立在一个打谷场的中央,周围是她神殿的废墟。村民深信他们丰富的收成是她赐福的结果,他们对我肯定地说,自从神像拿走后,再也没有丰收了。”这样说来,我们见到女谷神得墨忒耳在基督纪元的第19世纪,还站在埃莱夫西斯的打谷场上,向她的信徒布施谷物,正如她的塑像在特欧克里图斯的时代站着向谷场上的信徒散播谷物一样。埃莱夫西斯的人们在19世纪把他们收获的减低归因于得墨忒耳塑像的丢失。古代的西西里人是崇拜这两个女谷神的农业民族,他们悲叹许多城市的庄稼都毁了,是因为罗马统治者维里斯亵渎神灵,把得墨忒耳的塑像从她在亨那的著名神殿里拿走了。直到现在,希腊人还有这样一种信念,以为庄稼是靠得墨忒耳的存在和恩赐,她的塑像被拿走,庄稼就毁了。我们还能找到比这种信念更清楚地证明得墨忒耳确为女谷神的证据吗?(www.daowen.com)
那么,总体来说,如果我们不管理论,只依靠古人自己对埃莱夫西斯仪式提供的证据,我们也许会同意古代考古学家中最有学识的罗马人瓦罗的见解。奥古斯丁转述他的意见说:他“把整个埃莱夫西斯神秘仪式都说成是与发现谷物的色列斯(得墨忒耳)有关,也与洛普塞耳皮那(珀耳塞福涅)有关,普洛托把她从得墨忒耳那里带走了。他说,普洛塞耳皮那本身就标志着种子的增殖力,增殖力在某一时期内消失,大地就荒芜了,人们因而产生这样一种看法:因为色列斯的女儿,也就是增殖力本身,受到普洛托的侮辱,被拘留在下界。人们公开悲悼过灾荒,当增殖力又一次回来的时候,大家高兴普洛塞耳皮那回来,因而举行庄严的仪式。”奥古斯丁继续转述瓦罗的话说:“他说,自此以后,在她的神秘仪式里加了许多东西,都是指谷物的发现。”
至此为止,我大体上假定得墨忒耳和珀耳塞福涅的性质是一样的,神灵母亲和神灵女儿体现谷物的两个方面,即头年的谷种和当年成熟的谷穗,这种母亲和女儿本质一致的观点还为她们在希腊艺术中的肖像得到证明,她们的肖像常常十分相像,很难区分。得墨忒耳与珀耳塞福涅在艺术上的两种类型表现得这么近似,与下面的看法肯定是矛盾的,即认为两个女神在神话里体现两种东西,即大地和大地上生长的植物,它们彼此之间很不相同,极易区别。希腊艺术家如果接受得墨忒耳和珀耳塞福涅的这种看法,他们一定能给两位女神找出表现她们之间的深刻区别的艺术类型。如果得墨忒耳并不体现大地,那么,她和她女儿一样,就是体现谷物的。难道这还有任何怀疑的理由吗?从荷马以来,人们通常都是用她的名字称呼谷物的。母亲和女儿本质是一致的,不仅她们的艺术类型极其近似提示了这一点,而且官方的称呼“两位女神”也提示了这一点。在埃莱夫西斯的大神殿里照例都这样称呼,对她们各自的属性和称号并没有任何特别区分,好像她们各自的本身特点都几乎混合在单一的神灵本质中。
把这一证据作为整体来看,我们大致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普通希腊人的心里,这两个女神主要是谷物的化身,在这种观念的胚芽里我们无疑地可以找到她们宗教的全部涵义。但是,坚持这一点并不是否认在宗教发展的漫长过程中,崇高的道德和精神观念从这一原来简单的主干上发育茁长,开出比大麦花、小麦花更美的花朵。尤其重要的是,把种子埋在地下以便长出新的更高的生命,这种思想很容易地提出一个和人类命运的对比,加强人们的希望,使人们感到对他来说坟墓是更光明的未知世界里更好更幸福的生活的开端。这种简单自然的思想似乎完全足以说明埃莱夫西斯的谷物女神与死亡的神秘及对幸福永生所抱希望之间的关系。古人中有一些具有丰富知识的作者偶尔提到信奉者从此便有幸福,这一点似乎证明古人把参加埃莱夫西斯的神秘仪式看作开启天堂大门的钥匙。毫无疑问,我们很容易看出这种极高的希望赖以建立的逻辑基础是很脆弱的。但是要淹死的人一根草他也要去抓住,我们也就无需乎奇怪希腊人和我们自己一样,他们的前面有死亡,他们的心里有对生命的热爱,他们不会停顿下来,而要用一只精细的手去衡量一下,哪些论点是有助于人生不朽的前景的?哪些论点是有害的?这种对生命不朽的信念曾使圣保罗感到满意。当千万个数不清的基督教徒站在他们所热爱的人临终的床榻旁或挖好的墓穴旁的时候,这个信念也使得他们原本悲哀的心灵得到安慰,它对古代的异教徒同样也很有慰藉。过度的哀伤,愈烧愈弱的生命的烛火和一片不可知的黑暗前景,使异教徒们的头低低垂到了胸前,这时,对生命不朽的信念也给予了他们力量。希腊人特有的阳光和晴朗只在少数几个神话里被死亡的阴影和神秘所掩盖,得墨忒耳与珀耳塞福涅的神话就是这少数中的一个。然而,我们却不能诋毁这个神话,因为它的内涵毋宁是追溯着一些我们最熟悉的,然而却永远使我们感动的自然景象——是秋天的阴郁、晦暗和肃杀,是春天的清新、明媚和翠绿。
[1] 亚历山大的克莱门特(Clement of Alexandria,约150–250),一译亚历山大的克雷芒,人尊为圣徒,2-3世纪间最重要的基督徒教护教士。
[2] 忒奥克里托斯(Theoritus,约前310–前250),一译忒俄克里托斯或狄奥克里塔,古希腊诗人,牧歌的创始人,其诗世称“田园诗”,取材于真实生活,最富特色,影响极深远。
[3] 希腊的一个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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