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亚和希腊等地每年都举行阿多尼斯的节会。主要由妇女号啕大哭,哀悼这个神的死亡。人们把他的偶像装成尸体模样,像送葬一样抬出去,然后扔在海里或溪流里。有些地方在次日庆祝他的复活。但是在不同的地方,庆祝的方式有些不同,其庆祝的季节显然也不同:在亚历山大,阿芙罗狄特和阿多尼斯的偶像摆在两张长椅上,旁边摆着各种成熟的水果、饼、花盆里长的花草,和大茴香编的绿色亭子。头一天庆祝两个爱人的结婚,到第二天,妇女穿起居丧人的衣服,披发袒胸,把死去的阿多尼斯神像抬到海边扔进浪潮里去。不过他们的哀悼并非完全绝望,因为他们唱道死者会再回来。亚历山大举行这种仪式的日期并无明确的规定。但是从提到成熟的水果这一点来看,有人曾经推测是在夏季结束的时候。在比布勒斯,腓尼基人的阿斯塔特大神殿里,每年哀悼阿多尼斯的逝世,用笛子奏着尖锐的哀乐,又是哭、又是号、又是捶胸脯。不过第二天,人们相信他又活过来,当着他崇奉者的面升天而去。忧郁的崇信者留在人世,他们像埃及人死了神牛阿庇斯时所做的一样,都把头发剃掉,妇女们舍不得牺牲她们漂亮的头发,只好在节日中的某一天接受陌生人的买欢,用自己贞操换来的钱献给阿斯塔特。
腓尼基人的节日像是一个春天的节日,因为它的日期在当时是决定于阿多尼斯河水的变色,而现代的旅行者则观察到河水变色是在春天。在这个季节里,雨水从山上冲下红色的土壤,把河水染成血红的颜色,甚至把一大片海水也染成血红色,人们相信染上的红色是阿多尼斯的血,他在黎巴嫩山上每年被野猪伤害致死。而且,据说深红的秋牡丹是从阿多尼斯的血里长出来的,或是被他的血所点染,叙利亚的秋牡丹是在复活节左右开花,这也可以认为是说明阿多尼斯的节日,或至少是有关他的许多节日中有一个节日是在春天举行的。这个花的名字也许是从“娜曼”(亲爱的)一字转变而来的,人们好像曾经这样称呼阿多尼斯。
阿拉伯人一直把秋牡丹叫做“娜曼的伤痕”。据说红玫瑰之所以红也是来自这个悲惨的场合,因为阿芙罗狄特连忙跪到她受伤的爱人那里去,踩了一丛白玫瑰,残酷的花刺扎伤了她的嫩肉,她神圣的血把白玫瑰染成永久的红色。过分倚重从开花的季节里找出的证据,特别是从玫瑰花开花这个微弱的证据中挤出论点来,也许是没有意义的。这个证据如果还能算数,那么,把大马士革玫瑰与阿多尼斯逝世联系起来的故事便表明纪念他受难是在夏天而不是在春天。在阿蒂卡,这个节日正好是盛夏。因为雅典派出舰队攻打锡拉丘兹,结果被摧毁,雅典的力量从此一蹶不振。舰队出发是在仲夏,由于不祥的偶合,阿多尼斯的阴郁仪式正是在这个时候举行。队伍下港上船时,他们穿过的街道上,一路摆着棺材和尸体形状的偶像,乱糟糟的妇女们的哭闹声,悲悼阿多尼斯的死亡。这种情况给雅典自出海以来最辉煌的一支舰队的航行罩上一层阴影。许多世代以后,当朱利安皇帝[1]头一次进入安蒂奥克[2]的时候,他发现这个东方欢乐富庶的首都也正在假装悲悼阿多尼斯的每年的死亡。如果他有任何灾难临头的预感,传进他耳朵的嚎哭声听起来一定像他的丧钟。
这些仪式与我在别处描写的印度和欧洲的仪式,其类似之处是很明显的。特别是亚历山大举行的仪式,除了举行的日期有些难于肯定之外,几乎和印度的完全一样。两处的仪式中,两个神灵婚姻与草木的亲密关系似乎已由它们都披戴新鲜植物这一点表明了,神婚都用偶像来扮演,然后哀悼偶像并把它扔进水里。由于这两种习俗彼此类似,并与现代欧洲的春天和仲夏的习俗也相类似,我们自然想到它们都可以作相同的解释。所以如果我对后者所作的解释是正确的,那么阿多尼斯的死亡与复活的仪式也一定是植物生命的衰谢和苏醒的戏剧表演。
根据几种风俗的类似而作出的这种推论又为下面阿多尼斯的传说与仪式中的一些特点所肯定。他与草木有密切关系这一点在关于他出生的流行故事里立即表现出来。据说他是从一棵没药树里生出来的,十月怀胎之后,树皮破裂,于是这个可爱的婴儿出世。根据某些故事,是一头野猪用牙啃破树皮,给婴儿开了一条口子。有一个传说则染上了微弱的合理化的色彩,说他母亲原是一个叫做没药的妇女,她怀了这个孩子之后立即变成了没药树。这个寓言的起源可能是由于在阿多尼斯的节会上人们用没药烧香。我们说过,巴比伦人举行的相应的仪式上,也是烧香的,正如崇拜偶像的希伯来人纪念天后时烧香一样,这个天后不是别人,就是阿斯塔特。又如,有一个故事说阿多尼斯自己在阴间待半年,或按照另外一些故事的说法,待三分之一年,其余的时间待在人世,如假定他代表植物,特别是代表五谷,这一点可以极简单自然地作出解释,五谷就是半年埋在地下,另一半年则长出地面来。的确,在自然界全年的现象中,表达死亡与复活的观念,再没有比草木的秋谢春生表达得更明显了。阿多尼斯曾被看作太阳,但是在温带和热带,太阳一年的行程中毫无表现他在半年或在一年的三分之一时间里死去,另一个半年或一年的三分之二时间复活的迹象。确实,可以认为他在冬天变弱了,但不能认为他死去了,他每天再现,与这种假设矛盾。在北极圈里,太阳每年在一整段时间中消失,这段时间随着纬度的高低而有不同,从二十四小时到半年之久,他每年死亡和复活必然是一个明显的观念。但是除了不幸的天文学家贝利之外,谁也不能坚持阿多尼斯的崇拜是来自北极地区的。从另一方面来说,植物每年死亡和复活,原是在人类从野蛮到文明的每一阶段中现成地表现出来的观念。
这种不断的衰谢和再生规模巨大,人的生存又紧密地依靠它,两者合起来就使它成了一年中自然界给人印象最深的现象,至少在温带里如此。毫不奇怪,这么重要、这么惊人、这么广大的一种现象,它必然会用提出类似观念的办法使许多地方产生类似的仪式。所以,阿多尼斯崇拜与自然界的现实那么吻合,与别处的相似仪式的类比那么相近,我们就可以把这个解释当作可能来接受。况且古人自己就有一大堆看法,也支持了这种解释,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把死去而又复活的神说成是收割后又长出新芽的谷物。
塔穆兹和阿多尼斯都是代表谷精的身份,这一点在10世纪一位阿拉伯作者对他的节会的描述中说得很明白。在描写哈兰的异教徒叙利亚人在一年不同的季节里所遵循的仪式和奉献的牺牲时,他说:“塔穆兹(7月)。本月月中是厄尔—布嘎特节,也就是哀伤的妇女节日,是塔—吴兹的节日,举行这个节日纪念塔—吴兹神。妇女哭他是因为他主人残酷地杀了他,用磨磨碎他的骨头,然后将骨头迎风挥洒(在这个节日里),凡磨里磨出的东西,妇女都不吃,她们的食物只是泡过的小麦、甜野豌豆、枣子,以及葡萄干之类。”塔—吴兹就是塔穆兹,在这里他很像彭斯写的约翰大麦粒:
他们在灼热的火苗上
烤干他的骨髓;
但待他最坏的是一个碾磨人——
他把他放在两个石头中碾碎。
把阿多尼斯和谷物联系在一起说明了他的崇拜者在那遥远的历史时期所达到的文化高度。他们早就离弃了猎人、牧人的游牧生活。他们定居在土地上已经好些世代了,主要依靠耕种维持生活。荒地里的野果野根,草原上的牧草,对他们更加朴质的祖先来说是头等重要的东西,现在对他们却没有什么意义:他们的思想和精力愈来愈多地卷入他们生活的主要原料谷物上面。因此,向一般的丰产神特别是向谷神祈求的倾向愈益成为他们宗教的中心特点。举行仪式时他们给自己立下的目标是完全实际的。促使他们欢呼植物复生、悲悼植物哀谢,绝不是朦胧的诗意。感到饥饿或畏惧饥饿是人们崇奉阿多尼斯的主要源泉。
拉格兰吉神父提到过,悲悼阿多尼斯主要是一种收获仪式,订立这种仪式是要向谷神谋求赎解,这时谷神或是在收获者的镰刀下丧命,或是在打谷场上被牛蹄踩死。男人杀死他的时候,妇女在家里猫哭耗子,想为他的死表示哀恸,缓和他自然要产生的仇恨。这个说法正好与节会的日期吻合,节会是在春天或夏天。因为在崇奉阿多尼斯的地方收获大麦小麦的季节是春天和夏天,而不是秋天。埃及收割庄稼的人的做法证实了这个假说,他们初割谷物时,大声号哭,呼喊伊希斯。许多狩猎部落的类似风俗也肯定了它,他们对他们杀掉吃掉的动物表示崇敬。
这样说来,阿多尼斯的死亡并不是酷夏或严冬时一般植物的自然凋谢,而是指人强暴地毁坏谷物,人把它从田里割下来,在打谷场上把它压碎,在磨里把它碾成粉末。这的确是晚期的阿多尼斯在地中海东部沿岸的一些农业民族中所体现的主要面貌,这一点是可以承认的,但在初期他是否是五谷并仅仅是五谷,这却是有待商榷的。在较早的时期,他在牧人看来可能主要是雨后发芽的嫩草,拿茂盛的草地供给瘦弱饥饿的牲口。在更早的时候,他可以是体现核果和浆果的精灵,秋天的树林拿它们供应给野蛮的猎人和他妻子。农夫必须向他食用的谷物的精灵祈求和好,牧人就必须讨好牲口嚼食草叶的精灵和猎人就必须安慰他挖起的树根的精灵,他从树枝上收集的果实精灵。在所有向受害或愤怒的精灵祈求和解的例子里,由于可悲的偶然事件也好,由于必不可少的需要也好,只要精灵被害死又被抢劫,都会有仔细考虑好的说明和道歉,还伴以高声号哭他的死亡。只不过我们要记住,那些早期的猎人或牧人也许还没有得到总的植物这个抽象概念,因此,如果他们觉得还有阿多尼斯存在,他一定是某一个别的树和草的阿多尼斯,而不是整个植物生命的拟人化。所以,有多少树,多少草丛,就有多少阿多尼斯,每一个阿多尼斯对他人身或财产的受害都想得到补偿。年复一年,只要是落叶树,每个阿多尼斯都好像随着秋天的红叶流血致死,又随着春天的嫩绿而生。(www.daowen.com)
认为在上古时期,有时由一个活人代表阿多尼斯,他以神的身份暴死,这种看法是有几分理由的。并且有一些证据证明,在地中海东岸的农业民族中,谷神,不管它叫什么名字,常常每年由活人为代表,在收获庄稼的田野里被杀掉。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向谷神祈求和解就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与对死人崇拜混杂起来。因为人们可以认为这些牺牲的精灵会在他们用血液灌肥的谷穗里复活并在谷物收获时第二次死亡。暴死者的骨魂脾气很大,只要有机会就会向杀害他们的人报仇。因此,至少在民间的概念里,抚慰被杀的牺牲的灵魂的做法与安慰被杀的谷精的做法自然会混杂起来。死者既然能从发芽的五谷里复活,所以也可以认为他们在春天的花朵中苏醒,被柔和的春风唤醒了他们的长眠。他们原来就是被放在草地里休息的。因此,下面的想法是很自然的,即从土里长出来的紫罗兰和风信子,玫瑰和秋牡丹是被他们的血染紫或染红的,包含有他们精灵的一定成分:
有时候我感到玫瑰花从来没有
像某个被葬君主流血处的玫瑰那么红透;
落在她怀里的花团中的每一棵风信子
都曾是某个可爱的头。
这棵复活的花草正用它的嫩绿点缀
我们倚靠在上面的“河唇”——
呵,贴得轻一些吧!谁知道
它从哪个可爱的嘴唇上悄悄地生长出来的?
兰登之战是欧洲17世纪流血最多的一次战役,大地浸着两万个被杀者的鲜血,战后的夏天地上长出数以百计的罂粟花,走过这一片深红的地毯的旅客很可能感到大地确是把死人又唤回来了。在雅典对死者最大的纪念会大约是在春天3月中,这时早开的花都已经开花。人们相信死者这时会从坟墓里爬起来满街行走,尽力想闯进庙里或住宅里去。但这是徒劳,所有的庙宇住宅都用绳子、山榄科植物和幕布等围起来,不让这些不安的精灵入内。按照最明显最自然的解释,这个节日的名字意思就是花节,如果在这个季节可怜的鬼魂的确是被认为随着开放的花朵从小屋里爬出来,这个称呼倒与仪式的内容很适合。所以,勒南[3]的理论可能有一定的真实性,他认为对阿多尼斯的崇拜是一种朦胧的希求安逸的心理而产生的对死亡的崇拜,人们并非将他看成恐怖之王,而是把他看作阴险的术士,引诱为他牺牲生命献祭的人们到他那里去,使他们长眠不起。他以为是黎巴嫩自然景色的无限妩媚增添了这么一种肉欲的、虚幻的宗教情操,迷离地飘浮在痛苦与欢乐之间、睡眠与涕泪之间。说叙利亚农民具有崇拜一般的死亡这么一个纯然抽象的概念,毫无疑问是一个错误。在他们简单的心灵里,可能是把草木精灵复活的思想与死者鬼魂这一非常具体的观念混在一起了,死者在春天随着早开的花卉、随着谷物的嫩绿、随着树木五色缤纷的花朵又复生。这样,他们对自然的死亡与复活的观点就会带上他们对人的死亡与复活的观点以及他们个人的忧愁、希望与畏惧等的色彩。同样,勒南关于阿多尼斯的论述本身就带有浓厚的热情回忆:回忆阿多尼斯闭着双眼像酣睡似地长眠在黎巴嫩的山坡上,回忆他的妹妹安眠在他们的故乡,再也不随玫瑰、秋牡丹一起复活苏醒了。
[1] 朱利安(Julian the Apostate,332–363),古罗马皇帝,361年即位,贬抑基督教,下令恢复罗马原有宗教,故有“背教者”之称。362年前往敘利亚,与波斯开战,初虽得手,旋即败北,翌年战伤,死于途中。
[2] 位于土耳其最南部,现名安达刻,古称安蒂奥克。
[3] 勒南(Joseph Ernest Renan,1823–1892),法国哲学家、语言学家、历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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