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佐藤忠男　　

日本电影学者佐藤忠男对于“平民电影”（庶民剧 shomin geki）的概括是颇为准确的，看到这段阐述，日本影史上的经典之作如胶片放映般闪过脑际，果然家庭场景占了大部分。“庶民剧”作为日本最有特色的电影类型，以擅长表现日本平民家庭生活而著称，自东瀛映画诞生之初便牢牢生根，奠定了日式家庭情节剧在日本电影类型生态中的重要地位。若挪用美国的类型概念，“家庭情节剧”类型对于日本电影的意义绝不亚于“西部片”之于美国电影。

学界大致公认“西部片”是好莱坞主流类型片的始祖，此后的“黑帮片”“侦探片”“科幻片”等无非是牛仔改变了装束和战场，骨子里仍是美国人的拓疆情结和个人主义神话。类推至日本，日式家庭情节剧（以庶民剧为典型）是当之无愧的“主流”，对于其他类型的日本电影影响深远，家庭叙事渗入各种题材之中，乃至剑戟片或战争片这类相对远离家庭空间的类型都被笼罩在“家”的影子之下，“在黑帮片中，成员之间好像是家庭成员一样，并且是日本传统的‘师徒（oyabun-kobun）’关系。在时代剧之中，独行剑客（kobun）对于恩人（oyabun）的态度，则在道德上也如同儿子对于父亲的感情一样。还有在艺伎故事之中，艺伎的老板（老鸨）被尊称为妈妈，而那些女孩们也以姐妹相称。在白领电影之中，老板与太太与公司员工之间的关系也如父母与子女一样”。^[2](www.daowen.com)

这种现象与美国电影的类型生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美国，家庭情节剧虽偶有“中兴”，大部分时候仍处于类型生态圈的边缘位置，作为一种补充性的类型而存在，难说主流。有人把日本家庭情节剧的长期盛行归结为东方文化（受儒家影响）的症候，重视家庭／集体胜过个人、家国同构等，但若比较同处“东方”的中国与日本，会发现仍有不同，中国电影诞生以来的家庭叙事往往有强烈的道德或政治意味，直接呼应社会运动，“家国”的同构关系被高度彰显，乃至家庭完全化身为国家／社会的隐喻，被去除了私人性，赋予了某种普遍意义。日本电影的差异在于，创作者比起概念化地用家庭叙事图解社会大势，更乐于白描普通人生活的细节，于是日本家庭情节剧中有大量“冗余”和“暧昧”，对于推崇快节奏情节变化的美国电影和倡导明确价值理念的中国电影而言，这些导致“冗余”和“暧昧”的细节不仅无甚用处，反而会导致人物行为动机模糊，缺乏戏剧性。

然而，这正是日本家庭情节剧的特点，小津安二郎、成濑巳喜男等诸多以表现家庭见长的日本电影大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种注重细节、淡化理念的表达方式。在日本电影中，细腻动人的家庭叙事极少明确针对某种具体的社会思潮，然而家庭作为社会缩影的意义绝没有因微观白描而消解，这种手法恰恰以间接而灵活的方式指向了更加宏大且深层的命题。小津等人捕捉的不是一时一地的社会现象，日本家庭情节剧的“日本”也不同于政治军事意义上的日本国家，电影中家庭代表的是拥有共同文化土壤的日本人社群，家庭矛盾与其说是战争、阶级斗争等有形问题的显现，不如说是无形的集体心理困境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