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集权的特征与路径
由上所述可知,国民党召开五全大会前后的一系列会议,其中心任务是在国难背景之下调整党政制度与人事关系,改选与扩大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的规模,尽可能容纳各政治派别。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兼任了行政院长,完成了个人权力的集中。五全大会体现了蒋介石面临国难所采取的政治妥协精神。如蒋所言,从四届六中全会到第五届全国代表大会与一中全会,“此三个大会实为三个最大之难关,忍受又忍受,悲痛又悲痛,幸得免于横决而达成第一步本党复合之目的,期待一致对外之功效。无论以后之成效如何,而党国与个人之历史,实画一新时期,则可自许也”。(47)蒋对最终的人事安排亦较为满意,“一中全会顺利开成,党政人事皆得照预定者通过,推胡汪为党政各主席,而以本身愿任其副……是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之效”。(48)不过,由此产生的问题是,基于政治妥协所产生的个人集权政治的特质如何?它是独裁政治吗?此种政治发展的最终方向与路径如何?
从蒋介石五全大会前后对人事与制度的考量观之,蒋一直有遵汪为政府领袖之意,继续实施军政分立,中枢应负责有人。但汪常犯政治病,动辄就辞职与“养病”,汪在四届六中全会开幕时遇刺受伤,让蒋不得不思考此后中央政局的稳定。在蒋看来,政权的稳定,主要是人事的稳定。1934年9月13日,蒋介石注意到了“中央各院部之人事制度应着手整顿”。(49)1935年7月27日,在汪辞职风波中,蒋反省,“中央涣散,主持无人,而主干皆少气节,并无风格言念,前途忧惶之至”。(50)此处所提的“主干”,显然是指以汪精卫为主的行政院。此后,蒋在日记里多次提到中央散漫无主的现状。如1935年8月12日,蒋注意到“中央内部散漫之可虑”。面对这种无人负责的中枢,蒋在政治制度与改正时期内到底实行何种制度进行了思考,蒋不断反问:“联邦?自治乎?地方分权乎?中央集权乎?内阁制?总统制?委员制?独裁制?”(51)基于现实之思虑,蒋希望走宪政之路,但今后的“宪法总统职权应有解散议会与任免五院院长之权”。(52)蒋期图政府集权,且从法律上赋予最高领导人以最大权力。
尽管五全大会后蒋的个人权力已然初步集中,但据此认定蒋主观上试图集权于己,未必符合其内心的考虑。譬如,面对汪的辞职问题,1935年8月17日,蒋在反省录中提到:“决计留汪,以倭有永田之案,我之政策,不可骤变,故对内对外政策,惟留汪为唯一枢纽也。”(53)8月19日,蒋再次提到“请汪复职,以全会为期限”。(54)8月22日,蒋出席国民党中央常会,挽留汪复职,后往访。(55)蒋在各种场合均体现了对汪的一定尊重,尽管蒋未必要求汪继续担任最高行政长官。譬如,蒋反感汪难以担当大责,恨其不争,曾考虑过“汪为监察或考试院长”。(56)但如汪为其支撑,蒋因而可以集中全力考虑“剿共”与“国防”等事务。汪精卫遇刺,蒋并未因此而幸灾乐祸,反而异常悲痛与紧张,“精神之受打击,其痛苦较甚于枪弹之入肺腑数倍。如此之弹,如穿入我心身,则我心安乐,必比甚何事为快也”。(57)
事实上,蒋介石在稳定政权中,虽依赖军事行动,个人威望日增,却无法凌驾于党内各派系之上而全盘操持,希望有汪、孙、胡等人携手合作,体现了其政治妥协的态度。如蒋所记,“对党内纠纷明争暗斗自私见小之状,实令人难堪”。(58)故而,汪之于蒋,尚有合作之必要,为其继续支撑政局。五全大会之前,汪虽在病中,蒋并未撇开汪而独行其事,多次往访汪。开会中,蒋二次访问国民党内各元老与汪。然而,汪在五届一中全会之前,以受伤养病为名,不辞而赴上海,蒋感其“怯疑可叹”。对在此之前辞去主席团人员的孙科,蒋亲自去劝说,亦“反被其诬辱”,“此中痛苦,非言可喻”。(59)蒋为平定党内纠纷,决定“推胡为常委会主席,汪为政会主席,而余自兼任副主席,以为本党复合之张本”,“非以此不能救国,更不能安内”。(60)甚至于12月2日下午,蒋研究行政院改组时,希望“仍由汪连任”。(61)
汪精卫终究未能答应连任行政院,汪之内心考虑暂且不明,但蒋对行政院的人事安排,颇觉艰难,反映了其政治妥协的态度而非强硬形象。如蒋所记:“近日改组行政院以来,凡亲近之人,皆以人选问题多示不满于我,于我为人之可欺侮之人甚矣。治国难,治家更难;对外难,对内更不易也。”(62)12月11日蒋又记:“本日调整人事,使脑筋刺痛。”(63)此种政治现状或许让蒋产生了独任其艰的无可奈何之心理。
蒋之所感,与王子壮所记如出一辙。王子壮认为:“自从政府改组,蒋先生毅然延银行家、教育界人士参加,原来各派曾不满汪者,至此均不免扫兴,果夫立夫尤甚焉。据传果夫欲任内政部,立夫教育部,如此党以政为发展对象,党的力量可以增进,不料蒋先生以政党不宜混,乃求诸在野,致党部方面人事汹涌,无法应付。”(64)王子壮认为,自一中全会后,号称容纳各派之行政院各部相继成立后,主事者显然为政学系的一般人。“行政院如此告成,党内诸派,均为不满,二位陈先生之消极,为一明证,其他诸元老,多同此感想。”(65)显然,蒋在组阁时遭遇到了党内各派的压力。尽管蒋凭借军事行为树立了个人威信,对行政院人选的组成具有主导作用,但其遇到的阻力亦不难得知。(www.daowen.com)
五全大会的人事安排尽管具有新气象,但基于政治妥协的人事安排,其最大问题在于权力运转常常推进不易,相互牵掣,中央政府常常遇到各种利益集团的“反权力”。蒋介石深感“政局处置之难,全在人”。(66)如此,人事的正常运转之源,只能来自于最高领导人的个人威信而难以制度化。据王子壮观察,蒋介石对于用人亦可分为两途:“对于亲信人员,授以权势,予以明器,使其作一方面有组织之活动,除自己作正式的监督外,并使用其他一部分亲信从旁监视之,时时报告其行动,如有自大忘本之处也,总不使一方有过度之发展,有过分之崇信。”“对于非亲信之政治方面人员,只能容许其个人之势力,以此而得赞安,有政治组织之背景者,则绝难与之融洽。”(67)五全大会并未解决党政内部的派系或纠纷。
五全大会之后,蒋介石填补了孙中山遗留下的政治权威真空,已经成为了国民党权威中心之所望,满足国难期间舆论界对集权的呼声,但尚不足以具备发展为独裁政治的条件。此次大会后,如陈之迈所言:“我们并没有再听见‘打倒独裁’‘请某某人下野’等等的呼喊”(68),蒋介石已经完成了个人权力的初步集中。在这一过程中,蒋介石并非通过非法的军事政变或武力威慑,而是在党内外及舆论的支持下,在拯救国难背景下,通过政治妥协完成个人权力的合法性集中。蒋介石满足了舆论界对集权的呼声,逐步树立了权威。冯玉祥参加五全大会之后在日记中记道:“蒋先生所答之话,最为谦下,最为和平,最为诚恳,我极为满意,以为此次并未白来也。”(69)如前文所言,蒋虽感受到五全大会中的人事复杂与调处艰辛,但亦苦中有乐,“此次大会盛况圆满,当为本党第一次表现之好现象”。(70)尽管蒋或许已经考虑到“党政已到改革之时乎”,(71)却并不希望刚性规定其个人权力。蒋希望“领袖问题不准提出”,“中央主席之权不必规定刚性。”(72)蒋介石兼任行政院长后,亦考虑过辞去行政院院长的问题。(73)
显然,五全大会显示了国民党政府政制的一些变化,蒋介石的军权全面介入了行政权。不过,此时的集权政治并非纯粹的中央集权政治。尽管五全大会体现了中央与地方关系的加强,各政治派别与政治人物基于政治妥协,为应对危机,体现出了一定的团结,但西南地方实力派与中央政府在一定程度上尚处于对立状态。陶希圣认为:“所有集权有两个条件:一是各地方互相牵制。一是上级政府有大于任何一个地方的实力。”(74)事实上,国民党中央政府并未建立其政府威信,它是在国难日急,抗日救亡运动不断高涨之下,不得不依靠蒋介石个人威信而进行的人事关系调整。在国民党的几位潜在权威人物中,汪精卫因遇刺,其原本不坚定的政治性格更是雪上加霜,无法继续担当行政中枢。在外界舆论对领袖集权的呼声中,蒋介石担当了党政军之重责。换言之,此时的集权政治,是通过政治妥协集权于蒋介石个人,而非集权于行政院院长这一职位或行政院本身,更非集权于中政会或中常会。蒋名义上虽已形成了个人集权政治,但依然受到各方力量的牵掣而无法走向完全意义的个人独裁。
国民党五全大会后,如蒋所记:“本党全国代表大会改组行政院,团结内部,冯阎皆得以诚相召,此皆成功之特点。”(75)国民政府的政制形成了以下几个特征:第一,继续采用责任内阁制,内阁领袖即行政院长与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为同一人,在政治妥协的基础上形成了蒋介石的个人集权政治,其目的是为拯救国难。第二,在国民党政党权威尚未树立与制度权威尚处于真空的政治环境中,无论是精英还是大众,崇尚个人权威或领袖集权,依靠人事制衡或人事职位分配以恢复政治秩序。第三,党治弱化,行政权力得以加强,但这种行政权渗入了军事权,难以避免军事权力的制约,导致了行政系统的非完整,并进而导致此后行政机构的调整。第四,无论是国民党还是蒋介石个人,均以颁行宪法相号召,以能容纳更多的政治派别加入拯救国难的阵营。
五全大会虽标志着蒋介石个人集权的形成,蒋却面临着二律背反的困境。在国民政府内外各政治派别的诉求中,基于政治妥协的个人集权虽有助于凝聚抗日力量,但很难应付多变的政治局面与树立宪政之基。换言之,个人集权政治与民主宪政本身是一对矛盾体,在政治发展的路径依赖上,蒋虽非拒绝宪政,却并未注重国民党政党威信的形成,亦未能树立制度权威。随着抗战时期国民党总裁领袖制的建立,蒋的手令制蔓延,个人集权表面化进一步加剧。在民主宪政的冲击下,蒋介石的个人集权一旦减弱,整个政治体系就很难继续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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