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形式上统一全国后,实行了训政制度。按照《训政纲领》的规定,训政时期,中国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国民大会行使政权。中国国民党代表大会闭会期间,将政权托付给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执行之,治权之行政、立法、司法、考试、监察托付给国民政府。这种党治制度的特点是,国民党随时可以指挥政府,运用政府,产生政府。政府就是等于党的统属机关,完全受党的统治。(118)
在政党政治的环境中,蒋介石能够清醒认识到需要有一个思想坚定、组织严密的政党。面对国民党内部的分裂,1929年6月7日,蒋介石在《和平统一为国民政府惟一之政策》中谈道:“盖民国以来,循环内乱,迄无了期……非根本扑灭地方封建地盘之思想不可。……凭借有主义有组织之中心势力以树立强固而有力之中央政府,真今日保障和平惟一之利器也。”(119)
蒋介石在诸多场合均谈到建立一个强力政党的愿望。1929年7月4日,蒋在北平视察党务时演讲《为什么要有党》中谈道:“中国国民党及其指挥下的国民革命出来以后,除了以党专政以外,若想拿个人的势力来做自己不可告人的勾当,那就完全是梦想的。”(120)不过,蒋本人很少过问党事。蒋在国民党属诸后进,若论资排辈,汪、胡均居蒋之前。国民党的元老派中,除戴季陶、张静江、蔡元培、吴稚晖、于右任等支持蒋外,大多与粤桂串通。国民党的发源地在广东。民元以来地方主义政治盛行的时代,粤籍国民党领导人显然拥有更多的三民主义解释权。
蒋介石无论依靠政党实现治理,还是期图树立个人权威,染指党权是必不可少的步骤。蒋借军事平定中原大战之余威,展开了对其他地方实力派的反击。在国民党第三次代表大会上,蒋认为“党内根本的弱点是思想不统一”,“对于政治,应该讨论出一个切实的办法,以消灭地方割据的形式,而巩固中央的地位”,“如果党的问题都不能得到解决,哪里能解决国家的问题?党的本身都不能统一,哪里能统一国家?所以党内的纠纷,如果不能得到解决,那么本党在中国革命的过程中实在有失去地位的危险”。(121)蒋介石意识到,“党内统一”是“国家统一”的基本前提。
欲了解蒋介石对中央集权的理解与愿望,需要回顾“九一八”事变之前蒋的思想。1930年中原大战以后,蒋就以中央集权作为政府改革的基本方向。1930年9月22日,行政院院长谭延闿病殁后,9月25日起,由副院长兼财政部长宋子文代理院长职务。然而,宋子文只是虚位以待。中原大战结束后,11月18日中国国民党召开三届四中全会,会议决定推选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兼任行政院长。蒋在闭幕词中谈到国家政治问题及今后的行动方式时指出:“所有以前决议是否一一实行,我们想起来了有几多惭愧。不但为国人所痛,亦且为外人所笑。我们知道,坐而不行,不如起而行。”(122)这次会议最突出之点是取消国民政府会议制,成为国民政府主席责任制。改原定的行政会议为国务会议,原来的国务会议改为国民政府会议,以行政院原职权取代“国务”,将政治中心由国民政府移至行政院,而使国民政府委员为“闲官”,使国民政府会议成为“闲衙”。(123)标志着国民政府由委员会议制向主席专任制转化的完成,也是蒋介石首次集权的尝试。
此后,蒋基于刷新制度与扩大政府权力的角度来制定约法。杨天石先生指出,就蒋介石来说,他准备召开国民会议,制定训政时期约法,显示出他企图迈上民主和法治的道路。或者说,他企图以民主和法治来装点门面。但是,当蒋遭到权力牵制时,他又用粗暴的办法践踏了“现代民主的原则”,国民党由一党专政发展为个人独裁,陷入规模更大、时间更长的分裂。关于胡汉民与蒋介石就约法本身的意见,胡汉民认为:“立法者只该忠于党,忠于国,忠于由法律案所产生的政治设施。”胡企图以立法来限制行政,补救行政的过失。对此,蒋介石指责其为阻碍革命,破坏建国大纲之精神,“致胡函”称:“今先生对于政制之应单纯简捷者,必使之复杂纷纠,以致一切政治皆东牵西制,不能运用自如,必欲以五院院长牵制行政,且皆欲以立法院主张是从,而以立法院为国民政府之重心。”(124)因约法之争导致了宁粤冲突,蒋的集权愿望落空。甚至,蒋不得不因此而下野。
关于约法之争的研究,前文已有论述,此处不再累赘。蒋希望能够依靠党权进行权力集中却是其一贯愿望。正如白坚武在1931年12月23日的日记里写道:“预计蒋必再复出,此为当然之事。”他认为,“蒋之为人固不能无魄力,然脱开党做一番事业自献于国民,恐今生不能有此表现。”(125)蒋试图集权的愿望受到挫折,意味着染指党权的愿望落空,也是其谋求建立以个人集权政治的尝试所遇到的挫折。(www.daowen.com)
“九一八”后不久,宁粤冲突暂时和解,蒋、胡合作转变成了蒋、汪合作,孙科亦参加了政府。但国民党的主要领导人,彼此貌合神离,难以团结一致。作为立法院长的孙科认为:“宪法为立国的根本大法,以其时效论,则国家千百年后的大计,也许要受它的支配;以其有关的各方面,则个人的福利、社会的安全、国家的组织以及个人与社会国家间的相互关系,都要由它确立基础。”(126)显然,孙科试图以宪政或制宪掌握国民党的话语权。
无论蒋下野的个人感受如何,事实上,面对危机,在党内派系与个人权威未能形成之际,缺少蒋的中央政府的确运转不灵、指挥不畅。1932年初,蒋虽重新上台,甘愿退居次席,由汪担任政府重责。蒋明了国民党内的反对派实力强大,如邵元冲回忆关于设置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问题上,就明确指出了这种现状。邵元冲记:“3月4日,中央政治会议,对于军事委员会设置委员长事,众多指斥。意在防介石之复出,辩论良久,然卒通过设委员长。”(127)在蒋、汪合作中,汪得到了蒋的支持。邵元冲回忆与蒋、汪会谈时说:“惟介石力推精卫主持大计,众亦多赞同。”(128)蒋希望汪能担当政府重责,但汪常犯政治病而难以树立其个人权威,尽管蒋大体上维护着汪的形象与地位。1933年3月26日,蒋与汪谈话,汪“以国防委会为虑,以责任内阁制为主,余开诚相见,容纳其意”。(129)正因蒋的支持,在3月29日的政治会议通过了汪精卫为国防委员会委员长,蒋感到“以其能负责,心甚安乐”。(130)然而,蒋“无论如何精诚,终不能去其虚疑,是余总有不能以诚感动之处也”。(131)汪的态度一直不甚坚定,蒋常与其谈话,“汪之心态不坚,中央不能团结,是余之诚不孚乎”?(132)尽管如此,蒋与汪“彼此慰勉”,“孙亦参加,公私通电发出,信心渐立,中央安定”。(133)
虽然汪、蒋合作关系尚能大体维持,国民党另一重要人物胡汉民自约法之争后,成为了最大的在野派,始终举着反蒋旗帜。尽管蒋表面上一直对其恭敬有加,胡始终未能与蒋捐弃前嫌,共赴国难,使得党内难以统一,蒋无法依靠政党以实现其政治目标。国民党的政治分野,削弱了并不十分充足的政治资源,国民党难以形成足够的凝聚力,树立政党权威。
不过,政治人物公开标榜的口号与实际运作是有距离的。胡汉民始终把抗日、反蒋、剿共放在一起。(134)据邵元冲记,胡汉民去世后的遗嘱有:“非抗日,无以完成民族主义;非推翻独裁政治,无以完成民权主义;非剿匪无以完成民生主义。”(135)不过,胡汉民以推翻独裁政治口号反蒋,与蒋的政治倾向亦有相交点,即抗日与“剿共”。王子壮认为:“蒋胡合作之关键,必要胡先生降低个人主张之水准,及蒋先生于实际上予胡先生以活动之机会(非如现在之崇高其为常会主席毫无实权之异予),若可复归于好,不然,此后二位之个性,若再固执其见,殊难有好转。”(136)
蒋、汪、胡三人的关系,据王子壮1936年2月21日的日记中写道:“胡除了工作异常努力外,对于政治时有主张,即对蒋之意见,亦每不欲相从。”王子壮回忆,在编遣会议之后,中央政府“对冯阎战事即启,冯所任之行政院副院长亟需易人,蒋与谭组安先生已同意宋子文矣,而胡独不欲,谭以信征求胡之意见时”,胡写“应请再想有无更适当之人选”,谭卒不顾提出常会通过之,如此事情等等。汪精卫先生则不然,人极精明而无主见,“汪先生是个最无主张的人,不过我们给他一个主意,他可以发挥得比我们得原意还好”。(137)换言之,胡大多时候并不同意蒋之作为,尤其是在人事上多持反对意见。
因此,在汪、蒋合作中,蒋个人权威既未树立,汪又无法担当权责,胡却在野成为西南地方实力派反蒋的精神领袖。正因国民党主要领导意见不一,宁粤和解后,各政治派别依然难以团结一致。蒋在军事行为的进程中,感觉处处受到钳制,心中再次燃起集权与独自负责的意图。蒋在1932年6月30日记:“与石曾先生谈话,乃知汪、宋皆不安心任事,或故意装腔,皆未可知。互信不立,共信不生。老党员腐化者,不知其自己过去,而一意乱捣如居某者(笔者按:指居正),诚出人意料之外也。”(138)蒋亦感觉到:“汪之虚伪,北之蛮横,南之叛乱,赤匪之狡狯,子文之跋扈,皆使人愤慨,不能自制,此等事,若非我负担,其谁能负之。”(139)蒋以“与汪等诚意合作为主,如不得已时,则行独裁制”。(140)尽管如此,蒋介石再次明确:“中央则决心与汪合作也。此时党国病入膏肓,对外无论如何危急,只有按步进行,对于战争准备,尤不可急求,未有尽我心力而已,对于国内政治,亦只有尽力改革,不能急激求成也。”(141)
如上所言,蒋尽量维护着汪,试图通过政治妥协,保持国民党的团结与统一。蒋虽然认为中央应当采用集权制度,必要时再次身兼数职,但在实践中,显然谨慎良多,尽量维护汪、蒋合作的政治局面。即使1935年蒋的个人威望已经达到相当高度,依然不愿轻易改变责任内阁制与国民党中央党部的制度,因蒋担心制度的修改会重新引起党内冲突的公开化与扩大化。据邵元冲于1935年11月17日8时访蒋介石记,谈修改国民党总章意见。“渠谓中央干部中,用总裁名义,恐易滋误会,以不用为宜,如事实有必要,则至多用常务委员会主席名称,候会议中讨论后,再决定之;至中央党部中组织宜改委员会为部,省党部宜采单一制,省党部以下宜秘密其组织云云。”(142)显然,蒋不随意用总裁之名,并不希望国民党采用专政的方式。尽管国民党的章程最后并未修改,保持了以往的基本组织结构,不过,因国民党内部的不团结,蒋不得不放弃依赖党部以应对危机,走个人集权政治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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